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往事:纵使山河破碎
202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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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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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历史无比悠久。人类终究是喜欢幻想的物种,尽管在绝大多数时候,被时间的尘埃所掩盖的历史和人们脚下地形的变迁都可以用科学二字给出一个足够自洽的解释,但在故事的最伊始,我们总是不免想要为之添加一些奇幻和神话的色彩。
这是隐匿于山城图书馆那庞大的书架中的一篇不起眼的故事;其作者应当是一名吟游诗客,但此人的真实姓名早已无法考证了。哪怕是现任的图书馆馆长,那位以知识渊博著称的欧怀水先生也不清楚这篇故事的来历,毕竟早在他还没来到这座城市,甚至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这篇故事就已经躺在书架的这个角落里积灰了。
我在一次对山城图书馆的访问中偶然间发现了这篇故事;其中所述情节,也只是对这座城市历史的数百种幻想的其中之一。出于对那位素未谋面也早已不可能谋面的同僚的敬意,我向欧怀水先生申请了为这篇故事写一篇序言,并将这段话记在了扉页上。毫无疑问我手中的这篇故事并不广为人知,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太多人将其找出来翻看;但我仍然希望这些潜在的读者们能够在开始翻阅正文抑或是打算直接将其放回去之前先看一看扉页上这些或许有些潦草的文字,因为我始终认为,每一个山城人都应当铭记这段话,同时也是我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
请不要忘记这些基于历史而创作的传说和幻想。即便千百年后这座城市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我们也还能通过这些故事跨越时光的隔阂,去找回那份深埋于地层中的,在作者写下文章第一个字时所抱有的,最本真也是最美好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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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古天裂,银河倾泻为洪水。鲧,禹父子二人受尧舜之命前去治水,力求拯救苍生于浪涛之间。鲧治水九年,力主建筑河堤以期阻拦洪水泛滥,可惜仍旧宣告失败。舜闻之大怒,将鲧放逐至羽山,后者很快便死在了那片荒凉之地。禹临危受命,接过了父亲未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一筹莫展,亦是不知如何是好。
禹向来有在夜里登高的习惯。他总是乘着夜色,在繁星沉默的凝视下孑然立在山坡之上,面带着愁容望向自己脚下的大片汪洋。那里原本是一片宽广而肥沃的农田,足足养活了八百口农户。父亲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脑海身处那片记忆的阴云中,自己还是幼孩的时候,身为部落首领的父亲经常领着自己来此地体察民情;年少无知的自己与其他孩子们在广阔无垠的田地上尽情撒欢,结果一不小心踩到刚播完种的土地,引得田地的主人大发雷霆……想到这些已经永远逝去的过往,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一阵心痛,眉头紧锁;随从见状忙不迭上前询问。禹只摇摇头,定下心神,令随从先退下。
『你们去做你们自己的事吧。』他说。
眼见身边人都散开至自己的视线之外,禹又叹了一口气。一想到自己曾经的玩伴、子民们被这滔天的洪水淹得流离失所,生死未卜,他便感觉心如刀绞。但他此时也是一族之首,更有危命在身,不可在部下面前太过失态,否则士气便会受到折损。
当然,在他人面前故作坚强之余,禹也认清了一件事情:单凭自己的力量,恐怕直到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也没办法提出什么良策。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想通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在这件事情上失败。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站在父亲的位置上,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每一次,他都只能得到同样的答案:他不认为父亲错了;如果不是父亲那悲惨的结局就在自己眼前,他无疑也会采取一样的方法。
他日复一日地思考,脚下的水位也日复一日地上涨。随从们劝他,说他已经三曜未阖目了,他也只是强打精神,双眼通红,要他们不要来打搅自己。值得庆幸的是,禹的随从绝对是九州大地之上最为称职的一批随从,即便眼前这位奉命治水的禹大人在拿不出任何治水妙法之余,还沮丧地大发脾气,他们依旧不离不弃,不卑不亢地尝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提出建议——
『水位上涨至此,倒也不是不可利用。大人您看,洪波既起,两座高峰如同海岛般相望。若仿效玄龟负图之法,斫木为槎,前去求取传说中的仙人秘法,也许是一条生路。昔伏羲氏观落叶浮波而得舟楫之理,今或可循此道……』
禹闻言恍然。几天下来他第一次真正地冷静下来,用正眼看向眼前这几位尽职尽责的随从,尝试着去接受来自于他人的建议。他将几根浮在水面上的木头搜集起来,并捆扎在一起,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小巧的浮台;他和随从背上各自的行李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发现浮台稳稳当当地承载住了他们的重量。此时,禹和他的随从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间创造了第一个历史。他们不会想到,后人会特地创造出『筏』这个字来称呼这种水上载具,它将会作为这片大地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代代传下去,即使沧海桑田。
总之,这世界上第一艘木筏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所有人都满怀着期望,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所谓的世外高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禹从一开始就不抱有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有必要最后挣扎一下而已;事情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一连五天,木筏已经漂流了很远很远,远到周围的景色从熟悉逐渐变得陌生,远到木筏上的几人已无从得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那硕大无朋的载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禹和他的随从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载具——尤其还是在水上漂的;在抬起他们的头颅之前,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小木筏不知何时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好似在他们的面前拉起了一块幕布。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铜榫头。当这足有十把铜铲加起来那么粗的金属凸起完全浮出时,他们的小筏子仅能勉强与其中一道卯眼平齐。随从用颤抖的手指丈量着这堵移动的城墙:约莫三十人高的柏木外壁上,嵌着半亩见方的青铜格栅,水汽正从密密麻麻的蜂巢状的孔窍中涌出,喷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莫不是相柳在作祟?』一个随从惊恐万分地问道。禹听说过这个名字——据传正是这蛇身九头的凶兽带来了如今的灾厄,它的所到之处尽是泽国;他强迫着自己抬起头去面对那想象中的罪魁祸首,但一个立在载具顶端的身影打消了他的疑虑。
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长长的胡须随风飘动。他长得并不像是本地人,瘦削的面颊,深陷的眼窝和异常挺拔的鼻梁,虽然依然很显然是个活人,但似乎并不生长在这片大地。老者目光向下,看到了那小小的,与那巨型载具相比就如同蝼蚁一般的小木筏。他抬起手臂,那载具如狼啸般长鸣一声,缓缓地停了下来。一根绳索从载具的顶端竖直垂落下来,一直垂到木筏上几人的面前。随从们面露警觉之色,试图阻拦在他们的大人面前,但禹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推开,第一个握住了绳索,以一种相当笨拙而滑稽的姿势,缓慢而又坚定地向上爬去。
随从们无奈,只得跟在禹后面,抓住绳索向上爬。
载具的顶端是一片巨大的平台,其面积应是小木筏的数百倍不止。禹自知以九州大地那些平民们的能力,是绝对造不出如此之庞大的水上载具的;而它的主人,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掌握了造出这巨大载具的秘密。
