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瘀血,或术加实验霸凌案当事人母亲的陈述
2025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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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相信我,小舒她……曾经是那么好一个孩子。
我从始至终相信这一点,而这个信念,却像一根腐朽的木刺,深深扎进我溃烂的心口。每当我试图在记忆那片早已爬满被泪水浇灌的霉菌的废墟中,徒劳地搜寻能够支撑这此刻已近乎摇摇欲坠信念的星点证据时,她年幼时模糊的影像便会如鬼魅般浮现,宛如那个都市传说中黄浦江中蜃城的倒影——记忆的潮水是黑色的,带着腐臭的气息,汹涌地将我淹没。我想从我认为的开端讲起,在小舒五岁那年,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她曾经那样固执己见,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想要收留一只在圣缪斯音乐广场角落里被人遗弃的小仓鼠。
我记得本来那天是有什么活动的,也许是[[[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cp-cn-3821|烟花节]]],但是由于天气原因推后了,我们没有看新闻,扑了个空。小舒仿佛还没有我失望,她在石阶上蹦蹦跳跳,然后看见了那只仓鼠——那只仓鼠,与其说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如说是一个长着毛的死兆。它的毛发不是寻常仓鼠那种带着温暖光泽的棕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病态的灰白色,板结着某种说不清的晦气。它蜷在一个被雨水打湿,边缘已经软烂的破旧小纸盒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瑟瑟发抖,我几乎能清晰地嗅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疾病和死亡的特有的气味和它对这个世界的极致恐惧。那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于是我对她说,声音干涩而沙哑,试图掩饰住内心的厌恶与不祥的预感:“如果你想养宠物的话,我们可以去宠物店,或者参加那些正规的领养活动,我们可以拥有一只眼睛像黑曜石一样明亮的小仓鼠,它会跑轮,会用小爪子捧着坚果,多可爱。”她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小小的手心略被汗湿,那力道大得不像个小孩,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出我语气中刻意压抑的拒绝,只是固执地仰着那张小脸,用一种近乎哀求,却又带着一丝诡异执拗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妈妈,可是我对那些……那些健康快乐的,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不过是……可怜这个小东西。”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旁的石头台阶,带着阴冷的坚定。
我看着她那双异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一切光亮的眼睛,心中那点微弱的试图反抗的理智与不快,很快便像被投入深渊的石子,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我甚至感到一阵荒谬的欣慰——看啊,我的教育,我的孩子,竟有如此“深沉”的同情心,她能感知到那些被遗弃者的痛苦。于是,我很快便原谅了她这点在我看来难以理解的“任性”,或者说,我屈服了。我僵硬地俯下身,冰冷的嘴唇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同样冰冷的吻,试图去做任何一个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内心充满绝望的母亲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的事情——放弃抵抗,满足她那看似无害,实则不知会导向何处的愿望。
-----
不到三天,我就为她,也为那个在我眼中如同死亡使者般的小东西,准备了一个算是“宽敞豪华”的笼子,我铺上了厚厚的木屑,备足了据说营养丰富的鼠粮。我在布置着这一切的时候,她凑在一旁,小小的身子因为兴奋而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我在往后也从未见过的温柔地将那只仓鼠放了进去。
那只灰白色的仓鼠,在我觉得过于舒适的新环境中,显得愈发可怜而突兀,它几乎用尽了它那微弱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去感知这方对于它而言无疑是“无比惬意”的囚笼空间,它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急促得令人心悸的呼吸无时不刻不在让我在想住在这栋同样空旷、冰冷,如同巨大坟墓般的房子里的自己和女儿。
不过仓鼠还是没能活过一周。它死得悄无声息,死得理所当然。
她那个时候不在家里,大抵是正穿着她那件装饰了许多小玩意的校服,在学校参加她唯一喜欢的课后音乐小组。我其实一直都在忌惮着这只仓鼠,不仅仅是歇斯底里地担心它身上可能携带的那些致命病菌,更有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厌恶。我也不愿意,或者说,我没有勇气让小舒亲眼看到它的死相,那翻白的眼,那瘀血的肚子,那对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太过直白,会像一把肮脏的刀子,剖开她那层伪装的平静。所以我自作主张地叫家里的阿姨——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女人——让她把那只死去的仓鼠,连同它身下那些被它微弱体温浸染过的垫料一起处理掉了。我甚至没有勇气亲自去触碰那个已经失去生命温度的身体,仿佛它会灼伤我的指尖。
那天傍晚,淅沥的雨刚刚停下,我鼓足了勇气去学校接小舒。她的小脸上,罕见地洋溢着一丝兴奋的光彩,叽叽喳喳地,用一种与她平日沉默寡言截然不同的语调,与我分享着今天在小乐团里发生的趣事,说她学会了什么新曲子,说哪个小朋友说胡话然后被骂了一顿,说今天隔壁班来教画画的叔叔认出了她。我不忍心,或者说,我害怕打断她这短暂而虚假的愉悦,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心不在焉地 “嗯嗯”应着。我的心中,却像放映着一部恐怖电影,反复模拟着她回到家,看到那个角落里空空如也的仓鼠笼子时,可能会有的各种表现。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恐惧着她某一天会突然撕下那层温顺的面具,彻底失控的样子。我幻想着她是否会因为我的某些无心之举,或者刻意为之的试探,而对我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对我展现出我从未见过、也无法承受的那一面。
