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六函》

[[include :scp-wiki-cn:theme:dustjacket-sigma]] [[module CSS]] h1{ font-size:240% } p { line-hight:170% margin-block: 1.5em; font-size:118% } div#page-title{ font-size:280% } div#page-content > p, div#page-content > div.blockquote > p {     text-indent: 2em; } [[/module]] [[include :scp-wiki-cn:credit:start]] **名称：**《须知六函》 **作者：**[[*user Angoulmuck]] **配乐：**司辰之书OST [[include :scp-wiki-cn:credit:end]] + 1 致德佩尔玛，愿此信快过溃逃的佣兵 @@@@ @@@@ **亲爱的德普：** 见字如面。 如你所知晓的那样，我已经为我将发表的//《奇物志》//续作而做好了准备。欧陆的奇物其实不过都是炼金术的余晖，我在上一部书中所记录的东西几乎都来自于中世纪或文艺复兴后的炼金作品，以及一些我从教廷中窃得的内容——它们之中或许存留了一些巫术时代和童话时代的残骸。书里的另一些东西则来自新大陆，当时写进书中大概是新奇感占了上风，如今过去也有近百余年的时间，在我研究之后才发现那些咒术过于粗浅鄙陋。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是那个能唤雨与催熟谷物的库库尔坎雕像——研究文稿我已经随信寄给你了，你若是对我提到的什么东西感兴趣，我可以委托巴黎的朋友邮寄给你，你只需要送一封关于你需要我的藏品的信到我在巴黎的住址就好了，你知道的，对吧？ 话说回来，从我的研究和近些年新兴的那些被称为博物学家的学者的研究来看，更加丰美的神秘学宝库应当靠近阿拉伯世界，而非我们的。正因如此，我做好了踏上君士坦丁堡的一切准备。 趁着战争偃旗息鼓的空当，我已经从巴黎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发。说来可笑，阿登省那边胜利的消息传到这里之前，我还在努力联系我的人脉，试图从混战的神圣罗马帝国的诸城邦当中找出一条能让我行进的通路。又或者乘船穿越地中海——不过极大概率遭遇海盗。为难之际，我拜托特勒涅，米歇尔的曾孙，进行了一些占卜，结果倒是相当明确：他告诉我说多等待三个月后可迎来转机，到那时我要行陆路走，而后便可遇见一件我岁月中最重要的物事。 诺特雷达姆家族的预言我并不尽信，这道理我该在十六世纪初就教会你了。我记得我应当同你在某一次交流时讲过——那时英王和教廷决裂仅仅过去几年，法国还没有内战，我结束隐居生活从孚日山离开，计划定居巴黎。米歇尔信誓旦旦地向我断言，在瑞士的一个酒馆我或许能偶遇霍恩海姆——那个凭哲人石长生的药师。于是我跋山涉水去了瑞士那边，本意是想看看他的瓶中小人（能诞生智慧生命的炼金术是我闻所未闻的），为我第一部//《奇物志》//用作素材，结果却扑了个空。 正因如此，特勒涅所谓的机遇，在我眼中不过隐喻着避开通缉令与海盗的实用方法。陆路确能省下五百埃居的买命钱，秋季的匈牙利平原也比地中海的那群打着上帝名号的海盗仁慈得多。 如果不出意外，当你收到这封来信时，我大概已经从瑞士借道往奥地利的方向出发了，后续如果再有什么新进展我会继续写信给你，随信或许会附上我的书稿还有一些当地的特产，//《奇物志II》//的出版还要拜托你，希望你在威尼斯过的一切都好。 @@@@ **你忠实的老友，** **摩吕哥提思，写于1643年，春末，巴黎的家中。** @@@@ @@@@ @@@@ @@@@ @@@@ + 2 致德佩尔玛，愿落叶捎去我的讯息 @@@@ @@@@ **亲爱的德普：** 展信佳。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商队的马车里，回头还能看到慢慢离我们远去的孚日山。那里的颜色已经近半变为了黄色，红色与赭色穿插其间，余下的绿意大概也不愿再在这里驻足太久了，遥遥望去颇像谷蛇的绒羽。秋意渐浓，树精们已经不怎么愿意走动，我只见了我隐修时扎根在我门前的冷杉——他们现在搬到了山腰，倒是还有些活力，不过也比春日或是夏日的时节沉默了许多（从不怎么爱说话变成了不爱怎么说话），兴许是忙着为松鼠和刺猬还有林中的鸟雀准备果实的原因。我还记得在我隐修时，这些冷杉冬天时为了解闷每天都会唱歌，有时也会用余下的果实吸引一些饿肚子的松鼠。