如果能够将这秘密带回去告诉父老乡亲们,那么如此之巨大的载具会不会也能够漂流在九州大地的海湾之上,载着数以百计的平民们逃出生天?禹无法抑制自己这么想,他低下了自己作为部落首领高贵的头颅,毕恭毕敬地对着老者提出了他的请求:
『仙人,请将九州大地在这大洪水中的生存之道告知于我!』
仙人张开嘴,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却是抑扬顿挫、断断续续的音节,像是完全无法辨认的某种新语言。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见多识广的大禹也毫无头绪。他曾随父亲走遍九州大地,也依然从未见过何方民族说的是这种语言。不过,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但其中流露出的情绪,却毫无疑问能够跨越语言的隔阂,为双方所理解。
『仙人为何激动至此?』一名随从疑惑地问道。
禹伸手示意随从保持沉默。他稍稍思考了一下,便自己走了上去。随从们往后退了几步,他们面面相觑,只看到他们的首领正和那老者交头接耳些什么,声音不算大,几乎传不过来,但还是有一个关键词被他们捕捉到了——
『方舟』。
这个词他们之前并没有听说过,看起来像是现编出来的词语。他们看到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随后向下指了一指,接着张开手,他接下来说出来的那句话声音并不大,完全无法辨认清楚,但似乎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禹全身上下的力气。
一阵淡蓝色的光芒自禹的脚下泛起。那光芒并不像是太阳光那样耀眼夺人,而更偏向于月光,清冷而没有温度。禹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蓝光很快隐去,但禹看起来似乎被吓了一跳。
随从们有些担心起来,总感觉似乎领袖和仙人之间的交涉有些不大理想。不过看那仙人始终和蔼可亲的样子,看起来情况又尚在掌握之中。过去了不知多久,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一轮半月缓缓升起,挂在半空之中,禹终于走了过来,重新站到了随从们身边。
『好消息,我们今晚可以留在这里。这位老者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活人,他要摆出烤鱼款待我们。』禹宣布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还有其它收获吗?』
『要以最高的礼节对待这位老者,不许僭越。』禹摇摇头,『还有,不要用「仙人」这个词称呼他。不知为何,他并不喜欢这个词。』
……
『[[span class="ruby"]]ㄋㄡˋ ㄜ·[[span class="rt"]]Noah[[/span]][[/span]]……这是您的名号?』随从咽下了口中的最后一块烤鱼。火光将他因长时间挨饿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照得通红,竟是又显出了几分红润。他四下看看,只见身边其他几个同僚正朝着他使眼色,与此同时他们嘴巴也没闲下来,还在使劲咀嚼热乎的烤鱼肉,形成了某种看起来不甚自然而颇为滑稽的表情。
仙人默默点头,以示同意。
『敢问……可否允许我等……登上这方舟?』
随从手指脚下,结结巴巴地用那个他们刚偷听来的词汇来称呼这巨大的载具。诺亚沉吟了一会儿,面露遗憾地摇摇头,第一次使用九州语开口回答了问题。
『不可。这里已经容不下更多人了。』
『那……至少将其来历告知于我!如果我们也能够探知其工造之法……』随从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仙人随风飘动的衣襟,但对方却轻轻侧身避开了。几人的脚下,淡蓝色的光芒微微泛起;禹瞥向随从,目含离火之威,后者有些不甘地闭上了嘴巴。那蓝光这才缓缓地消失不见。
尽管随从显得不甚礼貌,但诺亚似乎并不生气,甚至开始试着用九州语来解释这个问题。不愧是仙人,或许是借助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仙法吧,短短数个小时,他已经能够逐渐听懂并使用这种他第一次接触的语言做一些简单的交流。他一边比划,一边用夹杂着那种未知外语的九州语言简单描述了他的经历。虽说讲得结结巴巴,但禹和随从们尚且能够大致理解这位老人的意思。他们听得双眼圆睁,嘴巴张开,下巴几乎要落到地上来。
原来,先知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原来,这大洪水真的是来自于上天的惩罚。以彻底净化人类的贪婪为由,那九天之上的至高存在们一致决定,让大水彻底地洗净这被狂妄自大的直立猿所污染的世界。禹的目光越过诺亚佝偻的背影,看向他身后的牲畜,看向那几位懵懂无知,有着与这位老者类似的高鼻梁和深蓝色瞳孔,却没有任何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无忧无虑地玩耍着的孩子。在老者的口中,他们是大洪水之下硕果仅存的年轻人,是神明对子民高抬贵手的怜悯,是人类繁衍下去仅存的希望。
『我本以为我是人类文明仅存下来的使者,但没想到洋流逆转,给了我们进入东土的机会,也给了我们遇见你们的机会。原来,这里还有幸存者,还有人在向着既定的命运抗争。』
禹沉默了一会儿,向着天空挥出一拳。
『我们当然要抗争。治水大业还等着我去完成,家乡还有无数的灾民等着我去拯救。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尽管您之前已经表露过态度,但我仍想再请求一次:您是否能够参与到我们的治水大业之中,哪怕仅仅是提供一些建议?』
诺亚垂下头,『你们……勇气可嘉。我自然很乐意看到你们从这灾难中存活下来……』
『那便——』随从又一次开口,但同样地被禹瞪了回去。
『……但我帮不了你们。』诺亚接着说了下去,『神赐方舟只为保存生命的火光,而非战胜洪水;我亦只因传达耶和华之敕令才得以苟延残喘,一个三生有幸的凡人罢了。既然咱们几个本质上别无二致,那所谓仙人之名,自然就是免谈了。这方舟作为神明的神迹,已然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东西;再者,我不懂地理变迁之道,也不可能告诉你们该怎么治水。在我看来,你们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这地方多山而崎岖,而不仅仅是平坦的田原,或许亦是你们能够活着站在这里的原因;你们所需要做的,大抵只是放弃治水,在山上好好待着,等待洪水自己褪去。』
『您不是说,乐意看到……』
随从没能把这话讲完。他只感到口舌发干,从自己的喉咙深处挤不出哪怕一个字眼;就连禹也垂下了双眼。这话说得颇为绝对,完全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好像长夜之中,一束光在这些饱受摧残的可怜人面前骤然亮起,他们竭力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抓住这光,却绝望地发现它一闪即逝。
老者灰蓝色的双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仔细端详着面前垂头丧气的数人,这些精疲力竭的随从们一个个目光呆滞,面如死灰——除了禹。这个身为领导者的青年,虽然是同样的沮丧,但他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几乎被长发所掩盖的双瞳中,似有一团火焰仍在熊熊燃烧着。
『先生所言,我等俱明。然禹既承治水之命,又岂敢负天下苍生所托。我愿斗胆试问,在这九年有余的漂流中,是否有做过一些对这大洪水的记录?』
诺亚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确实如此。』
『那么,敢问先生是否愿意将它借我们一用?』
诺亚久久没有回答;禹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挺直身子站在前者面前,神色犟得像头牛。随从们茫然四顾,其中一人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想对禹说些什么,但随即惊呼一声。只见老者干瘪的手中,凭空现出一块石板。定睛看去,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下了一些水文符号,乍看之下颇有些潦草,令人难以理解。
『整整四十个昼夜……』诺亚幽幽感叹道,他的目光飘向远方,眼神有些迷离,将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回忆的深海之中,『天罚降临,遍布整个世界的暴雨持续了四十个昼夜,就连最高的山峰也被淹没在暴雨的洪积之中;而我带着我的家室,以及这些叽叽喳喳的牲畜在汪洋之上漂流的时间,已经接近十个年头了。每一天我都在期待着洪水褪去,每一天我都在期待着广袤的陆地能够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直到我确信崩裂的天河已经淹没除了我们之外的整个世界,直到我遇上你们。』
『在此之前,我记录下了每一天洪水水位的涨落情况,不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也是想试图为这劫后的文明做点什么,哪怕是如此之微不足道的水文信息。日积月累之下,这三千六百条记录也分量不轻。你们若想要,我也无需拒绝。』
若能够掌握洪水涨落的规律,那无疑将是治水之路上的重要突破。随从们听闻诺亚这么说,瞬间面露欣喜之色,交头接耳起来。先前显得十分强硬的禹,此刻语气也软了下来。
『先生大义。不过我等也并非贪婪之徒,先生将石板送予我等,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呢?用什么来新作记录呢?』
诺亚的目光黯淡下来。『没有意义了。神罚在上,我不理解你们为何觉得要了这石板能改变些什么,但我更没有理由阻拦你们向着命运挥拳。』