然而,她终究没有如我内心深处那病态的“期望”一般失控。开门的时候,空气中消毒水气味令她抽了一下鼻子。经过客厅时,她似乎完全无视了那个空无一物的精致笼子。她径直走到那张随着年份已经像血痂一般颜色的红木餐桌旁,拉开了那把属于她的椅子,然后,用一种与车上的状态截然相反、甚至更加沉闷的安静,坐在与我相对的位置上,等待着晚餐。
我再也捺不住这种如同凌迟一般的无声煎熬,便怯怯地主动对她说:“那只……那只小仓鼠……它今天下午死了,嗯,死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而她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淡漠,她放下碗筷,苍白的手指紧紧地交叠着放在冰凉的膝盖上。隔了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开口了,她才缓缓地抬起那颗小小的头颅,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我,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得像冰锥:“妈妈,我知道。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地照顾过它了。它自己活不下去的话,那……不是我们的错。”
我甚至还是想得太美了,竟然还以为大哭大闹就是最坏的情况了。我惊骇万分,不对,这真的是还没上小学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这真的是一个刚刚失去心爱宠物的孩子,应有的表现吗?她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伸出手,横过那张冰冷的餐桌,想要去摸摸她的手,想要去感受一下她那小小的身体里,是否还存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她并没有躲开,任由我已渗出冷汗的指尖,轻抚着她同样冰凉,甚至有些僵硬的手背。那顿饭,我食不知味,每一口食物都像在咀嚼着玻璃碴子。小舒那令人不安的平静,比我想象中的任何激烈的哭闹与质问,都更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这与我平日里向她解释她父亲那场“意外”时,所用的那种无力的、试图撇清一切责任的腔调何其相似。难道她是在模仿我吗?一层坚不可摧的冰壳,严严实实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湖面之上,这或许是她过早地、被迫学会的一种残酷的自我保护机制,一种将所有真实的、脆弱的感受,都深深地掩藏起来的生存本能。而我,却再一次,也是永远地,错过了聆听那冰层之下冻结的无声狂啸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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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舒进入那所学费高昂、精英迭出的中学之后,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像一颗脱轨的飞星,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加速度,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种距离感,并非仅仅是物理空间上的隔阂——即使我是一个所谓的“全职母亲”,我们每天呼吸着同一屋檐下的空气,分享着同一张餐桌——却有一道无形的、不断加厚的冰冷高墙将我们彻底分割在两个无法沟通的世界,这墙的一部分是我用对许多事情的沉默与谎言砌成的,另一部分,则是她用我无法理解的秘密和日益增长的疏离感不断加固的。我像所有那些表面光鲜,内心早已腐烂的母亲一样,日夜不停地担心着那些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她在那个充斥着竞争与优绩攀比的学校里,是否能交到哪怕一个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朋友,学校里其他人会不会因为她的家庭欺负她?她是否培养了哪怕一种可以慰藉她孤独灵魂的兴趣爱好?她是否与那些仿佛藏着更多秘密的老师们“好好相处”,是否学会了在他们面前表演“懂得尊重师长”的戏码?
她似乎和以前一样,总能用一种令人心寒的“完美”,让我暂时“放心”。在每个学期末,她都会带回一张张所有科目都印着鲜红“A+”的成绩单,脸上带着那种早已练习到炉火纯青的、浅浅的、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她说,学校里有一群不一样的人,她的目标是先在成绩上超过他们,她最终至少得追上那个整天翘课的高年级关系户当年的成绩,尽管她们之间毫无瓜葛。我笑笑,只是觉得对自己有要求、有个目标是好事。
后来她也开始在周末邀请她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们”来家里玩——一群眼神中透着疲乏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像一群逃离囚笼的雏鸟,发出刺耳的喧闹。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客厅里,坐在那个早已空无一物却依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仓鼠笼子面前的真皮沙发上看着他们。身旁的笼子每天被阿姨用消毒水擦拭得一尘不染,每一根冰冷的金属栏杆,都在午后那惨白无力的阳光下泛着寒光。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着客厅那扇巨大而冰冷的落地玻璃窗——那扇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我的绝望与无能——远远地、贪婪地,又带着一丝恐惧,窥视着小舒和另外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进行着她们那套早已排练纯熟的名为“青春”的表演。有时,她们会围坐在一起,神秘兮兮地传阅着一些什么,又笑着聊起[[[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hujia-bigtalk|术加特有的一些怪谈]]],一同畅想着高楼的霓虹之下藏着什么小秘密;有时,她们会拿起她的吉他,装模作样地拨弄几下琴弦,然后放开她们那发育未全的喉咙,发出一些不成调的、混合着荷尔蒙与迷茫的所谓“歌声”。那歌声,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传来的的呜鸣。可惜,这栋用金钱堆砌起来的房子的墙面隔音效果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令人绝望。我只觉得我的耳朵里,像是被灌满了水银,嗡嗡作响,听不清她们到底在唱些什么鬼东西,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她们的歌声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的快乐。
