倒置之屋
2025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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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年轻时,我来过柳条城,对这儿颇有好感。此地以建筑闻名,在蔓延的丘陵间,高房如波浪般展开,高低错落,外墙的色调也由深入浅、由绿转白地排布开。青绿的河流蜿蜒,想打破城市的布局,却被翠绿的矮屋与高扬的柳树缀满,反为圆润的城市设计添了笔惊险的奇观。
那时我还是大学生,趁寒假独自出省旅游,在小红书上看到柳条城的景,相当喜欢。一般而论,有些旅行推荐帖,照片角度极为刁钻,把一束花拍成花海,把小屋拍成古镇,但柳条城不一样,凡照片都用大全景,万千屋顶连结成线,曲折波动恣意悠扬,看着便心向往之。我把它列为旅途的第三站,一月中旬到了现场,果然气质非凡。不同于静态的照片,在城市间走动,能感到房屋在动,温和地在四周微微起伏,高大却不威严,而是慈祥地俯视街上穿行的众人。
我就是在这儿遇到了兰教授。
初来的第二天,酒店两公里外的图书馆在办公益讲座,请专家讲江南一带的建筑设计。会议厅不大,大人抱着一两岁的婴儿来这儿接受熏陶;工作人员穿行在走廊间,反复提醒两位老人说话别太大声——他们对着场所里的人评头论足,还一边嗑花生。专家讲得比大学老师好多了,言辞激昂,抑扬顿挫。知识汩汩涌入我的大脑,在我离开柳条城后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一小时后,专家去喝水,听众去解手,不少人舒展着疲倦的身躯,摆出副“刚刚拉不下面子,终于能趁机离开了”的神色,从大门离开了。我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正当此时,兰教授一屁股坐了下来,烟味与酸臭味啪地炸开。前座的姑娘本以手撑头小眠,被这气味呛得咳嗽起来,转头怒视我们。我撇开脸,那罪魁祸首倒优雅地用小拇指指甲抠抠牙齿,对我说:“小兄弟,你觉得那人讲得怎么样?”
记忆中,我拼尽一切话术,想把话题引向死路,让他自讨没趣走开,但他根本没管我说了什么,句句把话题拐到自己身上,于是我知道了他姓兰,图书管理员,酷爱建筑,但没人理解他的风格,只好自诩教授,装出副曲高和寡的模样——住在青林街21号,妻子是相亲认识的,后来才发现两人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婚姻整体健康美满但略有瑕疵,目前怀胎四月,而且,他昨天午饭吃的是美团拼好饭拼来的香肠加皮蛋瘦肉粥。起先我还试图让他明白我没义务听他聊这些,后来放弃了,默默听着,把关键词记下,以免他忽然暴起考我刚刚他说了什么。现在复盘起来,我真该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他要拉我,我转头跑便是,可当年的我或许被这阵仗吓住了,只唯唯诺诺地应和着。
兰教授为我展示了他设计的一些建筑,包括用热气球吊起的房车啦,窗与门对调、下头细上头粗的怪屋啦,如大摆锤般在天上甩的小房啦,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都是些中二的幻想,连在现实中实行的余地都未曾有过。他给我展示了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说燃料、机械工艺一块,已考虑殆尽,只差造出来了,换言之,只差经济支持。
我生怕他忽然向我借钱,而他还真敢开口,伸出手,笑眯眯地对着相识没到二十分钟的我说:“小兄弟,我看你很有风度,对建筑很感兴趣,能否……”
他笑得灿烂,皱纹快把隔夜饭的油给拧出来了,五指如盘核桃般蠕动。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连告别的话也没想,匆匆提起包跑了,一边祈祷着未来几日不要再碰上他,最好连这样的怪人也不要碰上。幸好,之后几天我过得相当愉快,一件烦心事也没碰上。
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他。他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污秽般的印象,每当我想起柳条城的翠绿,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他,犯起恶心。这次的旅途并无特别的目的,我想用纯净无染的见闻,洗去回忆中令人恼火的桥段。
列车呜呜地冲入隧道,经过这座小山就到目的地了。我深吸一口气,盯着漆黑的窗面,想等建筑海洋涌入我的眼球。一道俏皮的微光闪烁,转瞬阳光明朗,我忍不住眨了下眼,俯视记忆中的城,可它……与以往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它成了卑鄙的科技风城市,我只会感觉遗憾,可并非如此,它并没随着时代潮流成为任何流行的模样,反而退行到审美萎缩的时代,所有房屋都成了毫无生机的火柴盒,虱子般爬满平地、小山、河岸,肮脏龌龊,重重叠叠,看不见路面在何处。这儿真是柳条城吗?刚才经过的山真是临界线吗?难以置信,可GPS的定位肯定地告诉我,我们正一头往动车站——城市的核心——扎去。