『我们本就不必相互理解,但尽管如此,您仍愿意帮助我们,那便很好。』禹真诚地回应。他的其中一名随从也终于按捺不住,插嘴道:
『那,您今后有何打算?真的不愿意留下来,给予我们一些指点吗?待到大业告成,我相信大人一定会向舜帝如实说明,他会给您安排……』
老者笑了笑。他的目光不再注视着禹等众人,而是直指向深蓝色的夜空,星辰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显得深邃无比。
『你们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我是救世主,但我不配这个名号。我是神谕的奴隶,一个在大洪水面前同样无所作为的普通人。方舟将继续漂流下去,直至洪水褪去。如果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那我们就永远漂流下去,直至终焉。』
禹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无权干涉先生的志向。不过,作为送予我等石板的答谢,请允许我向您赠送一件回礼。』
诺亚有些惊讶。他看着禹的随从们忙碌起来,他们顺着绳索下了船,回到在不远处孤零零漂着的小木筏上;在这些人的头顶,一只白鸽飞掠而过,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航迹。诺亚知道,耶和华最是喜欢这种雪白色的小生灵,祂声称,这种动物代表着和平与希望,代表着将要到来的所有无限的可能。
想到这里,诺亚苦笑一声。看看这些随从们啊,即便自己给予他们的帮助连微不足道都算得上是夸大,但他们看起来仍然是精神抖擞,毫无远行的疲惫。这就是希望吗,原来耶和华早就明白这个名词背后蕴含着的强大力量,所以才要将事情办得如此绝对,好将其从自己身上彻底夺走,从而彻底掌控人类文明吗?
……
随从们很快便鱼贯而回,以无比庄重的神态将一样东西递给禹。那是一副龟甲,上面的纹路看起来比普通的龟甲更加密集,也更加细腻一些,应当是被手工加工过。禹的神情看起来很奇怪,这个看起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此刻罕见地露出了肃穆的表情。十个年头之前,当名叫耶和华的神祗缓缓地吐露出那条改变这个世界的预言之际,使者诺亚从对方那双流光溢彩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记忆中那个倒影的表情和眼前男人的神色逐渐重叠在一起,令他有些恍惚。
『那上面的图案是我父亲留下的。在那个叫羽山的地方,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刻下了自己最后的时光。老先生,恳请您将我父亲的故事流传下去吧,将它们作为星夜传说讲给那些孩子们听。如果治水大业无法完成,我自然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若是结局真的这样之坏,至少我希望能有人将我父亲的事情代为流传下去。我不想他被遗忘。』
诺亚接过龟甲,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仿佛这样子就可以穿越时空,来到那座荒凉的不毛之峰,见证眼前之人的父亲,那位曾经风光无两,受人尊敬的部落首领的最后时刻。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有些纹路上似乎嵌进去了一些杂质,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些杂质抠掉。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连忙出声制止。
『怎么了?这些杂质有何特殊之处吗?』
『并非杂质。这是息壤,』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父亲治水的时候,曾经用过这种材料。息壤息壤,意即生生不息。他相信这种能够自我再生,自我膨胀,从而用之不竭的土壤将会是治水之利器,谁知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诺亚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尽管结果不甚理想,这息壤也毫无疑问是一种宝物。你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为了天下苍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历史只会记住他是一个失败者罢了。』禹摆手苦笑,『如果我这趟无功而返,那他的牺牲自然毫无意义;即便我最终能够成功,后人们提起我的父亲,想来也不会给予他太高的评价吧。』
『我倒是觉得——』诺亚稍稍思索。他伸手探向腰间,一根稍稍泛黄的绿色枝条被他握在了手中。『——你和你的父亲确实特别相像。为了理想献身的殉道者。』
『耶和华管它叫做橄榄枝,他很喜欢这小玩意。』他解释道,『八年之前曾有过一次大退潮,我想你应该会有印象。虽然规模有限,但想来对你们来说也是难得的喘息机会了。这橄榄枝是我趁着那次机遇偶然间捡到的。』
『……这有什么含义吗?』
『我不知道。』诺亚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耶和华那样的神祗,祂的想法我理解不了。或许你可以将这小枝条找个空地种下来,也不用去特意照料,让它自然生长就好。』
『此戏言耳。』禹自嘲道,『洪灾已经摧毁了这片大地的一切,即便是现在遗留下来的那屈指可数的农田土壤,也不具备什么让粮食谷物自然生长起来的养分了。现如今的粮食收成情况,连歉收都算得上夸大其词了。』
『你知道吗,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诺亚背过身,眺望着榫头前面的茫茫汤泽,『你们这些人的热情令我惊叹——或许是我太久没见到其他活人了吧,竟然想在你们身上做个博戏。如果这小枝条能在洪涛浸泡过的土壤中长成壮大,那你们的治水大业就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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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诺亚的方舟已然逐渐远去,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留给禹和他的随从们的依然只有这简陋的小木筏而已。
『结果,到头来依然一无所获。』一个随从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禹的身边,他俯下身,将筏子下的江水猛地撩起,哗啦一声溅出十数朵小水花。禹没有理会他的动作。他只是紧紧地盯着仙人给他的石板,上面如同天书一般的符号看得随从头昏眼花,毫无头绪。
『三重波浪线代表水位涨落,菱形符号标记月相周期。螺旋状的刻印……是北斗七星的位移轨迹。这是洪水呼吸的节奏……』禹小声嘟囔道。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随从的动作。后者看起来有些沮丧,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说:
『要不要去巫山找神女姑娘看看?她向来对我们不薄,想来这次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莫要说笑了。』另一个随从不屑地反驳。
『那你有什么高见?』
第二个随从一下子噎住了,很显然他也没头绪。第一个坐在禹身边的随从哼了一声,还想继续说两句,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注视着水面的第三个随从说话了。他声音不大,但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试试看八卦?』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它能够解释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啊!』
禹神色一动,解下系在腰间的兽皮囊,倒出九枚玉卦片。随从们一个个都聚了过来,如饿狼一般目光发绿地紧盯着他手心的这九枚卦片。
乾卦,没有反应。
禹微微啧了一声。
坤卦,没有反应。
随从中有一人很夸张地长叹一口气。他这口气特别长,将他嘴唇上的胡须都吹了起来,好久没有落下来。不过,他没有机会叹完这口气。
当坎卦之玉片贴近石板中央的漩涡纹时,卦象竟自行旋转起来——阴爻化作三道水纹,与石板上的洪水记录完美重叠。诺亚所说的「四十昼夜暴雨期」,竟恰恰是八卦中第四十四卦「天风姤」转第七卦「地水师」的卦变周期。
禹稍稍思考,命随从取来一块木板,用炭灰在其上画出两道曲线,其一如峰高耸,其一如谷低凹。禹的指尖在曲线节点按压,突然抓起一把身旁积攒成堆的大麦粒,顷刻之间,一个规整的「九宫阵」便现形出来。其中,第一行写道:四、九、二;第二行写道:三、五、七;最后一行写道:八、一、六。
『火炎上而水势逆,地陷则泥滞。峰值点落于南面「离九宫」,而退水淤积点陷入西南面「坤二宫」。』
禹猛然站起,腰间玉圭撞碎陶罐,流出的水在木纹上洇出树状裂痕。他号令随从拿来橄榄枝,将其插入裂痕之中,只见这无色透明液体竟顺着枝杈脉络自然分流开来。
『原来如此……父亲的堤坝像握紧的拳头——』
随从们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神情有些癫狂的禹。
『——但治水需要是张开的手掌啊!水势无常,堵不如疏;水势无常,堵不如疏…………』
禹的目光投向地上的橄榄枝,只见它竟然在插入木筏浮台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疯长,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已经发芽了!