我不知道小舒的性格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也许是在学校生活中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她由那种令人忧心的平静与漠然变成了过于外放的甚至带着一丝攻击性的“活泼”,以及一种过于老练的、仿佛早已洞悉世事沧桑的“自信”。我毫不怀疑,在那些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容易被表象迷惑的同龄孩子当中,她是她们追随的大姐头,总爱做那个不计后果的“出头鸟”,在同伴们噤若寒蝉的时候,会用那种幼年遗留下来的冷静,勇敢地发表那些孩子们私下里敢想却绝对不敢说的、尖锐而刻薄的意见,为她们,也为她自己,争取那些她认为 “应该拥有”的缥缈“利益”。有几次我也提醒过她不要那么爱出头,她说,谁叫她窥见了更多呢。一个小孩子,窥见什么了?知道了更多被反转的怪谈吗,我摇摇头,有些事情还是就当传说听听过好了别那么较真。她说观谬上的那些可不全是胡言乱语,妈妈,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于是我时常会陷入恍惚之中,觉得这个流着我的血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生的。像我这样一个在她生命中如此“缺席”的母亲,本不应该,也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优秀得不象话的孩子。我也痛彻心扉地自认,我根本没有能力,也从未真正尝试过,将她培养成如今这般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样。她的那种所谓的“优秀”,她的那种令人不安的“自信”,她的那种精心构建的“领导力”,都与我这个平庸、软弱、早已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母亲,并无丝毫的关联,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在苏醒,还是她自己在主动地养成?我既感到一种骄傲——看啊,我的女儿,如此与众不同——又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像一条光鲜亮丽的毒蛇,日夜缠绕在我的心上吐着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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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是我心中那些如同鬼火般若有若无却又日夜煎熬着我的隐忧,终于得到了某种回应,你们大概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吧。但那份看似平静如死水的日子,终于在一个我毫无防备的傍晚被嗵地砸碎,天空也是灰白的,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一如那个捡回仓鼠的黄昏与它死去的薄暮。
我突发奇想——现在回过来看,那简直是魔鬼的指引——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让阿姨去学校接她,而是亲自驾车,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去了学校门口。我愚蠢地想要给她一个充满所谓温情的惊喜。我想象着,当她看到我那张强装欢笑的脸时,脸上或许会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然后,或许会挤出一个同样虚假的微笑。然而,我在校门口那片嘈杂混乱的人群中,等了很久很久,我的双腿开始麻木,约定的放学时间早已像人潮流水一样逝去,小舒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的直觉告诉我大抵是出事了,我尝试着通过她所有那些我所知道的通讯方式联系她——拨打她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手机,发送一条又一条石沉大海的短信。于是,我又拨通了她的班主任的电话。她用那种职业性的不带感情的语气告诉我,现在的孩子们,在放学后自行选择参加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去打球了或者是参加社团的排练。她说,或许小舒现在,正在学校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跟她的那些朋友们,一起“享受着课后时光”。
那番轻描淡写的“安慰”,让我感到一阵窘迫与羞辱,我觉得自己像个小题大做、神经兮兮的疯女人,一个过度焦虑、令人厌烦的母亲。我向老师道了谢,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无法安心地继续一样等待下去。凭借着之前参加那些例行公事般的家长开放日时,在我脑海中留下的那些模糊的记忆,我穿过空旷萧瑟的操场,走向了那栋散发着消毒水味的综合楼。我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徒劳地勾勒着一幅幅虚假而美好的画面:小舒正和她的同学们,在某个明亮的音乐教室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她们共同喜爱的、充满青春活力的曲目,她们陶醉地演奏着,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希望与快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会成立一支属于她们自己的小小的乐队,她们会一起努力考到第五音去,拥有更加自由更加快乐更加无拘无束的青春时光……
我宁愿我是在家里,在电话上听到噩耗,而不是亲眼目睹它,这样我就可以在面对这一切之间先倒在哪里崩溃大哭一会儿,即使于事无补,但至少算是有个发泄。
我拼命地眨着眼睛,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我因为过度忧心而产生的幻象:小舒,我的女儿,那个我曾经以为纯洁如大理石的女孩,此刻正像一个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魔,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立于乐器与曲谱摆成的法阵阵眼,身边围着一圈信徒。她的面前,像祭品一样,跪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她们身上的校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 我似乎记得,这两个女孩,曾经也在那个正对着我家客厅冰冷落地窗的、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后花园里,和小舒一起,在苍白无温的阳光下,演着她们那套名为“友谊”的游戏——她们一起嬉闹,一起歌唱。那时的她们,脸上挂着的是笑容,而不是血迹。