那番景象,我不忍直视,可偏要看,试图从屋顶的流向中看出过往繁华的影子。黑乎乎的医院、学校、电线杆接连闪过,城市的东面展现出了另一番风貌。起先,我以为那儿继承了二十年前连绵的风格,但细细一看,起伏的并非屋顶,而是悬在屋顶上的大网。它们以匪夷所思的姿态扎在半空中,像想捕捉陨石般,张扬而富有敌意。轨道一转,我们慢慢下行。那空中的网从脚下渐渐到头顶,遮住太阳,列车如女人头皮下移动的白屑,隔着交叉长发窥见阳光。
我无意浪费你们的时间,请容许我略去不必要的说辞,像我如何从动车站离开、如何与当地人攀谈、与居民发生了怎样的矛盾、通过怎样的线索寻找故事的关键人物。他们说,最初扎网的人在某某山周围,山下的居民又说是沼泽地旁的村子先扎的,村民们把线索指向了一户人家。那是个三口之家,确切的说,一年前还是四口之家——父母都失业,拿离奇失踪的外婆的退休金,挤在狭窄的黑屋中过着日子,殷殷教诲生下的姐弟,希望他们早点有能力挣钱。我找到这户人家时,他们不住小屋了,而住沼泽间一座高耸的、巨型烟囱般的陈旧高楼,怪异的是,房门悬在楼顶,本该是入口之处却是一口大洞,只用拙劣的新木板挡住。父亲身着西装,很高兴有人来打听他的故事,等我提起有个当记者的朋友后,他更开心了,一定要我听完完整的故事,讲给那朋友听,好让名声传遍天下;母亲穿着洛丽塔,鸭子般走路,提着买来的小男孩的双臂帮他走路;姐姐的半身像挂在客厅里,优雅地翻过手指,让蝴蝶停在上头,据悉她本人原来学汽修,现在拿起画笔,正在日本修习。在如此怪异的环境中,我听那父亲讲起一年前的故事,弟弟死去的那天。
他说:
> 儿子没有回来。
>
> 起先,妻子以为他在怄气,等饿了自然就回来了。
>
> 昨晚,儿子跟我们吵了一架。前天我们送了他顶新帽子,他很高兴,戴着去学校跟同学们炫耀,但事情败露了,所谓新帽子,是妻子拿儿子用旧的内裤缝的。儿子觉得脏,觉得耻辱,跟我们吵了起来。
>
> 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从哪学坏了,敢跟父母顶嘴了,说妻子屁用没有成天只会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我没本事失业了没骨气啃外婆的老。搞得好像这个世道,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一样。
>
> 讲这些也没用,总之,那天午饭,儿子没有回来。
>
> 女儿想找他,我把女儿打了一顿。妻子想找他,我把妻子打了一顿。过了不久,我想去找他,她们把我打了一顿。我们很快和好了,分头去找他。
>
> 我去村里找,找了一会儿,女儿说找到他了。村外沼泽地,他倒在泥泞里,半身扎进地下,脖子上的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米高的房屋。
>
> 第一眼便觉得奇怪,定睛一看,墙面的窗户全都装反了,上框粗下框细,上头方下头圆,砖块磨损很重。再往上瞧,门居然悬在最顶上,花纹全裂了,关得紧紧的。为啥是倒着的,我能想到的解释是,这座建筑本在很高的地方,忽然掉下来,翻了个身,砸在我儿子头上,把他攮死了。
>
> 真有意思,儿子死掉一事先放放,如果它真是摔下来的,一定会砸出个坑来。我绕它走了半圈,还真看见了洞口。那明显是新开的口子,深蓝色的墙面中,混杂着棕褐色的内壁碎块,再里头黑乎乎的,几道光斜斜地射着,啥都看不清。
>
> 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头照,照到个肉乎乎的东西。伦理让我本能地回避,因为那是一只裸女。不过我觉得这应该不涉黄,毕竟看面相已成年了。
>
> 她四肢着地,做出捕猎的预备动作,前肢出奇壮硕,手指末节跟花生一般大而扁平,板板正正,茧很重,如野兽般在地面摩擦,咧着尖锐的牙齿,嘶嘶喘气,双眉凶恶地拧起,直勾勾瞪视我。身上尽是尘土的痕迹,腋毛发黑,歪斜断裂,自结实的微乳之下,双腿间浓密的阴毛如菠萝叶。
>
> 下一瞬,她冲了过来。
>
> 难以想象的速度,非人的怪异感,从黑暗中冲出,撞向我的双腿。我痛苦地嚎着,一头倒在地上,下一秒听见她的哀哭。野兽般的人刹那冲回那神秘的黑暗中,似乎被强烈的阳光灼伤了,捂住双眼,在清凉的地面上打滚。
>
> 后来我们把她从这倒置之屋里拖了出来,泥中的高楼充满难以理解的谜团。
>
> 作为第一发现者,高楼归我们了。村长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教她说话,由本人讲述神秘城堡中的费解往事,有工资拿。
>
> 同时,村民们羡慕我有新房子住,大伙都聚到沼泽边等下一间屋子掉下,抢着入住。开始,他们觉得最坏的事是房子掉了下来却被别人抢走了,但过了多久都没有新房子。人们散了,却不想浪费机会,便扎起了网。新房子掉到谁的网上,就归谁所有。
>
> 渐渐的,一两个人,一整个村,一片区域,张结的网越驻越多,最近几天,也能见到新网。
>
> 过了很久,女儿教会了她说话。于是,那匍匐的野兽、非人的裸女、敏捷的妖怪,向我女儿讲述。
>
> 她说:
>
>> 口。
>>
>> 记忆初始漆黑,我张开嘴想撕咬想啃食,啃手指,指上的毛,指上的指甲,指甲的边缘,我是口的生物,我吃自己的虱子,吃自己的油,吃空气为我镀上灰尘的外衣。我撕咬空气,在空气中咬出路来,无力的四肢挪移,瘫软如果冻,然后,它进了我的口。
>>