诶，我的好德普，我若只是稍稍回忆起那些日子，心就会安宁许多。 就在给你寄完第一封信的不久后，一个纽伦堡的锡器商队找上我，询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们同行。他们的领头儿是一位标准的日耳曼人，名叫汉斯。他那结实的身板结实得像是头熊，一双迷人的灰色小眼睛总是眯缝着，比狼更锐利一些，下巴蓄着卷曲且茂密的大胡子，头发却剃了个一干二净。汉斯先生和他的伙计们装备精良，除了惯常的短剑和火绳枪，几辆大车上甚至还藏着几杆做工精良的长戟——这在如今兵荒马乱的年头实属必要。他坦言，他们需要一位“顾问”以预防途中会遇到的“突发情况”——新教的人似乎对我们这些异端分子相当宽容，或许是希望与那些着魔于拜偶像的基督徒们做出区别，又或许只是对商队来说巴黎的圣职人员雇佣起来过于昂贵的原因。总之，他们在黑市得知我要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消息便与我取得了联系。 经过一番磋商，我需要做的便是护送他们（其实按理来说是他们护送我，不过谁让现在到处都是诅咒呢？）回到纽伦堡，而他们为我提供每天五十二苏，约两个半利弗尔的报酬。虽说路线与我的计划有些许偏差——绕开莱茵公国途径瑞士之后要先往纽伦堡行进。但这并无大碍，权将商队当作同行的旅伴也是极好的。我欣然接下了这份差事。 我们从巴黎出发，往东南方向行进，速度不快。汉斯是个务实的汉子，对沿途的村庄、税卡、以及最重要的——潜在的危险极为关注。我们总是在没事的时候聊天，不过从汉斯的口中，我得到的都是些：对洛林公国的关税比土匪还可怕的抱怨、讽刺阿尔萨斯现在尽是打了败仗的流寇，或者是分享一些行贿、偷税、倒卖商品得利的小把戏。我则会和他讲一些我从前有所听闻或亲身经历的神秘事件，他总是半信半疑地迎合我。不过在途径孚日山边缘的那晚，发生了一件诡事，让这位不苟言笑的日耳曼壮汉也流露出了难得的真性情。 那日我们行进在林边的小道上，忽然有人声称自己听到了远处的森林深处有受伤的鹿鸣声，猜测可能是被狼群追逐到此，身负重伤已然奄奄一息。商队的伙计们都很兴奋，觉得今晚、乃至于未来的三日都会有可口的鹿肉作为加餐——今夜先炖煮一些鲜鹿肉，余下的部分拆解之后熏制作为之后的口粮。 那鹿的哀嚎先是由小比尔听到，然后陆续又有人声称自己听到了那叫声，再然后就连汉斯和我也听到了，似乎的确在南边有这样的声响。我并未反应过来那鹿鸣究竟为何物，不过可以相当肯定的一点是：在如今这个时节，这里的鹿是绝对不会这么叫的。 亲爱的德普，你大抵对孚日山这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秋天的时候，常有公马鹿在这里为赢得心上人的而决斗，他们的叫声必是雄壮而粗野的，哪怕是被情敌用尖角刺穿胸膛亦在所不惜。此时若有哪支不开眼的狼群妄图破坏它们光荣的决斗，甚至说捕猎那些俊俏的母鹿，鹿群的铁蹄可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捣乱分子。而显而易见的是，那些在决斗中的落败者甚至于命丧黄泉的倒霉蛋也会自然而然地成为狼的盘中餐，狼群自然也不需要辛苦地去追逐捕猎了。 若非是我在这里曾生活过三十余年，汉斯也并非头一回走这边的商道，自然很难察觉其中的关窍。不过幸运的是，我们都意识到了这点。 汉斯先稳定了一下队伍的秩序，而后询问我的意见。我自是兴致勃勃地希望一探究竟。汉斯的下巴绷紧了，他眉头皱着，似乎开始质疑邀请我这名“顾问”同行的正确性。见他这副模样，我笑着向他解释了这事件的缘由——若当真是危险的事件，那这声音大概会像塞壬的歌声一样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而这声音虽说的确有着一定的诱惑力，不过从巫术的角度来讲却是无害的。听罢我的解释，汉斯的好奇心终于占据了上风，他果断地命令车队停下，拴好马匹，留下多数的伙计看守货物和车辆，而他自己和我——则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灌木丛，向着那哀鸣声的源头潜行而去。那声音断断续续，凄楚异常，仿佛就在前方不远的林间空地。汉斯攥紧了武器，灰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每一片阴影，熊一般的身躯在林间移动竟出乎意料地轻巧。 越是靠近，我心中那丝违和感便越是强烈，也越是笃定这儿发生了神秘事件：空气中弥漫着秋日落叶的腐朽气息，树脂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却独独没有一丝血腥味。