似乎没有人发觉我的存在。她们完全沉浸在那个暴戾的氛围中,像正在进行某种邪恶祭祀仪式。我亲眼看着我的女儿,那个我曾经固执而愚蠢地以为善良、勇敢、无瑕的孩子,缓缓地,带着一种可怕的从容,抬起她手上的吉他——那把吉他,还是在她十四岁生日时,我为了讨好她,特意挑选的礼物。然后,在我那双因为极度恐惧而几乎要瞪裂的眼的注视下,她猛地将那把无辜的吉他高高举起,朝着其中一个女孩的头上狠狠地抡了过去——就像监控显示的那样,没有一丝犹豫与怜悯。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中猛然炸开。那把做工精良的吉他,也因为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在如同濒死哀嚎般的断裂声中化作四下飞溅的残片。女孩那本就瘦弱不堪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无情吹落的枯叶,毫无反抗之力地向一旁歪倒,像破布娃娃一样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甚至因为惯性滑了一小段,才被其他人的腿挡下。她像一只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又活生生扔入油锅的鱼,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着。
我在刚才就应该立刻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拦住她的,然而,我的双脚,却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仿佛被钉死在了原地。平日里早已习惯了的那双象征着我虚伪体面的高跟鞋的鞋跟高度,在这一刻,竟然像踩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让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那个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女孩,用她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锥子,越过门上那块肮脏的玻璃,穿透我所有那些可笑的伪装与懦弱的逃避,戳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伸出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出来,打破这可怕的死寂——我知道,她认出了我,她清清楚楚地认出了我是小舒的母亲,是那个曾经对她露出过虚伪微笑的女人——而我也分明地认出了她。
她叫潘蕾,算是小舒那些时常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所谓“朋友”中常驻的一员。她透出的某种气质与其他那些面目模糊的孩子,略显不同。她的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与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一举一动也显得很局促。她不像其他那些像一群聒噪麻雀般的女孩那样,热衷于分享那些无聊透顶的最新八卦,或是某个乐队明星的私生活动态。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像个影子一样,无言地待在一旁听着,像一株被错种在贫瘠水泥地上的小草,徒劳地想要融入周围的环境,却始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后来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她的家庭与学校董事会有点关系,但是知道的不确切,我还去问过小舒,她轻蔑地说那为潘蕾带来的并不是特权,而是更深的压抑,那群“特殊的孩子”,被盯得可紧了。起初,小舒似乎对她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照顾”与“友善”。在那些聚会里,她会有意无意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潘蕾强行拉入她们的游戏圈。甚至在其他孩子因为潘蕾的某些“不合群”的举动而露出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色时,她会用她那套独特的、带着一丝嘲讽和威慑的语言来 “解围”。有的时候,我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看着小舒,愚蠢地觉得她的那种所谓的“善良”,在潘蕾这个特殊而脆弱的存在面前,再次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令人赞叹的体现。我甚至为此感到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欣慰,愚蠢地认为小舒正在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消弭着孩子们之间因为身份差异而产生的那些隔阂。
然而,现在,当我从这片血淋淋的记忆废墟中回望过去,我才像被剥皮抽筋一般痛苦地看清,那种所谓的“照顾”与“保护”,或许从一开始,就带着精心算计的作秀成分。那不过是小舒为了巩固和炫耀她在那些愚蠢同伴中至高无上的“领袖”地位,而精心策划的一场场逼真的残忍戏剧。而潘蕾,那个封闭忧郁的女孩,不过是舞台上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道具。我当时像个瞎子一样,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我选择了对此视而不见。我只是顽固地沉浸在自己对女儿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之中,隔着那层冰冷坚硬的玻璃,对日复一日上演的属于孩子们的宫斗剧熟视无睹。
而此刻的潘蕾,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绝望地倒在那里。而周围,那些曾经对她或明或暗地表现出疏远、嫉妒甚至无来由的憎恨的所谓“普通家庭的孩子们”,此刻却像一群嗅到血味的鬣狗,带着某种扭曲的恶毒快感,默许着、助长着这场由她们的王一手主导的暴行。很显然,小舒是这场令人发指的欺凌的核心与绝对主导者。她正通过这种极端的、针对这个“特殊人物”的残酷行为,来宣示和巩固她在那些愚蠢同伴中不容置疑的 “领袖”地位。她的头发,像一团被野兽粗暴撕扯过的乱麻,湿漉漉地、混合着汗水、泪水与新增的血,黏在她那张惨白如纸的额头上,像一条条虫子蜿蜒爬过她因为那一击而迅速地泛起不祥的暗粉红色的脸颊,她校服的袖子,似乎被什么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隐约能看到她那纤细的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还用刀划了一个什么图案。我的脑海中疯狂地闪回出当年,那只悄无声息地、孤独地死去的灰白色仓鼠的模样。那具瘀血的尸体、那只在破纸盒中瑟缩发抖的小生命,和此刻倒地抽搐的潘蕾,她们的影像,在我那早已混乱不堪的思绪中,不断地交叠重影。我看见她的嘴唇,那双早已失去了血色、微微开裂的嘴唇,却在绝望地对我翕动着,她分明地在说救救我,而在我脑海中炸响的却是小鼠吱吱的尖叫。
那无声的呼救,像一块刚刚从地狱烈火中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了我的灵魂之上,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等到我那早已被恐惧和震惊侵占的大脑,终于能够重新运转的时候,我已经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小舒的面前。