>> 它圆润光滑,那么柔软,那么温和,短小到不给人以侵入之感。我的唇,我的齿,我的舌头将它舔舐,我吸吮。平静祥和,固态的液体。在生命初始,我融于水的时代,黑暗中它为我提供了营养。
>>
>> 肚子发胀,越喝越痛,可口舌留香,我将它视作仙露琼浆。是喝太多了才痛的,我却忍不住啜饮,直到一点也喝不下去才放开。将多余的部分尽数呕吐,我吐在地面上,液体随坡流动,手脚冰凉,我向前爬行,因为我知道那里有温暖。
>>
>> 温暖并不从开始就温暖,我拥抱着它,一切绒毛挠遍我的躯体。它与我一样有四肢与头颅,在拥抱中从冰冷慢慢转为温暖。它很重,我躺在它的怀中,舔着自己的手指。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眼睛,世间的一切藏在幽深的黑暗里,几束可有可无的光线照出它的轮廓,我把视觉错认成触觉。
>>
>> 它下面是极浅的泡沫球池,有时我的半身能埋在里面。粗糙而坚实,就算平躺也无法任全身埋入,我从中爬出,偶尔又从外面爬入。生命初始,我体察到了何为厌恶。可悲可耻的无机物,没有生命的陷阱,我喜欢与那温暖的在一起。
>>
>> 世界很小,有时有风从头顶飘过,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轻飘飘的没有味道的风只从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飞来,那温暖的与令我厌恶的从不生风,风是陌生的名为敌人的他物。
>>
>> 我在长大。
>>
>> 生命初始,我高昂脖子,才能叼住那根软管,随时间流逝,我不再需要仰头。我明白时间为何物,那记录着一言一行的眼睛不允许我后悔,富有魔力的它令我肚子空空,让墙后的液体流动,它流逝,却让我长大,从可悲的挪动爬行,渐渐试着双足站立。四肢着地切合逻辑,可后腿的颀长总让我不安,于是我尝试抬起前肢,让不同于双手的双脚立在地面上,我坐下才能叼住软管。
>>
>> 起先头皮才能感受到风,然后变了,我面孔中可以滚动的球体,可以看见灰暗轮廓的器官,逐渐感受到风的存在,顶住我头颅的名曰脖子,它孤单独立,连结着两团庞大,受风时何等凄凉。我抓挠脖子,又捂紧它,体内流动的名曰血液,它们堵在大脑中,发胀发疼,让头变重,让我活着。
>>
>> 我的双手有十根手指,左手五根,右手五根,能高举过头顶,它们比我的头皮更高,比我的头发更长,摸到身体感受不到墙顶的虚空。抓住那凹凸之物名曰台阶,用力让自己上去。名为人生的生命中第一次,我感到自己能去不同的地方。透光的空洞在崭新的地上刻画光斑,排列齐整,我看见我手的颜色。它不是黑色,不是灰色,而是肉色,鲜艳啊猩红啊,它里面有骨头。肉是皮囊,骨在皮下,对着光我看清了它,看清了双足,略有弧度的双足与双手不同,它们结实而宽大,我想用它站立。我站起来感到冷,所以我又爬了起来。我手上有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来自我的头,我用手将头上的头发抓掉,它们黑得像夜,柔得像光,放进嘴里,缠在舌上,不好吃,我呸呸着。
>>
>> 渐渐的我发现能用光看见更多,四肢如此灵活,只有低头才能看到身体。我看见深陷的肚脐,苍白的乳头,与那么大块的肉体,我看见我的双肩,向左低头看见我的左肩,向右低头看见我的右肩。我的肩膀连着我的手臂,它下面也是深窝。看不见脖子与头颅,我时常抓过头发,想把脸扯下,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什么。
>>
>> 我的旅途从球池到台阶,在暗与光间流转。有天我抓起了泡沫球,叼在口中朝光爬去,把它放在更高的地方。它们形状一样,颜色不同,那般鲜明的特征令我着迷,我摸了一遍又一遍,希望摸出颜色为何物。分辨不清,它们从台阶滚落,被风推动,被看不见的击沉。我想将那温暖的带到光下,可它太重,光斑太小。我想向那光来的地方走,我碰上了门。门是能动的墙。为了推动这能动的墙,我又让时间轮转了许久。
>>
>> 我的身体在变大,口腔变得有力,舌头变得灵动。日复一日的营养液不再能满足我,偶尔我久久不搓揉腋下,在极致饥渴时将腋窝的灰搓成泥土,和着液体一同吮入口腔。我的手触碰到身体的后面,名曰肛门的部位平日会诞下液体的腐臭,在倾斜坡度下消失,将那腐臭风干了来刺激味觉。我是调味品,人体的餐宴,指甲缝土滚烫,眼屎细碎,头屑咸舔,将自己吃下。我用自己生下自己,拿自己生下的自己给自己以新生。我胀大着,抓起泡沫球往墙上砸去,听那声音与回声,它砸在我身上的偶然性让我发现了刺骨的疼痛。我用我伤害我,以我伤害我的疼痛感受我对我的作为,我长大了,自如地或爬或站,我能跳跃了,膝盖的弯曲引来双脚离地,我的头离地面更远。然后,我打开了门。
>>
>> 光线从远处射入。何等壮观的空间,何等遥远的墙面,何等耀眼的强光。我转瞬闭上眼睛,痛恨它能够轻易看见会挫伤它的那些。我双臂扬起用双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感受新地面的冰凉。它比里面更冰又更光滑,风在它上面流,像软管中的物。我从指缝间那光照着我的指缝,脸贴地面呻吟着爬行,通红的颜色比泡沫球更红,蜿蜒的漆黑比泡沫球更黑,我爬到地面的终点。我看,双手挪开面部,我睁大眼睛我顶着光,我向远处看向近处看向旁边看向下面看,有四个棱角的图形叫做方形,庞大的比世界更庞大的窗有四个棱角,比世界更庞大的窗外更庞大的是令人费解的蓝。它如实体又像虚无,看着很软的名曰云朵,云朵向下飞移,我不明白的是实则是我们在往上飞。