『看来这场博戏,是我赢了……老先生……』
即便是将八卦这个点子提出来的那个稍显聪明的第三个随从,此时都目瞪口呆,大张开嘴,下巴都几乎要落到地上来,更别提另外几人了。
他们根本赶不上禹的思维速度,一时间也理解不了「水势无常,堵不如疏」是个什么意思。但有一件事情,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的,而这毫无疑问相当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接下来有正事要干了。
……
一月之后,方舟之上。
诺亚瘦长的身影屹立在船头。尽管双眼睁着,但他的目光没有聚集在任何地方,很像是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一只白鸽不知何时收起双翼,轻轻落在他身后的甲板上。诺亚没有回头,但干瘪的嘴唇却开始翕动,他嘶哑的声音褪去了尘世的气息,此刻听起来无比空灵。
『出来吧,不要再继续藏下去了。你之前就在这里,不是吗?你都听到了。』
一阵沙沙声拂过诺亚的耳畔。他转过身,白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裙飘飘,用玉簪扎起长发的少女。她毫不畏惧地瞪着老者,双眸中盈着怒火。
『装模做样之人。』她抬起手指向诺亚的鼻子,『什么橄榄枝,什么赌注,都是你随口敷衍的话术罢了。你是这里唯一接触过那位耶和华的人,不是不知道那橄榄枝到底有多么神奇,故意让他赢了那什么博戏,自以为大业将成。但实际上,他那套疏导法,不过是饮鸩止渴,跟他父亲那一套别无二致。你早就说过,洪水是神对人性贪婪的净化,对吧?』
诺亚面无表情。他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矮他一头的少女。
『可叹他即便天纵奇才,仅靠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石板子就能顿悟出治水之道,他也终究是个凡人。若洪水本质是「天罚系统」,则禹即便疏导河道,只要天神持续降下暴雨,人类的灭亡命运,仍然不可避免。我说得对不对?』
诺亚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女冷笑一声。『直到现在你还在装傻,「耶和华的使徒」。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听,我也不介意再给你讲得清楚一点:你自以为善,假惺惺地给了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但实际上就连你自己都清楚,他们还是在做无用功。因为耶和华最大,只要祂想,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够将这里的人们所熟知的一切全都化作一片沧溟。到头来,拥有免死金牌的,还是只有你,还有你那艘方舟上的那一小撮人。』
『你明明可以和他们站在一起。你自己也知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是与天上的神祗有着云泥之别的凡人。……你哪怕是直接劝他等死,都比编一个所谓赌局把他们当成孩子哄要好。』
诺亚的长须在风中微微扬起,他伸手抚了抚。『那我有什么理由站在他们那边呢?因为他们的治水大业注定不可能成功?因为他们的文明完蛋了?你觉得他会允许我告诉他这些吗?……以及,作为一个仙人,于此刻选择站在人类这边对抗自己的父亲,也算是一种伪善吗?……炎帝之女,瑶姬?』
他看见眼前的少女面色涨得通红,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你知道,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因为你那根橄榄枝,已经做了多少事了吗?』
瑶姬轻轻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诺亚呆了一瞬,随即痛苦地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脑袋,眉头皱起来拧成了麻绳状。他感到有大量的画面正凭空出现,如潮汐般冲击着他的头脑。
『每户出丁,十里为闸,百里成渠!』
那是禹在涂山会盟九夷。在他用青铜斧劈开图腾柱的那一刹那,传讯的狼烟在长江两岸升腾而起,烟雾汇聚成一条长龙。在这狼烟巨龙的注视下,背盐工用扁担挑起夯土模具,采石匠把祖传墨斗拉成定位线,连垂髫童子都在用陶罐传递测绘用的黍粒;赤裸上身的汉子们手抵背脊连成肉链,将五十人合抱的樟木夯锤传向崖顶。
待到月亮第十五次升起之际,火把连成的长龙照亮了三峡。岩壁上凿出的踏脚孔密如蜂巢,腰缠藤索的工匠们在绝壁间叮叮咚咚地敲掘着。他们的双脚早已被冰水泡烂,但随之而闪起的是新铁器在炉火中淬出的蓝光。
第二十七日,运河初现峥嵘,江水在人工河床中改道东行。当最后一道分水堰合龙之际,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人们看见对岸的息壤被声浪震出裂缝——那是鲧治水时埋下的旧堤,此刻正在儿孙们的伟力前土崩瓦解。
禹从来都是身先士卒的那一个。他亲自挑担,亲自做测绘,亲自选址,亲自掘渠。三十个日夜轮转之后,他面容憔悴,身形消瘦,胡子拉碴,几乎没有了人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双眼,那双神采奕奕,充满希望的眸子,像是灰尘中闪耀的珠宝。
诺亚呆呆地品味着这一切。当他终于在信息洪流的冲击下缓过神来时,一抹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我亲眼看到他们已经做了这么多。』瑶姬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好自为之。』
此时此刻,少女脚下木制的甲板上,隐隐散着蓝色的微光。一阵刺痛迅雷般袭来,从她的脚底迅速传导上来,瞬间遍布全身。她知道,那是方舟之上,耶和华残存的意志打算送客了。瑶姬竭力保持住了清醒,用尽全力咬紧牙关,身形在一阵烟雾中消失,重新化作一只白鸽,奋力扇动翅膀,朝着远方飞去。
『「结界」之威果然立竿见影。即便是半人半神的炎帝之女,都无法解其奥秘,更不用说禹那样的凡人了。不愧是您啊,耶和华大人。』诺亚站在甲板上,凝视着那歪歪扭扭飞向视野之外的白鸽,直到它化作一个白色的点,渐渐隐去在水天之间。
『只是,明明拥有此等凡人所永远无法触及的神力,却又为何对这种生物抱有如此之恐惧呢?……我想我明白了。』
诺亚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心,一片白色的羽毛正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他放开手,望着白色的羽毛顺着风飘走,在半空中化作一片云雾。
……
『「观天阁」……终于到了。』
将挡住视线的头发轻轻拨开,瑶姬抬起头,望向眼前以玄冰制成的大殿。
『向瑶姬姑娘请安——』
侍女们熟悉的齐颂声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但抬起眼,面前却是空无一人。瑶姬苦笑一声,当然不会有人来给她请安的。九年前,大洪水第一次泛滥的时候,水位曾经涨到过昆仑墟的这个地方。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遣散了自己所有的侍女。她自认为在这次灾难中无法幸存下来,于是便令她的侍女们各自散去。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自己注定将要赴死的话,还是不要将这些无辜者禁锢在自己身边等死为妙。
结果,她活了下来。洪水渐渐退去了一些,观天阁也算是安全了下来。她后来也曾经试过寻找那些侍女们的下落,不过终究是一无所获。望着眼前那被洪涛几乎填满的盆地,她不由得认清了现实。
假如,她当时没有自我感动般地遣散这些侍女,她们会不会如今仍然陪伴在自己身边?她们会不会仍然活着?