我高高地举起了我的手,那只曾经无数次温柔地抚摸过她头发的手,此刻却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我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啪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突然像疯子一样闯入的我,就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下来,遮住了她半边脸。这个时候,我才能够真正地近距离看清她,带着那早已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的滚烫泪水,仔细地、贪婪地、又带着恐惧,观察着她。我知道,她会长得比我更高,更挺拔。然而,在这一刻,我却清晰地感觉到,她整个人的生命力,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她在萎缩。
小舒,你告诉我,你说,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用仅存的力气,死死地握着她的肩膀,几乎要将我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指甲,深深地掐入她那年轻而单薄的皮肉之中。我曾幻想过她对我发飙会是什么场景,可在我有幸见那场面之前,是我先对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咆哮着,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体面。我说,不,我是在哀求,我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哀求着她:“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然而,她没有在害怕,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慌乱都没有。她依然是和以前一样,一直都是这样,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她用那种深邃得仿佛能洞察宇宙洪荒却又带着一种永不后悔的、冰冷得令人心悸的眼神,漠然地看向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显然,她并没有预料到,我会像个不速之客一样,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祭坛之上。因此,在她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眼眸深处,还是几乎难以察觉地掠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悔意。但那种悔意,并非是为她刚才所做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残忍至极的事情而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而是后悔——后悔让她这个在她眼中一向“懦弱”、“无能”、“只会哭泣”的母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她最真实、最暴烈的一面。
“道歉……你应该……你应该向她们道歉的。谢罪。有罪。我和你都有……你会吗,小舒?求求你,告诉我你会……”我语无伦次,像个疯子一样喃喃自语着,眼睁睁地看着小舒在我那因为绝望而模糊的视线中,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她那曾经挺直的膝盖,迟疑地跪在教室木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碎欲绝的闷响,像一把巨大的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腔上,把肺叶震得粉碎,完全无法喘息。她深深地低下了那颗曾经骄傲的头颅,浓密,乌黑,像海藻一样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隔绝了我所有徒劳的窥探。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整个世界都将在这片死寂中凝固,我才听到她用一种几乎细不可闻的、却又清晰得像针扎一样的声音,冷冷地说:“对不起,妈妈。”
她道歉的对象,是我,这个发了狂打扰了她“好事”的母亲,而不是那两个被她亲手伤害得体无完肤,此刻正像瘀血的仓鼠一样蜷缩在地上的可怜女孩。
眼前,跪着三个孩子——两个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无法承受的肉体痛苦而不得不趴伏着,一个因为……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我说那只曾经毛发蓬乱、眼神惊恐、痉挛不已的小鼠,分明就是不祥之兆,它很快就要死了。不,它已经死了,在很多很多年前,那个阴沉的傍晚,就已经死去了。说是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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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潘蕾,那位不知有着什么家庭背景的、那个像破碎娃娃一样被小舒摧残的女孩,她的伤势,比我最初在极度惊恐中所看到的,要严重得多,除了那些触目惊心、遍布全身的皮外伤——那些肿胀的瘀血与奇异图案的刀痕——医生在经过一系列冰冷的检查后,面无表情地说她还有脑震荡和腹壁软组织挫伤,心理创伤更是难以评估。
她的家人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般,惊觉自己的孩子,长期以来,在那个看似和谐的术加实验中学里,所默默承受的那些难以言说的折磨——瞬间爆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雷霆之怒。她那来不及换下白大褂的父亲自遥远城市赶来,在校长室里暴跳如雷,母亲在掩面哭泣,而那一帮校领导和另一群来不及换下白大褂就被紧急叫过来的人们则一口一个“主管”“博士”地道歉;我并不很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看样子也许在平日里是寡言少语、埋首伏案的科研大佬,此刻已是被彻底激怒的、不惜一切代价要保护自己受伤幼崽的野兽。他们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向学校提出了最严厉的要求:必须对所有的霸凌者,尤其是对那个行为最恶劣的小婊子,进行最严厉最彻底的惩处,绝不能有丝毫的姑息与手软;他们会监督着把施暴者一个个抓到这里问罪的全过程。
那些曾经在小舒“领导”之下,或多或少地参与过欺负潘蕾,以及在那场已经被立案的伤人事件中,可能扮演了冷漠的旁观者,恶毒的起哄者,甚至是帮凶角色的所谓“普通家庭的孩子们”,以及他们那些同样势利而虚伪的家长,在得知有一个庞大却不露面的神秘组织要追究到底的强硬态度后,都纷纷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以最快的速度,与小舒划清了所有的界限,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仿佛他们从未参与过任何肮脏的事情。