>>
>> 时间了无了概念,可我从你们口中听说我在天上飞了二十年。向上十年,向下十年,终于落到地上。口称相对的智者说我远没有二十岁因为飞翔的火箭能让尺子变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向上或其他的在向下,那云向下那风从窗边的金色口子穿入,那面墙遥远而轻薄,不似厚重的黑色。我不想念原来的住所了,凡重复的必让乐趣在重复间消散,生命所追求的只是第一次的惊颤。我得以看见,看见了向下的云朵与大的窗,我看见拦住我的方形它名曰栏杆,弯曲的弧度在地板上名曰半圆,半圆的终点向下名曰楼梯,楼梯螺旋着在圆形的建筑间向下向下,台阶在楼梯上诱引我向下。刹那的庞大令我昏了头脑,从这儿看建筑的地板如看彼世,我站在台阶上头晕目眩,不得不跪下,让双手为双腿探索前进的路线。它在转弯而我在跟着转,它的弧度令我不自觉调整方向以免撞上墙面。那香气扑鼻的墙面突出棍状物的墙面,忍不住啃食它的味道比软管更好,液态的固体那是我咬下于是我能看见牙痕。我的牙痕留在那儿被口水抹平,那有趣的痕迹被新的痕迹更替。它们能吃,我啃那凸起。它坚硬有味,滚烫的或是清凉的,我的嘴在燃烧,吃下它们之后我的舌头在飞,像被牙齿咬了又咬,舌头在新鲜的味觉中逐渐想起那初次吸吮软管的惊颤。我会腻总有一天,我向前爬行,台阶被一级级过掉,螺旋的楼梯并不通往特殊的房间,它只在向下。这硕大的屋只需要一间房间,正因为空虚才盛大,被填满了就窄小了。它在重复,我渐渐无聊,可马上发现满溢光的窗离我头顶远去,不同角度的光线为同样的楼梯同样的栏杆创造不同的画面名曰影子,它在动在转,然后我看见我的影子。
>>
>> 黑漆漆惨兮兮,我看它时它或许在看我,被楼梯截成多段的身子哀怨,向下爬想去那平坦的地板。我知道影子是光所造,因为光有形状,空间里到处都是,只有影子的那片没有。它紧跟着我,它的手触碰我的手,它的小腿紧贴我的小腿,爬行在轮转的漩涡里,我想我也许就是时间。它紧贴地面也紧贴我,最后楼的底面我停稳了,哦啊,没被切碎的影子,我的杰作,我与光与窗户的至高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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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无趣,时间不知几番变化。你们用钟表将时间切碎,让自己活在虚构的框架中,它只流动如水,我只要在水里漂浮。你们要我凭自己的记忆切碎时间,我拿起刀不知从何处下手。在重复中的时间是静止的,我咬牙砍下那段光阴,说,在血之后,世界是轻盈的。
>>
>> 我生下了血,那颜色我划破手指时见过,它汩汩从我下体流出,神圣的血,腥味扑鼻的血,裹在腿间滴滴答答的血,凝固后让我皮肤成为褐色。血,手上锈味的刺人,地上粘稠的甜牙,刚从下体流出的呛鼻。它蔓延,随后我知道自己能创造,在血与血的交替间我在孵化,如那温暖的抱住我般。我是楼,是屋子,这高耸的螺旋的屋子一定也是别人。初次的喷涌让我难言地喜悦,阵痛遍布身体,从体内向体外,一定有肉瘤要从那口冒出了,那折磨人的东西让我神经紧绷的东西让我仰头躺在地上颤抖的东西,让我尝试只用前肢着地放松后肢的东西,它流遍每一节台阶。这生下我的楼让我生下血,我生下的血反哺给楼,血在地上画画,渗入肉眼不可察的凹陷里,绘出迥异的几何图形。我知道那没有角的叫圆那四角的叫方,五角的六角的何等摧残,如光般不可思议。我将我生下的我反哺给了这楼,所反哺的又成为了楼让我观看。我的血在墙上在地上在栏杆上,和着血吃下凹凸的墙面,我长大着,时间又在过了。
>>
>> 世界是轻盈的。云的下坠不再急促,泡沫球掉落的时间比以往更漫长,那温暖的名曰毛绒小熊,我已能轻易把它举过头顶。行走或爬行时我的内脏在飞它们向上顶开我的皮囊我的背我面朝下爬行时我的内脏要把我的背我的皮囊我的身后顶开,地面不再给予我肯定的答复,我舔舐我的影子,等夜将它夺走。当夜降临时,光便不见了,昏黄的月亮只是看似在闪烁,它召唤我向上飞去。脚趾甲不再紧贴脚趾,眼睫毛不再向下低垂,时常我做梦,梦里我升到高楼的顶端。那是段漫长而痛苦的体验,曾以为如疼痛般只有一瞬,如流血般阵痛不已,轻盈却愈发浓烈,要上与下撕扯我的身体,那感觉名曰失重,不知几天几月几年。
>>
>> 不安,楼顶的球池小屋让我分外不安,我更爱在底层住着,因那越接近上的地方越让我眩晕。抛弃与泡沫球为伴的小熊,我爱上了底层的雕塑。它一半在光中绽放,一半在暗中枯萎,那是个成熟的高大的人,足有三个我那样高,神圣地立在真正的水池正中,抬起一手接住光芒,另一手所握之物名曰小号。它的眼球没有眼黑,眼眶里唯有与身体染成一色的金黄,它皮肤光滑却又与我有所不同,在脚踝之上飘然庞大的外物名曰衣服,头发外缠满的怪异之物名曰花圈。我亲吻它的脚趾,尝油漆的味道,试图爬上,我要抢它的东西,要借轻盈的力量飞起夺头上华美的装饰。我身子浸泡在水池中冰凉又清爽,洗去污垢后我喝下那水,机械在底部轰鸣着,让崭新的水源不断从古怪的“7”型管里淌出。它难抓又别扭,高昂的头颅不知在看什么,我没法抱住它让自己不飞起来,正因这种错位它才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我不要那小熊也不要那泡沫球了,成长了我知道新的东西。
>>