其实,不用那个叫诺亚的使者说,这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也能猜到大半。那是她那伟大的父上,以姜为姓,神农为氏,被尊称为「炎帝」的至高存在。作为炎帝最小的女儿,她当然无比敬仰那位号称是华夏文明之始祖的父亲;幼时她曾随当时还叫神农的父亲巡狩,见他以己身尽尝百草,才知其平毒寒温之性。只不过在她第一次病逝,被安葬于巫山山顶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了。如今的她乃是姑瑶山上的䔄草融合了自己前一世的魂魄,经由吸收日月精华之后,化作人形而来。虽然仍名叫瑶姬,依然记得前生的种种,亦能保留有上一世的部分神力,但终究只是个伪神,回不去天宫了。她曾期盼过父亲从天宫下凡来看她一次,但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伟岸的背影——
——不,不仅仅是父亲,还有轩辕氏,天宫的其余诸神。他们都已经许久未曾在人世露面过了。
那个来自西方极乐世界,名为「耶和华」的陌生神明究竟在何时与父上会面,又出于什么缘由做出了那番决定,她已经无从得知,也不想得知。她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件事——天河崩塌,汹涌的洪水淹没了地上的百万生灵,无数安居乐业的平民葬身汪洋,只留下侥幸生还的少数人在一片泽国之中苟延残喘。
父亲的身影,从何时开始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了呢?瑶姬不再犹豫,将裙摆上凝着的冰碴尽数抖落,接着咬破指尖,以自己的鲜血在空中画出三道逆爻。金光闪起,那是「偷天诀」生效的迹象。瑶姬缓步上前,跨过门槛,来到庭院的尽头。「天机水镜」……那是观天阁最后也是最贵重的一件宝物,据说能够道破天机。她始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这至宝,直至一年以前,偶然间到访的西王母娘娘不知出于何意,坚决要将其启动。瑶姬不知道西王母从中看到了什么,只记得那位女神在临走之前将「偷天诀」之要领告知于她,并声称终有一日她会需要此物。
看来现在就是时候了。她凑上前去,只见九丈之高的天机水镜正吞吐着混沌雾气。瑶姬皱着眉头,伸手想要去捋散这雾气,结果却发现自己的手径直从镜面穿了进去。她大吃一惊,连忙将手收回。
声音到来得比镜中浮现出的第一幕更加早。
那是一声足以震裂神魂的巨响,共工赤红的蛇尾扫过不周山基,天柱崩塌的瞬间,镜中传来炎帝冰冷的敕令:『炼其骨为钉,缚云龙于九霄。』
刹那间,断裂的天柱碎块被无形巨手攫取,在雷火中锻造成九条玄铁锁链,钉入四海穹顶。瑶姬感觉锁链上的纹理似乎有些不对劲,定睛看去,只见链身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降雨符咒,不等她认清这符咒的具体内容,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此即「九重雨链」。』父上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凡人目中所见暴雨,实为铁链渗出天河之水的具象化。只要这雨链一天不断,大洪水就一天不会褪去。只要我等愿意,天罚就能永远持续下去。』
雾气再一次弥漫开,将镜中的影像掩盖住。瑶姬瘫坐在地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手心传来久违的刺痛感,她张开右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指甲已经刺破手掌,鲜血汨汨流出,将她的长裙染红。她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山崖,那下面云雾缭绕,看不清楚底下的景象,但她知道那是什么。
禹的行动力极强,他不会放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他这一个月以来所完成的工程有目共睹……但这些正在劳作的普通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辛苦开凿河道之时,半空中那条透明的雨链,已如同巨蟒凝视被围困住的猎物一般将他们彻底锁死;雨链的末端延伸出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活物头顶。
农夫跪求晴日的香火愿力被丝线抽走,反哺雨链。
禹的子民们凿山时崩裂的石屑沾上丝线,也终将在数日的循环之后化作新一波暴雨。
甚至连那象征着生生不息,被鲧禹两代人视作至宝的息壤,也在丝线侵蚀下逐渐溃散。
『原来所谓天罚,竟是永动的食人轮盘……』瑶姬无力地垂下头,喃喃低语如催魂符咒般在昆仑墟上空回荡,『正是因为华夏大地的子民们始终在抗击命运,才给了雨链源源不断的力量,保着洪水永不褪去——』
『——只有彻底斩断雨链,才能拯救苍生。可以凡人之力,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这法器的存在,又谈何将其毁灭?』
思绪兜兜转转,回到从前。巫山神女,那是九州大地的平民百姓们对她的爱称。巫山,是作为炎帝之女的她被埋葬的地方,也是作为神女的她重生的地方。百年以来,她未曾安分,时常化为人形在人间游历,做着为百姓们排忧解难的事。久而久之,登巫山的习俗开始在巴蜀地区流传起来。并不是为了登高踏青赏风景,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的雅趣,单纯是因为名叫瑶姬的神女始终在那里,不求回报,日复一日地干着救死扶伤的事。
要问其原因,也只有一个。即便神仙的气息已经消去大半,她仍然与普通人之间有很大的分别。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凡人必须要做到但又不可能做成的,那么当然就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比如说,现在。
神女的眼神逐渐冷凝下来。焦急而无助的情绪已经消散,那不应该是困扰她的东西。她感到自己的思绪无比澄澈清明,因为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有且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凡人无法斩断雨链,那就我来。若想破除这困扰百姓足足十年的枷锁,需以高于天柱之物刺破九霄——』
她吹起哨子唤来一只灰鸽,将一封卷轴绑在了它的脚上,随后将其放飞,静静地望着它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那是禹和他的子民们所在的方向,尽管距离甚远,但她仿佛已经能够听到役夫们凿山时震天的高歌声。她知道,那位不出世的领导者将会收到它,然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们,要造一座比不周山更高的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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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凿石嶙嶙,束薪载载。巫水泱泱,廪君其宰。夯土为墉,疏川作海。子子孙孙,无涝无害!……』
站在栈道上的禹握紧拳头,感受着掌心龙骨钎的余温。三万赤膊役夫正在绝壁上开凿最后一段导水渠,号子声震得江面浮起鱼肚。巴蜀之地,不,几乎是整片九州大地的有生力量几乎都已经聚集在了此处。他们榨取着浑身上下全部的体力和意志,怀揣着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向着面前高耸的山壁挖出一凿又一凿。
『大人,您为何依然愁眉不展?』一个随从凑上前来,『我们已经有治水的妙计,现在正是万众一心之时,假以我们时间,大功告成只是时间问题啊。』