落叶飘落与树枝摇曳磕碰的声音在我们耳边风一般的吹过，拨开树叶的沙沙声和脚掌踩踏泥土和枯枝败叶的声音从我们身侧传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不过越是如此，越是显得那持续的哀鸣格外诡异。那叫声太过完美了，完美得像是在模仿，而非发自生命求生本能的、真实的、濒死的痛苦。 终于，我们拨开最后一丛低矮的榛树，眼前豁然开朗。林间空地上洒落着斑驳的阳光，枯黄的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地。但空地中央，却并非什么受伤的马鹿。那里只有一棵看着像是橡树的断木，它就那样虬枝盘曲地躺在林地中间，它的树皮深裂如沟壑，形态狰狞。而那令人心碎的鹿鸣声，竟是从它那布满苔藓的树干深处，准确地说，是从一道深邃、黝黑的朽蚀似的裂缝中幽幽地发出的！那声音并非来自喉舌，倒像是风穿过某种精巧的孔窍，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刻意营造的悲戚，在林间回荡着。 此刻直到见了这截断木我才明晰，这是遭了“哭树”了。我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银刀和一只厚实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道裂缝，从树干另一侧不起眼的角落刮下了一小片树皮，照着太阳看了看——果然看到了我所想的螺旋形纹路。 汉斯却是格外警惕地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截发出诡异声响的断木，肌肉紧绷，握着武器的手关节都有些发白。“就是这东西在哭？还是说，里面有东西？我闻不到血味，但这感觉比闻到了更糟。”他这样问我，言语间充满紧张，显然是第一次遭遇这等超乎常理之事， 我安抚汉斯让他安心一些，将那片带着螺旋纹路的树皮小心收入玻璃瓶，顺便向他普及了一下关于“哭树”的神秘学知识——一种稀有的自然奇物，常来自树木衰亡时留下的回响。我在//《奇物志》//初稿的附录里提到过类似的现象，德普，想必你应当记得我曾写过关于枯木中传来婴儿哭声的那个食人孽物，它模仿濒死生灵的哀鸣，吸引人的靠近，然后将它们吸入吞食，被吞掉的生物会变成哭树的养分供给其生长。不过只要不把肢体伸进中间的黑洞，那哭树便拿你无可奈何了。它经常现身在伐木场周围，或是遭遇山火的密林中，村庄或是城市周围偶尔会有见得——但这种用鹿鸣吸引生命的“哭树”却还是头一遭的新鲜，大概是专门捕食狼的种类，当真是新奇的发现！ 我将封好的玻璃瓶小心收进皮囊深处，那螺旋纹路在瓶内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我们一般常见到的哭树都是模仿婴儿哭声的种类，常见于城市周围，而如果是在这荒郊野岭的位置，一般人们听到婴儿的哭声都会打起十二分警惕来，过往的商队也不会贸然行动。想必你也一定听说过那些夜半听见孩童哭声的传说，如果是换做婴儿的声音，我们一定不会前来查看——但动物的濒死叫声不同，人们总是会认为在这样的深林中遇到垂死的动物很正常，故而极有可能掉进陷阱。智慧程度更低的野兽更不必多说了。” 听完我的话，汉斯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混杂着难以置信、恐惧以及对这种“阴险”捕猎方式的鄙夷。汉斯凑近了些，用刀尖谨慎地拨弄着断口处的木茬，又仔细嗅了嗅。“没有硫磺味，没有腐臭，只有烂木头和湿泥巴的味道。但这声音……” 那“鹿鸣”恰好又幽幽响起，凄厉得令人头皮发麻，汉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用我听不懂的话咒骂着什么，大概是他家乡的俚语。他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这次不是对着树，而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昏暗的林地，仿佛那些看不见的狼群随时会从阴影里扑出来。“这比拦路抢劫的土匪还下作！至少土匪还敢亮刀子！那它对我们呢？我们靠得这么近……” “只要不把手伸进去，它就奈何不了我们，”我安慰道。“它终究是‘树’，移动不得。它的奇异之处集中在模仿与诱捕，而非主动攻击。对我们这样拥有思考的智慧，知道与危险保持距离的生物而言，它不过是森林里一个悲伤而危险的装饰品罢了。” 就在我话音未落之际，远处真正的林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嚎！