>> 大门是虚假的。它繁华且难吃,反光的球体无法入口,将经血抹遍也看不见隐藏图像。我用身体撞它,凸起之物伤害我的身体。啃掉的金渣扎舌,静止的浮雕戳脸,我拼了命去杀它,向华美水池间的雕塑祈祷,我祈祷它为我打开大门,知道它是能打开之物,它能打开如球池之屋的门。厮杀冲撞与啃咬间,我抓住它的獠牙,龇起大牙,手间微妙的触感。转动,铿锵,咚咚咚声,那静止的沉重成为转动的沉重,那转动的成为实感,这动作名曰拉,我知道的,从初生之地的小门便知道了。两扇门拽着我的手,几要将我的身体拉开,门间的活物昭然揭露在光阴下,我喘着气。
>>
>> 它手臂很长,朝两侧展开,如线般延展。我从它身上看见我的手臂,我从它身上看见我的双腿,我从它身上看见我的躯干,那柔美曲线的身体轮廓如雕塑的衣服,内部的皮肤却野蛮生刺,呲啦啦地长着褐色棕色红色的点,那名曰污垢的点长在皮肤上,皮肤毛囊的毛顶端挂着那名曰污垢的点。我从它身上看见我的头颅,怀着强攻击性的神色,于是我认出了我,那怪异彰显外物之物名曰镜子,镜子中的名曰虚妄,连我连那对称的雕塑那儿的楼都虚无且不存在,击不碎打不破,独特妖异的墙,不安让我关上了门。
>>
>> 沉寂啊落寞啊,我在屋中嚎叫。无可理解的镜面,兀自冰凉的雕塑,宛若直达永恒的螺旋楼梯抵达的是平凡的底,我与那雕塑为伍。风在空气中喧嚣,我与风一同嚎啕,尖叫声中我啃自己的舌头将唇咬烂,风从我口中吹出在齿间嘶哑,我是生风的人了。我与城的外部一样,我将这屋吞在腹里了。
>>
>> 那是最艰难的一年,或许是半年也或许是半月,窗中的光暗了又明,交替不知几轮回。事情朝我所无法理解的方向发展,飞起来了我,切切实实的双脚离开地面,我在地上蹬腿,能轻盈地飞到楼顶。我在螺旋的楼梯间穿行,目视那三层以上的地方,爬到栏杆外,蹬腿,从一侧飞向另一侧。我从未那样近地靠近过窗,窗下的地板崎岖煎熬,并不想让人所近,只能用翅膀或这奇妙的升力才能靠近。我匍匐在窗户上,看见比以往更广的外部,云朵如饼,往下是黑黢黢的一片,期间夹有绿色与蓝色,仿佛若有生机。以近大远小的透视规则,它们离我很远,比楼顶到楼底要更远。我看见墙的外面,在飞行中火花四溅。我时常将身体贴在窗上,不会轻易落下,有时竟可感到来自窗外的重力。所有墙都成了地面,地面成了墙,上下左右不复存在,我是自由的精灵。那曾令我崇拜的雕塑无可奈何地歪斜,它高昂的神圣的头颅那炽热惊人的目光不再向上它向中向下看,它受制于已成为墙的地面,可悲可怜的无机物,我为我的存在而自豪。
>>
>> 楼逐渐横了过来,随后继续翻转,泡沫球飞在空中,童年或曰可被称为童年的时光那温暖的名曰毛绒小熊之物在空中飞舞,它断裂了皮肤张扬了内脏,柔软而破碎的棉絮如我的长发断在每一段时空里。漂浮的年年岁岁我又感受到了何为向下,因那原在下的渐渐向上,在上的不断提醒我在向下。傲慢的豪横的雕塑无生机地倒悬,水池中水倾泻流到墙面聚起的深坑,深坑之下机械运转,那无机物的交接竟让人误以为它有生命。它像心脏却不如心脏般沉重,我倾听它声音时曾误以为那是活物,正如初见镜子般,可它不激昂。我的心脏,我胸腔间的心脏,微隆起胸脯中的阵痛与力量,隔着温热与柔软那回环往复的决心,我体内的生命我的心脏那是,我是这城的心脏,风是这城的血,于是我知道上升的一切必将下降。
>>
>> 窝于深坑中的水池汩汩,我丧失了飞行的能力,渐渐又落在地上。那向下的螺旋在我目之前方与背后,上下的延展成了前后的延展,旋转着让我目眩神迷。能让我站立的墙成了狡黠的陷阱,向后滑去。曾令我沉迷又让我唾弃的雕像向我远去,我才知道我想念它如思念自己的心脏。无立足之地了我哀哭,墙不再水平地面不再垂直我站在边与角上,我的脚站在线的边上与点的角上,生硬又痛苦。那温暖之物名曰毛绒小熊高悬在栏杆外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它的绒毛让它悬在空中,可我没有绒毛没有那温暖之物名曰毛绒小熊的内脏的绒毛。我的内部为何物,从张开的嘴中掏物可手指无法钻入食道,从摩擦双腿间的阴道探索那名曰内部的无法成为外部。我将成为内部的皮囊了我向内,那吃掉的一切代替我成为我的眼睛,啃食的墙面硬块成为探索仪于是我感到它们的疼痛,那饱腹的名曰胃部那震动的名曰心脏那阴道内的名曰欢愉。我从我的内部看见了我,我用我的外部在内部看见了我的全部。渴望镜子,没有镜子,我没法飞行,没法从螺旋的顶部触碰那悬在楼顶的门。我从窗户间看见自己的残像,那映照着我的影子与折射光的云叠在一起,虚妄的我被真实的云杀去,窗户间的残像里我看不见被倒映的我。
>>
>> 口。
>>
>> 我将倾斜的角啃食,将那不适的角吃成平地,从墙体里拉出大块的食物,将它们吃成雕塑的模样。我用我的记忆啃食食物,将那食物啃成自己的模样。我邀窗户成为我们的审判者,看它能变得与我多像,那生机的造物或许是因长相才有了生机,内部的一切会自己发芽。我将它吃成了自己,可成为自己的它并不活动。我伴了它很久拥抱它如拥抱那温暖之物名曰毛绒小熊,它融化如水褐色水如那粪便涌入城的小孔中。我失去了它又创造了崭新的它,崭新的它也不曾活着,再度融化后我开始创造幻想。
>>
>> 巨大,我仰着脖吃它,仰着脖子吃它的膝盖,爬在它身上咬它的脖。那是如我一样的造物,我将它外面的冗余吃掉,它双臂微弯留出温暖人的圣所,我躺入我啃食的它为我留出的怀抱,我在那怀抱中沉眠。
>>