很快班主任和校长再次约见了我。我清楚地知道这会是一场早已预设好结局的审判。我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眼神冰冷的教职员工,还有潘蕾那位看起来挺文弱,却因为愤怒而脸色铁青、眼神像要喷出火来的父亲——那位人们口中的“主管”,以及另一群似乎是小舒口中的“特殊的孩子”的家长——他们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伙的。我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囚犯,瞬间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实际上,在这所处处标榜着包容的学校里,我和小舒,才应该是处在食物链最底层的存在,我们之所以能够勉强地、虚荣地跻身于此,除了小舒自身的良好成绩之外,更多不过是依靠着一笔陈旧的遗产与一点“特殊照顾”,来自于一个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被逐渐遗忘的男人。那个也许能够在这里拥有一定话语权、能够为我们这对孤儿寡母提供一丝微弱庇护的人,早就已经化为了一堆没有人会忌惮的骨灰,提到他时,他们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异样。是那个管奇术古籍的人,他们嘀咕着,在仪式前对图书馆的突袭上中了流弹的那个。他们认识他。
我的心中顿生恐惧,又立即被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气所填满。我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与懦弱,愤怒于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舒一步一步无可挽回地走到这般绝境却不曾阻拦,愤怒于自己长久以来根本没有勇气去问清一些真相,即使此时此刻与之直接相关的人物就坐在对面。然而,这种如同困兽般的愤怒,仅仅只是在我那早已化作朽木的心中持续了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刹那,便被绝望彻底取代,当一个人陷入从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中时,除了像一条狗一样卑微地跪下,再也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动作了。
“欸我还想再问一句,那些事儿真的,真的不是他们专门针对咱们基……”一个人很突兀地说,但是随即被所有人的眼神堵回了最后半句话。
“现在看似乎还是巧合,我们得再考量一下,如果真想指控他们的话,得去翻更久的记录找证据,还有那几个PoI的活动轨迹,看看是不是和当事人有接触,这在术加对我们来说还是不太方便的,不过但愿只是小蕾她们不知糟了什么霉运才会撞见这种事情吧……先就事论事好了,等我们查清所有相关的学生之后,他们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并被列为关注对象留校查看一学期,再有什么情况就加罚;而那个为首的叫什么小舒的学生,先开除学籍,然后我们已经去立案了,在我们全部调查完毕之后,就移交给常态机关处理吧,按照故意伤人公事公办,各位看怎么样?”说话的不是校方的人,也不是那群家长,但所有人都点头了。“那么就这么办了。93站会调取所有监控的,大家项目那边忙的话就赶紧回去好了,我们保证会看好孩子们的,唉,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儿了……这位家长也回去准备准备吧。”
我失魂落魄地地走出校长那间充斥着莫名恐怖的的办公室,走出那栋曾经承载了我对小舒未来所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的学校。我的双手,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几乎无法握紧方向盘。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雨点不大,却很密集,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狠狠地戳在车窗玻璃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刺啦声,然后淌成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扭曲水痕,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模糊了窗外那个建立于虚幻的世界,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向哪里,我更不知道,得罪了那些不明来历的人,我们那早已被诅咒的未来究竟是否还有哪怕一条出路。我曾瞥见过那些人领口佩戴的饰徽和公文包上印着的标志,那圆环正在收紧,箭头随时会将我们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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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和往常一样,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早早地起床,准备和她一起,用那份例行公事般的早餐。然后……然后我才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一般,猛然想起,她已经不需要,也再也没有资格,去上学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她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我更不知道我该如何和她度过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天。
我在餐桌前枯坐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变得灰暗,小舒却迟迟没有像往常一样,从楼上那个属于她的、靠北的房间里下来,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往常那个早已没有任何意义的早餐时间将近一个小时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一条冰冷的、滑腻的毒蛇,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死死攫住了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濒临破碎的心脏。我让那个同样面如死灰的阿姨,上楼去小舒的房间看看。我不敢自己去。许久,她才像吓破了胆一般跑下来,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成调,她告诉我,小舒……小舒根本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的大脑像一台机器的核心被瞬间熔毁,我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条件反射般的反应,竟然是猛地从那把冰冷的椅子上弹跳起来,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横穿过客厅,冲到那扇巨大而冰冷的落地玻璃窗前,拨开那厚重的窗帘,透过那层冰冷坚硬的玻璃,望向窗外那片再也不会有人来的花园草地。