那声音带着原始的野性和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哭树”那刻意模仿的哀鸣。紧接着，又有几声狼嚎应和着响起，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移动！ 汉斯脸色骤变，瞬间进入战斗姿态，短剑已然出鞘半寸，锐利的灰眼睛扫视着狼嚎传来的方向。我侧耳倾听，那狼嚎充满了力量，不过还传递出来一种焦躁的情绪。狼群为何发生此种变化呢？思考瞬息，我的目光猛地回到那哭树上——就在那黝黑的裂缝中，原本只是机械重复的“鹿鸣”声，在狼嚎响起的刹那，音调陡然一变！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痛苦、更加绝望，仿佛一只幼鹿被利齿咬穿了喉咙，发出的垂死尖鸣！这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精准地拨动着掠食者最敏感的神经。 汉斯也察觉到了这变化，“它…它在调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它在‘加码’！”我低呼，心中既感震撼又觉毛骨悚然。它在根据环境的变化，调整诱饵的品质！这绝非简单的本能模仿！这哭树知道真正的威胁在靠近，它在试图把那些狼……不，是把任何被惊动而靠近这里的掠食者，更快、更精准地引向自己的死亡陷阱当中！ 那凄厉到极点的“幼鹿垂死尖鸣”在空地上回荡，与越来越近的狼嚎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交响。汉斯的脸彻底黑了。他几乎是低吼着催促我离开，还未等我反应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回撤，步伐快得惊人。我们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商队。汉斯立刻下令全体出发，连解释都省了，只厉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离开这片区域。车轮再次滚动，比来时沉重急促了许多。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回头望向那片已被暮色完全笼罩的林地，那“幼鹿垂死”的尖鸣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与悠远的狼嚎纠缠不清。直到走出很远，两种声音才彻底被林海的波涛和滚滚的车轮淹没。 德佩尔玛，我的朋友，我的掌心此刻还残留着触碰那螺旋纹路树皮时的微凉触感，但心中却翻涌着比之前更深的寒意与兴奋。这“哭树”绝非我最初所认知的那种低能的、只懂得食人的孽物！它是一个活着的、狡猾的、能感知环境并调整策略的掠食者！其模仿之精妙、陷阱之致命、反应之智慧远超我的想象。它让我想起那些只在最古老手稿中被语焉不详提及的“活木哨兵”或“陷阱树”，传说它们守护着某些失落文明的遗迹或禁忌之地。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从前在孚日山隐居的时候听到过类似的哀鸣声，树精们常常阻止我去施以援手，之前我总是以为是他们为了维护自然法则的运转而阻止我，现在想来，大概还有这种我不久前见到的——这“哭树”的原因在。 孚日山，我隐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它的林地里竟潜藏着如此可怖而奇妙的造物！我决定将这种哭树亚种特别命名为“鹿哭树”。随信附上那片关键树皮的详细素描与整体样貌图例，以及我对它“智能”反应的初步推测。字迹因马车颠簸而潦草，烦请见谅。但愿这发现不会让你像我一样，在后续接连数天的秋夜寒风中感到莫名的战栗。 愿月与猎之神阿尔忒弥斯的银矢护佑你的梦境，远离林中诡谲的回响。 @@@@ **你思绪翻腾的老友，** **摩吕哥提思，写于1643年，仲秋，仓皇驶离孚日山林的马车上** @@@@ @@@@ @@@@ @@@@ @@@@ + 3 致德佩尔玛，愿此信能穿过北国的寒风 @@@@ @@@@ **亲爱的德普：** 音问久疏。 距离上次给你写信已有约三个月之久，如今我终于抵达了纽伦堡。原以为冬季前可抵维也纳，岂料孚日山的泥泞与萨尔堡关税纠纷耗去整月——如果再耗下去我们有可能在冬季来临之后直接被封死在山中，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汉斯动用了一些“黄金的魔咒”。