>> 我睡了很久,它融化得很慢。它的脚成了泥,它的膝盖成了泥,它的臂弯坚实如初,它的神色悲伤如母。悬在几米半空中的臂弯终于降到了地面,我在光所照耀之时醒来,看见它哀伤地望我。那断壁残垣,在我起身后手臂转瞬融化,头颅沉入褐色液体间,成为与褐色液体一样的褐色。我伸出手,抓住它头骨的片段,吃下,然后哭泣。泪水让我身体暖和,激烈的颤抖唤醒了我,我醒着我必须醒着,在造物之前一切睡眠都是自我欺骗。我张开嘴,抚摸自己的利牙那掉落又长出,比死亡更坚强的利牙,我张开嘴,啃噬墙体。
>>
>> 那原在下的渐渐向上,终于,地板成了天花板,天花板成了地板。楼梯已完全不能用,我从它的背部爬行。我生长在熟悉的背部,改变角度后一切都那样陌生。云朵不再向下,相反,它们向上。于是我明白,我在下落。
>>
>> 转瞬,轰鸣。
>>
>> 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那窗户渐渐变小,框部在重力的牵引下,自上而下掩盖了光明,将射入光的方形压扁。新掉落的长版在我熟悉的墙里,它从墙的内部长出,缓慢地、令人绝望地遮挡光线,末日的审判,那曾经审判我与造物的正被这楼审判,审判的结果是无尽的掩盖,那能射光的窗口被暗盖过,于是我不再看见光。
>>
>> 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那长板上的雕塑,那雕塑并非立体而是成了墙,那成为墙的雕塑名曰浮雕或画。紫色宝石反射阴暗暧昧的光,绿色宝石亮眼而夺目,飘然的如雕塑上柔软物名曰衣服的忘却了一切物理定则,向空中向后方,那纷纷扬扬绽放的包裹着人体,轻盈得像能够飞翔的年岁。衣服中的人低垂头颅,目光如水,鲜艳红唇咬着颀长的手指,指端颀长的指甲不适合爬行。那绽放的轻盈的人手臂挽着另一个轻盈的人,另一个人发着金色绿色通红的光芒,一样吃吃笑着,而那人的手臂也勾连着另一个人。它们被静止了那有生机之物在时间中停止,那静止的消弭了生命。我仰望那庞大之物不禁热泪盈眶,昏暗光芒下它足够摄人心魄,我的心脏在跳内脏在共鸣,我的骨头跳出了我的肉,我的肉颤动如机械,我的眼睛被那静止之物静止了,脑内出奇的平静。
>>
>> 很快,一块新的无聊的朴素的板子落下,四射光芒的人群被遍体漆黑的遮蔽之物遮住,我再看不见镀宝石的造物。延长的蔓延的生命在此刻趋于静止,那静止之物让我的运动静止,我的运动在静止中运动。令人激动的不见了,无聊之物占据了一切。
>>
>> 很快,楼梯松动。照射过无数次光明与阴暗的螺旋状的楼梯,本上下延展的此后前后延展的此后又下上延展的螺旋,再熟悉不过的庞大之物那承载着我重量成为城的骨架的物松动。那牵引我留在地面上的力量那名曰重力之物让机械运作让楼梯向下,轰鸣不断,原被楼梯遮蔽的墙面露出了门,不可行走的路成了可以行走的路,那被我经血染满被我涂遍每一个角落的楼梯,彰显出了新的面从立体中脱离的新的平面,未被我经血涂满未被我啃咬未被我四肢踏过的面,我情不自禁地走上。世界间多了新的门,我试着拉它,没拉动,去推它,动了。
>>
>> 最接近地面的门里黑暗,用手探索它的边界,我摸到轻薄之物,那物能在手中展开,展开后是无尽的平面,轻易能撕下,撕下的断口摸不到棉絮与血液,脆弱的无机物脆弱的内部。我用牙破坏它,它不回击我。我将它砸在墙上,它咚地,哗啦啦咚咚咚,无数无机物坠到地上击伤我的脚,我咬它的外部它的外部坚硬,我吃它的内部,它内部脆弱可无法入肚,唾液搅拌着脆弱之物那脆弱的愈来愈小却愈发结实,那愈来愈小的难以咽下,不似往常那坚硬的在口中融化。
>>
>> 我走出这充满奇妙脆弱无机物的房间,向上继续探索。第二个房间在第一个房间的对面,在半圆的螺旋之后,我推开它的门,我摸它的地面它充满四个角的图形,在四个角的图形内线条继续划分着四个角的图形,那四角的图形名曰方形那方形之外是更大的方形,那房间的地面是无数划分切割的方形。我咬到墙面结实固定的物,那方形支撑物上如半个泡沫球形状中是无数扁平的球体被压扁的球体被压扁被结实被固化被规范的泡沫球,摩擦它的手感受不到区别。无可下肚的扁平球体那微小之物能被捏在手心之物,以往那庞大的反而融化成小的,如今这微小的却难以再小。
>>
>> 我走出这充满规则微小无机物的房间,向上继续探索。第三个房间在很上面的地方,中间的长廊不断回旋,我在螺旋中生长。我终于碰到那新的门了,推开它门就开了,无数盛物之桶里是粘稠不可食的腥臭液体,微弱灯光中我看见它们色泽的纯粹性。这流动之物无可入肚,过往那流动的令人安心。
>>
>> 我走出这充满流动粘稠无机物的房间,向上继续探索。第四个房间有声音,那无机物相撞的声音嘹亮不似呐喊,清脆不似我嘶哑的低鸣,我将这无机物击那无机物听无规律的脆响,响亮的不是它的本能是我的破坏。我将我的破坏欲发泄在它上,听它哀嚎,那哀嚎的模拟我哀鸣的声音。我受伤时掉落时不自觉的尖叫与呜咽,毫无痛觉的它模仿我的声音,它以模仿的鸣叫嘲讽我的肉体。可,我是这世间唯一能动之物,我的目光能视物我的鼻子能嗅物,而那最厉害的口与口中最厉害的牙能将一切啃食,我用我的口了解外物,在了解外物之时也在了解自己的边界。我那脖子能提供温暖,我那肩膀能旋转,我那手臂能升高我的双手,那胸脯能给我以慰藉,肚脐则涌出拌物而食的垢,下体排解腹内的股胀,肛门则排另一种,我的大腿能让双足前后移动,那足能让我站立。我是这世间唯一能动之物,这喑哑的无机物怎敢模拟我的声音。我哀鸣着将声音投到空中,风将那声音回报给我的耳朵。它这亵渎的小物,它怎敢学我高喊。
>>