然而那里空无一物,草地依然是那种令人压抑的墨绿色。邻居家的那些同样冰冷而没有人情味的楼房,在灰蒙蒙的绝望天空下,显得模糊而遥远,那些终日悠闲的陌生人依旧倚在阳台上抽着烟张望。不久前花园的角落里刚种下了一些据说名贵的花苗,它们还未曾真正开始生长,只是像一些枯枝败叶戳在那里,等待着腐烂。
我愣愣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任由寒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到全身。然后,我猛地转过身,开始一间一间房间地、疯狂地寻找着女儿。在焦急慌乱的搜寻过程中,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栋我生活了半辈子的房子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房间,而我已经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再进去过了,它们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像充满了未知恐惧的荒地一般了。
最后我是在她房间的衣柜里找到她的。
我拉开柜门时先看到了她的脚。那双曾经穿着粉白色小袜子、在我怀里乱踹的小脚,此刻却像两截被随意丢弃的木偶肢体,从那些像裹尸布一样垂挂着的衣服下摆处,了无生气地伸出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她会在这里,她在上初中的时候就不知怎么喜欢往衣柜里钻,屈腿刚好能侧着坐下,我和她说过待在衣柜里会闷坏的,她却说关上柜门后这个小空间很让人安心,在里面憋一会儿快没气了再出来,还会觉得空气格外清甜。“哪天真的窒息在里面就老实了。”我嗔怪她说,她却令人不安地说这柜子长得本来就挺像棺材。
她已长高了许多,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在这样狭窄逼仄的衣柜空间里轻松地坐下,但她是不会选择像个囚犯一样跪着的,于是,为了让自己完成那最后的仪式,她把自己以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姿态叠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过的、折断了所有枝叶的花。
我颤抖着伸出那双早已被泪水浸湿的手,一件一件地像一层层剥开腐烂的洋葱一样,拨开那些曾经包裹着她、给予她虚假温暖和可笑体面的衣物。小舒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像一个从深水中缓缓浮起的幽灵,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眼睛半睁着,茫然地望着某个不存在的焦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与光芒,像两颗被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她的皮肤和嘴唇,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色。她的脖子上死死地系着一条围巾——那是一条她曾经非常喜欢的绿色羊绒围巾,另一端用一个打得极其复杂的、充满了怨恨与决绝的死结固定金属横杠上,像一条蛇。
我想,她为了成功地、彻底地死去,一定花费了巨大的工夫。她一定拼命地地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拧着自己的双腿,才能把她那年轻而充满了绝望的身体的重量,都沉沉地、毫不保留地压在围巾上,还得使她的双脚无法踩到那些像陷阱一样叠放在衣柜下面的、柔软而蓬松的衣物,无法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苟延残喘的可能。满是淤青的脖子告诉我,她走得非常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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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舒走了之后,时间对于我而言已失去了任何意义。我常常会陷入幻觉之中,觉得小舒,我那可怜的、早逝的女儿,或许,本就是那只注定了要跌向死亡的仓鼠,和她的父亲一样。他们都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突兀而短暂的方式,闯入我的生命,带来片刻的喧嚣与微光,然后又都如同被某种力量所悄然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男人,一个模糊不清的、像影子一样的男人,他也曾经送过我一条可以抵御严寒的羊绒围巾。它依旧孤独地挂在那个充满绝望的衣柜里,沉默地见证着女儿的死。但是,在我刚刚学会如何在这个并不像我们原本所想的世界上,磕磕绊绊地生存下去没多久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们,最终幽明永隔——不明不白地逝去,留下一大笔不知来处的遗产——这是一道永不愈合的暗疮,我用层层的谎言与自我麻痹的遗忘,试图将它包裹,深埋,祈祷它永不见光日。我曾无数次告诉小舒,他死于一场突发事故,一场无人能够预料、也无人能够挽回的“意外”,但也算是为术加而牺牲的。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和我说的,对更多的追问讳莫如深。我选择了不去深究,只是用自己构想的“事故细节”为亡夫砌下一座虚假的墓碑。我以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能保护小舒,让她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长大。我害怕一旦不小心揭开那曾薄薄的纱,会看到更加狰狞、更加令人无法承受的东西,它会张牙舞爪地把我们现有的一起生活撕得粉碎。
我的逃避无疑是让小舒失望的,我知道她恐怕早已察觉到刻意营造的平静之下,所隐藏的那些不愿被触碰的话题。可现在我又把她送走了。是我亲自用颤抖的双手,在那个曾经充满了她虚假欢笑的花园里,我选了一个向阳的角落挖开一方泥土。埋葬她的地方,正对着客厅里那个空空如也的仓鼠笼子。这样,我以后,在这漫长而绝望的余生里,坐在这里的时候,依然可以日日夜夜地、贪婪地望着她。
在她也化为一捧骨灰之前,我整理了她那些少得可怜的、充满了悲伤气息的遗物。我翻出了她的那些课堂笔记本。她没有正儿八经写日记的习惯,觉得那种刻意的、每日一度的记录太过矫揉造作,只不过总是按捺不住创作的欲望,喜欢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就把那些思想的碎片混在笔记本里。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在我还愚蠢地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未来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翻看它们。我总觉得,那是属于她的小秘密,我应该尊重她那所剩无几的隐私。