他交予关隘一大笔贿款，据我来看至少也应当有两百利弗尔，那沉甸甸的袋子里或许还掺着一些鱼目混珠的劣币或者估值低廉的古硬币，不过从那爵爷的脸上的笑容来看，这“黄金咒”相当的有效——如此一来我们才得以顺利地继续出发。 在那次鹿哭树事件之后遇到的奇闻异事并没有太值得记述的内容——无非是些乡野传说里常见的林间精魅、或是被战火侵扰的村庄里残留的微弱诅咒气息，无论对于我还是我的创作而言，不过是些早已记载过的寻常把式，权当旅途点缀罢了——不过汉斯他们倒是对此很惊奇，不过倒也难怪，频繁的战争带来的要素汇集自然会引来这些精灵，近些时日它们现身的次数相对过去的几十年来说的确是格外慷慨的。 汉斯和他的伙计们将我安全送达纽伦堡城门后，我们便在一家喧闹的啤酒馆里互道珍重。那位壮硕的日耳曼汉子在离别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我怀疑自己的骨头是否还完好，他灰色的眼睛里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一丝难得的真诚：“学者先生，跟你同行很刺激。下次要是还有去东边的活儿，我还找你当‘顾问’！”我自是笑着应下，心里明白，这份的情谊在这动荡年月里，也算是一份难得的温暖了。 德普，纽伦堡固然是智慧与技艺的熔炉，空气中弥漫着由金属、木料、颜料和印刷油墨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街道两旁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精密仪器作坊和堆满书籍的书商也令人流连。然而，在这表象之下，战争的阴影却如同冬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这座帝国自由市的上空。我在街头巷尾那些眼神闪烁的情报贩子口中，以及酒馆里商人和雇佣兵们压低的交谈里，不断听到一个令人忧心的名字：克里斯蒂安四世。这位丹麦国王已向瑞典宣战。 我忽然意识到那在欧陆聚集起来，吸引来诸多精怪的要素是什么——战争，而这现象也这绝非吉兆。 我并非热衷政治的廷臣，但漫长的生命让我学会嗅闻空气的变化。战争，尤其是王国之间的，其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失控的炼金术反应釜。它煅烧生命、蒸腾恐惧、淬炼仇恨，最终析出的，是足以扭曲现实，滋养一切血腥暴虐之物的“战争要素”。此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欧罗巴广袤土地上的这种要素浓度，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发酵。它在低语，在躁动，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寻找着薄弱的突破口。 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若丹麦与瑞典的战火不能在1645年之前彻底平息，那么这股在西欧与北欧积蓄的、狂暴的战争要素，其宣泄口必将引发又一场超自然战争。届时将不再仅仅是世俗王权的攻伐，更是席卷整个欧罗巴神秘界的战火！想想看吧，德普：被仇恨和野心驱动的巫师团、渴望献祭与力量的邪教、试图攫取混乱中庞大魔力的古老存在、乃至那些被战争要素吸引而苏醒的异界之物……它们会像嗅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至。大学将被卷入，结社将被撕裂，无数无辜人都将被迫卷入这场可怕的漩涡。我如今只能日夜祈祷，祈求丹麦尽快落败，让这场新燃的战火迅速熄灭，不要再给那致命的要素以继续膨胀的时间！ 德普，我亲爱的老友，我的忧虑绝非空穴来风。我曾无数次经历过，或者说，活过十四世纪——那场黑死病的惨状，至今仍如噩梦般萦绕在我的记忆里，想必在你或许也有所耳闻：尸骸枕藉的街道、十室九空的城镇、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尸臭……任我们任何一个人，想必都不想那场人间地狱重演！ 在我们当下的历史中，罗马教廷的“信仰”权柄与“神圣”力量已糜烂至骨髓。欲壑难填，他们不满足于那时的现状，还企图将希伯来的教仪奉为尘世唯一的圭臬，于是一切异质的知识与力量都被斥为了必须净化的污秽。期间的诸多丑恶罄竹难书，而那第四场超自然战争的诱因便是臭名昭著的“赎罪券”。