>> 我走出这充满可笑模仿无机物的房间,向上继续探索。第五个房间有微弱的光,那光微弱地自外而内,我从缝隙间看见向上的云。微弱之光照着角落,在那角落间我看见了活物,那活物有我的手臂与我的躯体,手触碰着它光滑,又是一张结实的镜面。失而复得,在这晦涩的房间里我得到了门外才应有之物。我用它再度看清自己的脸,我的嘴角在嘴的两侧,耸动的鼻子在双目之下,两眼间是我的灵魂,那不存在于皮囊与内脏间独属于我我的灵魂,那让我成为有机物的灵魂在这无机物中得到昭示,我是我灵魂的附庸,我能从镜中看见我眼中的灵魂,那双目锁着灵魂那当时不唤作灵魂之物。那天顶倒置的雕像没有我的眼睛,它模拟我的一切却不会运动,让我活着的存在于我的眼睛里,滚动的刺探外部的双目是我第二重要的器官。
>>
>> 这探索的时光充满欢愉,我躺在地上摩擦双腿,仰头看高悬于顶的雕像那可笑的倒置的雕像,它因时间而变得愚蠢。昏暗几乎无光的室内我已认清一切,仅凭轮廓便能在记忆中唤醒它的全貌让那色泽在记忆中戳醒我的大脑。我躺在宽大的空间里,这空间在时间流转后与楼梯那螺旋状的楼梯一同堕入了螺旋,我在这螺旋状的中央在上下型空间的底部,静止的我看那静止却如运动的物,那螺旋让我产生它们运动的幻觉。我已与这楼合为一体,对楼的一切省察都将折射到自己身上。
>>
>> 我想知道楼外有何物。
>>
>> 曾闪烁于窗外的云朵连绵成片,以那丰富的形体与共同的特征,告诉我它们并不孤单。那螺旋状的楼梯由无尽的台阶构成,台阶连着台阶才能承载我向上,它们因连结而存在。在呼啸的外界的狂风中在外界的轰鸣的雷声震响中在雨打墙面的泼泼声中我体察到了重复性,在我移动很久以后它们重复着在更大尺度的空间中它们重复着。重复的泡沫球,重复的门,它们告诉了我许多,但都不如那面镜子。推开门后看见的镜子,第五间房间里窄小的镜子,在那镜子中我被复制,另一个人成了我,我在自己的外面看见了自己,在我之外的我一定也被其他镜面复制,看不见的群体成了其他的我,或者非我的那些。
>>
>> 我在螺旋中感受上下,知道一切有其顶点也有其终结,在楼外部的那被镜面复制的大楼也有其终结。无尽的外部无尽地复制着有终点的空间,有限存在于无限当中。这思想名曰智慧,我躺在螺旋的底部,螺旋之底灌注着自上而下倾泻的。我看见那苍蓝一片的空气那清澈的流转的轮回的沁人的物,在我之外,予我启迪。于那一瞬,我明白了,首先,要有光。
>>
>> 闭塞我的思想,忘却我的记忆,将经历沉入墙里,我蜷缩我的身体,向童年朝泡沫往那温暖之物名曰毛绒小熊奔去。我躺在地板上,那地板上有我用牙啃食的雕像,雕像给我以温暖。我蜷缩在我啃食之物的温暖中,用梦磨砺我的尖牙,要撞击,要冲刺,要飞跑,要啃尽墙体,将墙啃穿,把那窗户再度显现于世间。或者往另一侧啃咬,或许艰难,也或许外面没有那窗。那光滑的手指放上去搓着呜呜鸣叫的窗面我的牙无法穿刺,我要出去数十载如一日,我将除此之外的一切忘记,成为吃的野兽,成为口的奴隶,闭上双眼,忘记智慧与螺旋与楼与外部。在啃食的造物怀抱中,我得到了启迪,那金黄的光引我向某个方向去,那儿的墙体发出吸引人的浓香。
>>
>> 那五间房间让我踌躇,爬过第一间房间时我驻足不前,渴望走入其中,可我明白我唯一应做的只有啃食,那脆弱的物不可给我啃食的愉悦;爬过第二间房间时我驻足不前,渴望走入其中,可我明白我唯一应做的只有啃食,那微小的不能激起我征服破坏的快乐;爬过第三间房间时我变走为爬,将四肢贴近地面,从下方感受到的唯有踏实,因此我躲过它的注视;我感受到第四间房间的引导,它让我进去,选择那狡黠倒置之屋给予我的选项,可我所应做的唯有啃食;第五间房间中在我进去时会诞生的我轻语向我,我在那门前踌躇最久,可沉重的眼皮将我逐渐放逐到遗忘的境地,我忘却一切我本不应知道的,不再在那黑暗中徘徊。我通过了五间房间的考验,我走向那半梦半醒中我所啃食的造物予我的指示,双目迷离我身体重得要倒下,我向后倒下我摔在楼梯台阶上,我看见那温暖之物名曰小熊挂在触手可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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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意识意识到意识之前,在本能唤醒本能之后,我的手伸向了它。它挂在触手可及之处,挂在凸起上的棉花一扯便断。它表面粗糙,以残缺的姿态仍散发着温暖,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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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救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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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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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将这激情野兽偶然习得的人语转述给我,我很高兴,将它转述给村民,由村民转述给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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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到了钱,便杀了她,画下她的样貌,将它悬在村口,当作我们的吉祥物。