她的字迹,虽然算不上特别的漂亮,甚至有些稚嫩,但一直都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执拗,就像她总是在我的那些早已不上心的生日和那些毫无意义的母亲节,一丝不苟地、用心地为我制作那些写满了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被要求写下的祝福语的贺卡一样。我一页一页近乎虔诚地翻看着那些薄薄的、承载了她短暂一生的纸张。然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些与其他墨迹截然不同的,用一种刺眼的翠绿色水笔写下的狰狞字迹。我知道,那些内容也是出自小舒那双漂亮纤细的手。那双在她死前被自己刻上毒蛇的手。
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足以将人灵魂撕裂的话语,那是她父亲曾使用过的一些不知所云的黑话,也曾零星地出现在她和朋友们周末的闲谈之中。那些文字肆无忌惮地用肮脏的语言辱骂着“常态”,嘲笑那支离破碎的“帷幕”,她甚至列下一张名单,用最恶毒的言辞,去非议那个叫做潘蕾的女孩以及表上其他同学形象模糊的父亲和母亲,叫他们什么“狱卒”,她恨他们所有人,她说是他们夺走了她的父亲。那些绿色的、扭曲的、充满了仇怨的文字,那些狂乱的涂鸦,穿插在那些娟秀的课堂知识点笔记之间,显得那么那么的醒目,那么那么的触目惊心,那么那么的令人绝望。
我感觉我的眼睛,像是被那些尖锐的、带着蛇毒的墨迹刺伤了,血液似在凝固。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音乐教室里,我因为盛怒而狠狠地打在她脸上的那个耳光——那么响亮,那么无情,那么残忍。我早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从她还是个小小的、依赖我的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小舒她……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孩子。可惜,好像在这个充满了无端恶意与汹涌暗流的世界上,尤其是在这座名为术加的、被阴影笼罩的城市里面,除了我这个一味闭眼闪躲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一点了——可是,我那绝望之下的一巴掌,也如同最沉重的一击,彻底击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留恋。也许,自从她决定对潘蕾痛下狠手的那一刻,她就已放弃了这个她曾经努力地、笨拙地试图去理解、去信任、甚至去爱过,但又深深伤害过她的世界。她像一棵原本苍翠的树从根开始快速腐烂,化成一滩浑浊的血水。
我大抵能够猜到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极端的事情,或许,她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只毛发蓬乱、眼神惊恐、在肮脏的纸盒中瑟瑟发抖的灰白色仓鼠一样,被周围那所谓“真实”,反复地、无情地引诱、挑衅、伤害和吞噬——那个“组织”,那些穿白大褂的陌生人,那“93站”,看不清具体的面目,它在都市传说之中,在阴谋论里,却又分明地在阳光之下、你我身边,它的触手伸向术加的每一个角落,意欲再度宣示对这座城市的主权所有,却又被许多力量阻隔。在无数个我沉眠或假寐的夜晚,我的小舒独自点亮她房间里的台灯,将自己囚禁在那片小小的光晕之中,试图从那些不知何处搞来的文件残页、从维基网络上那些被迅速删除的、语焉不详的讨论、以及那些“特殊的孩子们”的一举一动里,去搜寻她父亲走向死亡的真正路径。她要的不是我那套苍白无力的说辞,她要的是一个解释,一个交代,一个能让她那颗因失去父亲而过早枯萎、被仇恨的蛇紧紧缠绕的心得以安放的真相。
我说她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被过早因为成人世界的残酷斗争而受伤的孩子,但这经典的话术当然不能为她的暴戾行径开脱。她无法触及那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的组织本身,那个吞噬了她父亲,也间接吞噬了她所有童真快乐的无形怪物。她甚至无法找到一个具体的、可以为她父亲的死负责的仇家,一个可以让她将那股焚心蚀骨的恨意倾泻其上的目标。于是,在术加实验中学,这个据说是他们为后代搭建的舞台之上,那些她能够接触到的所谓“特殊的孩子们”,那些在她扭曲的认知中,“狱卒”的孽种,便成了她宣泄这股无处安放的、足以将她自己也一同烧尽的怒火的唯一出口。可怜潘蕾,以及名单上受到欺凌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是她那场我根本拦不住的复仇仪式中无辜的祭品。他们的痛苦,成了她暂时缓解自身痛苦的毒药。饮鸩止渴。
她远不如最初那只可怜的仓鼠那么“幸运”。那只小仓鼠,至少在它那短暂而卑微的生命的最后时刻,还遇到过一个愿意暂时“可怜它”、给予它一丝温暖的小舒——一个和它同样弱小,同样孤独,却在那一刻心存善意的可怜人。而我的小舒,在我那可怜的女儿,在她那短暂而痛苦的、充满了纠结与创伤的一生中,似乎从未真正遇到过这样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她、无条件接纳她、温柔地拯救她、将她从黑暗的深渊中拉出来的人。包括我,她那无能的废物母亲。我以为只要我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悲剧就不会重演。我把全部的、甚至有些扭曲和病态的爱,都毫无保留地、像洪水一样倾泻给她,殊不知我的沉默与退缩,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将她灵魂凌迟的刀。最终,我还是像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样,没能留住她,没能阻止她做出那种事情,没能阻止她走向毁灭。吉他撞击头颅的那声巨响,大抵是她最后的、绝望的嘶吼,她的遗言是那一句“对不起,妈妈”,而我这个失职的母亲,直到她用生命完成了这最后的控诉,才在她用刀深深刻入手背的毒蛇吐出的信子里,真正听到她那泣血的呼喊,她压抑十多年的无声狂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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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会不受控制地在每周五溜达到术加实验的门口,痴痴地凝望着那些建筑,走廊上仍然回荡着那个仍不愿走到台前的组织强憋着的怒火,不知还有许多孩子,那些曾如乌鸦一般聚合在她的旗帜之下同样罪恶难恕的帮凶,即将迎来人生的清算。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她只是在拙劣而认真地模仿那些成人世界里的权力游戏,却从未想过她真的在试图报复,将利刃挥向了同样无辜的生命,于是仇恨如同瘟疫,从上一代蔓延到下一代。想到这些我的心脏就似被攥紧,被揉捏、撕裂,痛到无法呼吸,痛到四肢百骸都如同浸泡在东海的冰水之中。
早在她只有五岁那年,那个遥远的傍晚,谈起那只瘀血的仓鼠时,她就曾经用那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令人心悸的平静语气,对我说过:“妈妈,这不是我们的错。”
那时我就该意识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