『远不止如此。』禹眉头紧锁。『在最重要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之前,我们距离最后的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随从闻言倒退一步,显然吓了一跳。『那……大人对这最重要的问题有什么方法吗?』
『我对此没有信心。但不论如何,必须得做出这一搏。』禹缓缓抬起头,将目光从眼前高耸的巫山上挪开,缓缓地上移,直至锁定在天空中的某处,『记住眼前的这一幕吧,很快就要大变样了。』
『神女会保佑我们吗?』随从的声音有些颤抖。
禹没有回答。随从还想追问几句,但那些疑问没有机会脱口了。天色就是在他的首领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骤然变暗的;桃色的风在一刹那席卷了整座巫山山脉,原本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在一瞬之间戛然而止,所有的役夫们都停止了手上的活,静静地注视着光秃秃的山顶。
> 『我乃炎帝幺女瑶姬,在此以巫山神女之名号令——』
> @@@@
> 『——巴蜀山鬼听令,立刻将尔等魂魄化作烈火,埋入山麓地肺深处!』
一阵隆隆声自山体的内部响起,好似一只被封印在其中,沉睡已久的巨兽正在逐渐苏醒,感受着自己不断恢复的力量。距离山体最近的役夫们面露惊恐之色,连连后退。他们清晰地看见,灰褐色的山体崩裂出一条条的裂缝,滚烫的岩浆自其中渗透出来,其流淌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散发出被炙烤之后的丝丝热气。
『快退后!』禹大吼一声,将身边最近的数人护在身后。他身边的随从最快作出反应,他们毫不迟疑地四散开来,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几乎覆盖住山脚的人潮在顷刻之间便四散开来,在自己与山体之间留出一片空地。
> 『坤艮归藏阵,起!』
> @@@@
> 瑶姬伸手抹去从额心的伤口中汨汨流出的鲜血。被血液浸透的长发紧紧贴着额头,挡住了视线,她将玉簪从头顶摘下,随意地抛开,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又被席卷而过的山风扬起。猩红的血液如同画师笔下的颜料一般有序地聚集,流动,缓缓地绘制出一个正圆形的法阵。神女的双脚缓缓上浮,从法阵的正中央升起,在她的脚下,逐渐凝固的血液已经在黄壤上凝聚出一朵桃花的图案。
『快看那山!』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声,所有人都惊愕地高呼起来。因为巫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隆起。这本应在长达数万甚至数十万年的漫长地质变迁下才能完成的伟大工程,居然在仅仅几十秒的时间内便已然完成。山石裹挟着岩浆滚滚而下,如同索命一般紧紧追随着仍在迅速后退的人潮。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那便是握起双拳的禹,他双眼紧紧盯着正快速隆起的峰顶,原本深处人群正中央的他此刻已经几乎来到了最前头,正对着袭来的山石。
> 『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
> @@@@
> 瑶姬高举右臂。一把长剑在她的手中幻化成形,但并非用剑锋指天,她缓缓地垂下右臂,用双手握住剑柄,随后手腕翻动,将剑锋朝向自己的胸膛,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 @@@@
> 鲜血瀑布一般喷涌而出。瑶姬的身形摇晃了一下,但并未失去平衡。她轻笑一声,将被血染红的剑身从身躯中拔出;随之而掉出的还有十一根雪白的仙筋,伴随着四散飞扬的鲜血,它们精准地落在了法阵的十一个阵眼之中。
尽管早有预期,但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禹在此刻被震惊地几乎无法动弹。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地面剧烈抖动起来。山体裂出蛛网般的巨大缝隙,岩浆掺杂着息壤从地脉深处喷涌而出,裹着碎石升向天际。原本还勉强成队列的役夫此刻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阵型,作鸟兽一般四散开来。
一阵浑厚而富有节奏的咏叹自大地传来,有什么东西从大地中迸裂而出。混乱的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只见分裂成块的大地不断地糅合,挤压,将一座座高峰硬生生地隆了起来。
『共十二座……』禹喃喃道,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大地的震颤声和人潮的呼喊声中,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眼前的十二座高峰仍在不停地隆起,裂帛般的巨响中似乎掺杂了一丝金属宝器破裂的咔擦声,禹捂住耳朵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在阻止那峰顶上攀的趋势,仿佛像是两股巨力正在相互角逐。剥落的玉髓碎屑四散迸飞化作雨滴,但并非是那象征着洪灾的暴雨,而是那每年三四月都会伴随着春风到来的绵绵细雨。
一滴雨水偶然间掉落在禹的嘴里。他舔了一下嘴唇,品尝到了咸味——或许还参杂着某种熟悉的味道,巫山特有的兰香。在他的头顶,原本晴朗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紫色的电光在云层深处闪动着,似要降下天罚。
> 『不愧是九重雨链,果然没有就此罢休——』
> @@@@
> 瑶姬原本乌黑的长发已被罡风扯成雪白。她干咳数声,感到嘴角一阵温热,应该是有鲜血流了出来。仅剩下的最后一根仙筋悬浮在面前,她轻笑一声,艰难地抬起右手将其握住。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周流动着,一把大弓伴随着蓄势待发的箭矢逐渐显形。
> @@@@
> 箭头缓缓抬起直指云霄,神女右手食指微微一松,箭矢闪烁着乳白色的流光在一刹那穿透了黑色的云层。刹那间,蓄雷的云层自巫山上空缓缓西移,离开了人群的上空。良久,紫色的落雷伴随着天怒终于从乌云中向着地表劈斩下来,但是它的下方已是空无一人,只有无止尽奔流的长江水。礁石在雷霆之中轰然爆裂开,这积攒已久的落雷竟是硬生生地改变了地形,在长江的旁侧开辟出一条新的河道。江水迫不及待地涌入全新的河道,将挡在前方的泥沙一股脑地冲散开,任其在身后沉入河底。巫山之下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一幕的发生,在这被后人称作嘉陵江的支流诞生之际,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壮丽景象的全程。
> @@@@
> 九重雨链最后的反击宣告失败。
> @@@@
> 瑶姬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胜利。在最后的仙力化作箭矢飞射出去之际,她再也无力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躯体,向着身后的万丈峡谷倒了下去。正圆形的法阵失去了仙术的维持,光芒也逐渐暗淡下来,化作一滩了无生机的红色液体缓缓地渗入进泥土之中,将其染成暗红色。
> @@@@
> 『告诉后来人,这景象并非天赐……』
嘈杂声第二次在一瞬间骤然停息。尽管无法看见,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某种类似于金工制品断裂的声响。山脉的上拱之势,随着那咔擦声的响起也逐渐减缓。令人躁动的隆隆声终究停了下来,伴随着这声响的止息,那桃色之风最后一次吹拂而来,在席卷过静悄悄的人群之际,所有在场者都听到了耳边响起的一句轻语:
『我已尽我所能。接下来的路,望诸位能高昂起头,勇敢地走下去吧。』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巫山神女。