在每月的同一天,我们在她的画像下祈祷,祈求上天降下更多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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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认为那屋子必将带来灾难的,凡好的必将与不好的一起,杀死最小的孩子向上天祷告。人们结起更多的网,可天空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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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很感谢我的儿子,他一生都创造不出这屋的价值,却用死亡换来了这屋。
>
> 在这屋里我们有了梦想,妻子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女装了。她买来洛丽塔,将自己扮成盛大的蛋糕,在镜中着了迷欣赏自己,欢笑着在床上叫得更大声。
>
> 女儿说,冥冥中神明指引,那死掉的弟弟让姐姐追逐更高的梦想。
>
> 我买来与儿子一般大的孩子,希望有朝一日他也死掉,说不定还能再赚一间房子。
>
> 日子真是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他说完了。
这倒置之屋中的父亲将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将从女儿自裸女口中听来的经历转述于我,让我将这故事转述于那作为记者的朋友。我把这故事告诉给你们。
我在柳条城住了三天,实在忍不住空气中弥散的臭气,便提前离开了。离开之时,父亲握住我的手,让我一再发誓把故事讲给记者朋友,好让自己成名。他盼望着成为电视机中畅谈的人,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画面旁跳出他的名字。我也握住他的手,说这是我出生以来听过最神奇的故事了,比现实中的一切更超现实,比书中的一切更真实,这个故事一定能卖大钱,你一定能分到很多,也能很出名。这些话我很自然地说出了,比二十年前,我成为了脑子里充满程式的大人。那父亲格外高兴,让我带上一袋吃的,在路上好好享用。我抓住赤红色的塑料袋,问他这究竟是何物。
“是胎盘。”他笑着说,“我妻子的胎盘。”
我吓得险些松手,精神恍惚着在他与村民的告别声中离开了村。闯入逼仄狭窄路途中,迎面差点撞上个女生。她戴着宽沿的鸭舌帽,不想让人看见脸,可我从唇齿上认出那是倒置之屋一家的女儿。她低沉地道歉,声音压抑到骨髓里,扭曲的重力要将听众也拉入深渊里,抓着帽子,快步朝家走去。我想,她可能脊柱有问题。
带上一切行李,我乘上离开柳条城的动车。听到乘务员声音后,我仿佛回到了现实,前几日的见闻暂时搁浅在心灵的角落,拉开窗帘让我对柳条城作最后的告别。虱子般爬满地面的房屋,漆黑的网格,我一阵恶心,想吐。
同座的男人把呕吐袋递给我,沉着地说:“你那儿的袋子没了,这动车工作人员没及时补上。”
“不了谢谢,看见呕吐袋我更想吐了。”
他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说:“是啊,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看见呕吐袋就总想受了暗示,不往里面吐点东西就说不过去,哈哈哈——啊,看呐,小兄弟,你往窗外看!”
我抬起头。窗外本碧蓝如洗的天空忽然多了无数黑点,越来越大,朝地面下坠,往沼泽地里去。长筒型的高房火箭般冲入网中,因摩擦燃起的火烧毁了黑网,砸烂地面的房屋,先是一座,随后成千上万,雨点般下落的屋子砸出雷鸣般的响声。
列车上一片惨呼,有的哭号着自己的家人尚在城里,有的拍打胸脯庆幸自己早已逃出那里。我什么感觉都没了,麻木地瘫坐在椅子上,看末日般的情景在窗外发生,这一切都只是梦吧。
可连最恐怖的噩梦也没这么真实。我看见山河倒转,在空中坠下高楼的猛击下,柳条城因单侧过重开始翻转,水平于地的房屋此刻垂直,如碑文般立在眼前,很快朝下落去。如翻动的硬币,在上的正面朝下,藏在下面的往上升起,柳条城反面的漆黑翠绿粘稠腐烂的城缓缓升起,依然毫无生机。天空归于平静,不详的死城在视野中远去。
因城市的翻转,动车行驶的高桥被掀到天上去,连着轨道一同扬起,如忽然抬起的手臂。我们后面的路朝天空飞去,化为无数破碎的砖块,列车背靠着毁灭朝前驶去。我想起破碎的所多玛,不要回头的箴言,可我眼睁睁看着噩梦越来越快,比飞速行驶的列车更快,将追上我们这些妄图逃亡的生灵,只能祈祷着,向前,请再快一点。
我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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