一个随从东倒西歪地从人堆中挤出来,赶到禹的面前。他身上已经挂了彩,血液正从他的额头向下流。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山脉的方向。
巫山十二峰已然成形。众人头顶的乌云仍未散去,黑压压地聚在一起。一个人形身影将这黑色的云翳刺破,缓缓落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人影的存在,在他的身后,一条条断裂开的黑色锁链开始逐渐现形。
禹在此刻站到了所有人的最前方。他挺起胸膛,直视着那人的身影。他看清楚了对方阴云密布的双眸,以及紧锁的眉头。这个人,不,这位神明,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所无比敬仰同时也无比惧怕的存在,传说之中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人之形象的蓝本,此刻现出了自己的真身。但他已然不会再对其感到惧怕,他右手平举,食指直指向对方的眉心:
『神农氏和轩辕氏还真是令人失望啊。作为华夏文明之祖,不仅背弃了他们的子民,要毁灭九州大地上的这一切,甚至还不亲自下来,给个起码的解释?』
『他当然在看;只是我才是主导大洪水的神祗,自然由我出面。在此事上,神农和轩辕的意志也等同于我的意志。』对方嘴唇开合,所吐出的声音听起来混杂了多个男声和女声,像是唱诗班的合颂,但透露出的情绪却是高度一致的冷淡。
『那也无妨,我就将这些话说与你听。我闻你从虚无中创造天地,启示圣人之行的标准,赋予人类管理世界的使命,此刻为何又出尔反尔——』
『——耶和华?』
……
耶和华轻轻摇头,这动作几乎细不可察,但还是被禹捕捉到了。
『真是执迷不悟。当年共工触山,若非神农氏邀我以天柱残片重炼地轴,这片被你们称作九州的土地,早已陆沉。你们蒙受天之恩赐,却不知约束自己,反而犯下数项罪孽,引得诸神失望不已。我们向来视民若子,若非失望至极,又怎会出此下策?』
『哦?』禹冷哼一声,『请指教,我等的罪孽究竟为何?』
『你们在洪水面前质问为何降罚,却从不自省为何配得恩典。』
『你们榨取大地血脉,将息壤化为私产;你们见邻人田亩丰茂便暗毁其渠,见义人德行高洁便以流言中伤;你们焚毁山林,将自然物种的栖息地化作你们的农田,却罔顾有多少不会言语的无辜生灵为了你们的一块土地而丧失了自己的栖息之地……』
『你们筑坛献祭时高呼圣名,转身却将弱者的血混入祭酒;你们纵情声色,使婚姻之约沦为虚言。男人不思进取,浑浑噩噩,怠惰成性;女人不守妇道,背离家庭,勾引他人。』
『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作为天选之种,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背离了诸神对你们的期望。为了一己私欲,你们做了太多太多肮脏之事,却唯独忘了最为重要的一个道理:文明演化至今是无数个巧合和神迹聚集在一起的结果,你们哪怕是站在这里,与我对峙,都可以说得上是无比幸运了。降下天罚是诸神的决策,无论东西——因为我们已忍无可忍。』
耶和华的神色逐渐变得肃穆起来,祂一脸虔诚,以咏唱般的语调喊出祂的结语词:『四海之内,人必如羔羊代赎,他们的血将洗净傲慢之痂、息灭贪婪之火,使疏离者归回、使崩裂之地重生。』
禹闻言冷笑:『诸神的决策吗?我怎么就偏偏知道,有一位就对你们的做法大为不满,奋起反抗呢?况且那一位,偏偏还是那位神农氏,九重雨链的锻造者的女儿,瑶姬呢?』
『瑶姬当年在巫山重生之后,便再也未能重返天宫,见不到那上面的任何一神;但无论如何,她身上仍然流淌着神明的血,是你们的一员!你们在下达那条命令的时候,有下凡问过一句她的意见吗?这么多年过去,神农氏还把她当成自己的血亲吗?』
禹顿了顿,向前踏出几步,几乎与耶和华脸对脸。『我承认,我们这些凡人总有些劣根性,九州大地数百万人,总能出上那么几个败类。焚毁山林,对无辜者造谣中伤,将弱者送上祭坛,不守道德,这些都是在确确实实犯下的错。但诸神在作出最终审判的时候,我们凡人的代表在不在场呢?有没有机会为自己做辩驳呢?』
『杀人奸淫者,在面临审判之际,尚且有机会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洪水降下之前,只有一个人事先知道了这个消息吧?他也同样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代表人类对这处罚做哪怕一丁点的抗争吧?』
『还有一点更为重要——天界,若是真如瑶姬所说,已经许久未曾下凡,接触凡尘,又哪来的权力让这世上的无辜者,为了其他人犯下的罪恶偿命呢?站在你们面前的三万役夫,以及那些未能在场,已经在过去的九年中葬身汪洋的逝者们,每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都足以被写成一部宏篇巨著,你们又对此有多少了解呢?你们又凭什么咬定他们在人生中所经历之种种,犯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错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偿还?』
禹一口气说完这些,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满意地看到那至高无上之存在的神色愈发难看。祂仍然绷着脸,面色黑得像被火焰炙烤过的大鼎底座;在祂头顶,天雷滚滚,或许在下一秒,一道精准控制的惊雷就将劈下,将聚集这里的三万役夫,以及他们为了治水所创造出的水文奇迹化为一片焦土。
这正是他所等待已久的时机,现在,是时候打出最后的底牌了。
『可笑,我居然在这里听你在此妄言许久。禹,诸神不会撤回自己的决定,我之所以现身于此,也不是出于谈判,而是告知。』
『可我能让你的「告知」变成「谈判」。』禹逼视着耶和华冰霜般的双眼,他从腰间取出一卷羊皮卷轴,将其缓缓展开;其上密密麻麻画着千余个图形符号,其中不乏有大量的修改痕迹。
『此乃治水舆图,由我在与瑶姬商讨之后亲自绘制而成。「息壤」……这父亲曾用来治水结果却全盘皆输的宝物,如今将为我所用。』
『所谓「天罚」,即为降下暴雨,在地面积成洪流,就如同九年前大洪水刚刚降临那般。「九重雨链」虽然被毁,但那也仅仅是一件法器,要想制造暴雨,你们还有无数手段,这便是你们能够宣称「告知」的底气;殊不知,毁天灭地的暴雨,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令尔等自掘坟墓的导火索。』
『我身边的风水师已在舆图上为我指出九州龙脉交汇处的九处「地眼」。我命人在这九处「地眼」凿井千尺,将死于洪灾之逝者的骨灰混合息壤搓成莲子大的种子,用童子尿淬火后投入其中。』
『其次,我命风水师用被洪水淹死的百名童男童女指骨拼出一幅完整的六十四宫卦象图,将其埋于息壤种子正上方,地表种植对应卦象的蓍草。』
『在修建运河的同时,我亦派遣了生活在云梦泽一带的五十名铸匠,采首阳山青铜铸八十一柄量水尺,每尺刻十二时辰水位刻度。尺阵中心设浑天仪,以我之掌纹为解锁枢机。』
『蓍草之根系遇水将膨胀;当其被暴雨所致洪水浸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与吸收过量水分的息壤相遇,便足以转化为炎蒸,引发地脉爆裂——那将会是连天上的阳炎都要为止艳羡的力量。』
『由埋藏在九州大地深处的龙脉爆发出积攒已久的狂怒,是一股天神都将为止震颤的力量;只需要我使用浑天仪加以控制,便足以达成最理想的效果。我们将借助龙脉之力,将昆仑墟抬升千丈,撕裂天界基座。毫无疑问,若是这一幕真的发生,九州大地将被撕裂,我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将毁于烈焰之中;但天座被毁的代价,也不是尔等能够接受的吧?』
话音落下,世间在一瞬间归于无声,在禹的视角中,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化作一片乳白,在这广袤无穷的米色空间中,只余他与神二者。耶和华微微颔首,静静地凝视着禹的双眼,后者也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乃创世之神。』耶和华面无表情,『即便这真的发生了也与我无用,我再创造一个世界便是。』
『但有人,哦不,有的神在乎。在诺亚方舟到访九州大地之前,这里的人们不认识你,更罔论信仰;也正因如此,九州大地的泛洪,离不了轩辕,神农二帝的帮助。天座撕裂,对那二位的影响可见一斑,在考虑到这等后果之际——』
禹说到这里,猛然抬头,直视头顶的天雷。
『——你们,还愿意与耶和华沆瀣一气吗?』
寂静。
『我知道你们在演算。推演出我所述的景象,对神祗而言想必毫无难度吧?那你们应当明白。』
寂静。
『你们是华夏文明的始祖,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一如既往地敬仰你们。我们本不必互相为敌。或许是远离人间已久,让你们已经忘却了自己为何要为民尝百草,教与民众「治五气,蓺五种」……』
寂静。
『……甚至忘记了与自己的亲生骨血心意相通。』
刹那间,云日顿开。刺眼的阳光在一瞬间刺破那米色的虚空,照在禹的身上;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三万役夫们震颤寰宇的欢呼声。禹的长袍已被冷汗浸透,他长舒一口气,抬起头仰望,天上是万里晴空。
『收手吧。我们已经在歧途上走了太久太久。』
一个苍老而又疲惫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着。耶和华的脸上,终于少见地出现了一丝犹豫;祂的身形逐渐透明,最终化作一片泡影,消散于天地之间。
『看来,天庭将有数日不安了。』
面对冲上前来,搀扶住他的随从,禹微微扭头,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他当然没办法就此轻松下来——治水大业道阻且长,九州大地之灾情仍未彻底缓解,但至少,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在神女峰的注视下,三万役夫的正前方,滔滔的长江水依然不知疲倦地咆哮着沿着新修的河道俯冲而下。想来,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它也将数万年如一日,一如既往地这样奔流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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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于是这世间就有了光和暗;祂称光为昼,称暗为夜。第二日,神说要将水分为上下,于是便创造出了空气;祂将空气称为天。第三日,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于是便有了陆地和植物……』
禹站在长江岸边,眺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神女峰。洪水已经逐渐褪去,在盆地中蓄积而成的汪洋已经不再,顺着人们挖掘出的导流四散分开,向东归入大海。役夫的大部队此刻已经不在巫山一带,但尽管有重叠的群山相隔,禹依然仿佛能够听到充满着希望的人们唱起的歌谣。
凿石嶙嶙,束薪载载。巫水泱泱,廪君其宰。夯土为墉,疏川作海。子子孙孙,无涝无害……
『第四日,神说天上要有光体普照在地上,以定节令,分年岁;于是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第五日,神说水要滋生活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于是便造出了大鱼和飞鸟。第六日,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并赐福给他们;祂还造了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于是世界变得生机勃勃起来。第七日,神发现祂那宝贵的恩赐岂能如此随便给出,便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反悔;祂以惩罪之名,要对自己的造物加以修正;于是便降下了大洪水。』
悠悠的絮叨声响起,禹回头一看,是诺亚。他已经不再会站在那庞大的方舟之上俯瞰众人,而是立在了坚实的大地上,与所有人站在一起。禹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老者的肩上,令他一个趔趄。
『然后,在第八日,洪水消散,重新汇入沧海,化作文明的养分。人类终于可以自豪地立于天地之间,不再依靠神的恩赐过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一遍遍缓缓扫视着眼前这片劫后余生,虽说满目疮痍但终将重现繁荣的土地。『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当初将方舟及其所谓的「结界」舍弃,以其残骸为石堵住缺口,阻止了那场泄洪,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向那可能死在淤水之下的役夫们和他们的家属交代呢。』
那是一场发生在数天之前的灾难——运河挖到龙门峡一带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二十万方江水化作恶蛟扑向下游新筑好的工事,仍在那里施工的千名役夫反应不及,只能呆站在原地等着洪水将他们吞噬。事发时禹在别地监督,等他心如死灰般地赶到时,却发现本该被淹没的营区亮着火把。
青铜的方舟残骸横亘在溃口处,依稀可辩认出曾是甲板的部分,闪烁着那曾令禹感到冰冷无比的蓝色微光。
『你不是说无法抵抗神罚吗?』禹笑道。
『意料之外的泄洪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怒」,我不过是平息神怒罢了;况且,洪水已经褪去,这方舟自然也没什么用了。』
『平息神怒也好,舍己为人也罢,「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了站在我们,站在人类的这一边。』
诺亚静静地凝视着禹的双眼。一个月前,这位领导人站在巫山十二峰脚下,与耶和华对峙的场景在他的记忆中依然如同昨日刚发生般鲜活。他当然记得,自己也曾后悔过当耶和华现身之际选择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但所幸,他仍有机会弥补自己内心的遗憾。
『我想在这里建一座纪念碑,将这历史性的一刻永远地记录下来。』禹将视线最终定格在了神女峰的峰顶,他的神色稍显黯淡,轻轻叹了一口气。『毕竟,为了后来的人们能够顺利地降生到这世界上,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这人间,有人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我同意。』诺亚郑重地点头,『巴蜀文明,乃至是九州文明,人类文明的故事都不会就此止步。只要长江水一天还在流淌,人类文明的火光就一天不会熄灭。我们都将有逝去的那天,但这里的故事永远不会停息。我希望这纪念碑的意义不止于此——在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每一件事,写下的每一篇文章,都可以存放在这里,供后人去瞻仰,去理解,去思考。』
『就暂且叫它「山城疏天阁」吧。』禹接过话茬,补充道,『我们的子女们无法遗传我们的记忆,但群山和江流会记住一切,记住这座「抗天命」之山城为何得以屹立在此。』
『千年之后,这个名字或许也会改变,它将不再以阁为名,疏天的前缀也会隐去,一个更加简洁与朗朗上口的名字将取而代之。——莫要误会,我当然不会介意此事。』
『因为那恰恰说明:这座纪念碑仍将在此矗立,我们的后人仍将在此生息,我们的故事仍将在此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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