那薄薄纸片上附加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净化”法阵——对凡人而言，它或许只是榨取钱财的骗局；但对我们这些修习咒术、研习秘史、探寻世界真实脉络的术士而言，一旦购买，其上的法阵便会如同贪婪的水蛭，将持有者身上一切“非神圣”的力量、智慧乃至与异质存在的微弱联系，尽数剥离、吞噬。更令人发指的是教廷在推广赎罪券时附带的效果：任何未购得此券之人，便会被“罪”之要素所标记。若你身上恰巧有着些许修行的天赋，或沾染了异端的智慧，你便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吸引周遭弥漫的“罪”之要素疯狂向你汇聚、凝结，你将真正意义上地承受“世界的恶意”，而教廷鹰犬同样也会以富集的“罪”要素作为追猎信号将你审判。 正是在这样极端高压、你死我活的恐怖氛围下，当年那些身处基督世界统治下的“异教徒结社”被迫与教廷展开了一场绝望的、不死不休的隐秘战争。而那场席卷欧罗巴、夺走千万生命的黑死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因一次可怕的意外而酿成的惨剧！ “赫加学派”身处罗马教廷的大本营，他们举全社之力逃往了东亚——鞑靼人的领土，而后为了报复教廷，他们开启了一个性质为“拗转”的法阵。他们的初衷，是将数代以来被迫承载的、由教廷施加的“罪”之要素拗转目标，凭借鞑靼土地非基督的要素环境，将那些基督世界强加给他们的枷锁，悉数奉还给那些自诩神圣的罗马老鼠。他们设想，这凝聚了无数被迫害者怨念与牺牲的“罪”之洪流，足以冲垮那些虚伪的荣光，让那些审判者亲自尝尝那些自己炮制的毒药的滋味。 然而，德普，他们低估了“要素”本身的力量，更低估了基督世界数百年信仰与迫害所积累的“罪”之要素的体量。当那个位于欧亚交界处的“拗转”法阵全力开启的瞬间，那些在欧罗巴大陆富集、如同厚重铅云般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的“罪”之要素，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闸口，以远超赫加学派预想的速度和规模，疯狂地涌入法阵的通道。 想必说到这里你定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平衡被彻底倾覆。涌入法阵的要素过于庞大、过于纯粹，超出了法阵设计的“拗转”承受极限。设想中的精准反击，变成了失控的能量洪流。更可怕的是，在法阵核心那超越凡俗理解的转换过程中，纯粹的罪——这指向灵魂堕落与背离神圣的阴性能量，在过载的冲击下，其性质发生了畸变。它被粗暴地拗转成了与其极端对立，却又在毁灭性上同源的“腐亡”要素——指向物质躯壳的腐败、溃烂与不可逆转的朽坏！而赫加学派，连同他们苦心构建的法阵核心，在爆发的要素洪流中，如同投入熔炉的雪花，顷刻间灰飞烟灭，连一声悲鸣都未能传出便彻底灭门。 而欧罗巴这边呢？法阵的开启如同在“罪”之要素的厚重云层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原本相对稳定的要素平衡被粗暴打破。巨量的罪之要素被抽离，但这抽离并非净化，而是引发了要素层面的剧烈塌陷与回填。更重要的是，那在东方畸变产生的、纯粹而暴戾的腐朽要素，顺着法阵开启的通道，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倒灌回了其源头。 这就是黑死病的真面目，德佩尔玛。它不是天罚，不是诅咒，而是一场由教廷的极端迫害所点燃、由赫加学派的绝望复仇所引爆、最终因无知而彻底失控的神秘学灾难！那倒灌的“腐朽”要素瞬间污染了土地、水源、空气，甚至生命本身。凡人的躯体无法承受这种来自世界本源的朽坏之力，于是血肉腐败，内脏液化，皮肤布满象征死亡的黑斑。瘟疫以远超任何自然疾病的速度蔓延，因为它传播的不仅是病菌，更是要素本身。世俗界文明的灯火几近熄灭，而在十五世纪才堪堪重燃。 德普，写下这些字句时，我的手仍在微微颤抖。那段记忆，无论过去多少世纪，都带着焦炭与尸骸的气息。如今丹麦与瑞典的战端再起，“战争”正如十四世纪的“罪”般疯狂积聚！若不能及时将其平息或疏导，谁敢断言，这一次不会酿成另一场性质不同、但惨烈程度毫不逊色的灾难？我们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诶，如今同你说这些已是无用功，我曾建立的结社早已烟消云散，我如今也隐姓埋名地在异国他乡过活。你知道么，德普，其实我常常会后悔自己登上奥林匹斯山，证得秘史之大功业。长生与我而言实在是过于烦恼，不能过多插手世俗，不能尝试影响历史，我能做的便只余下见证和祈祷——编纂书籍大概是这几世纪以来的我所寻到为数不多的能消磨时光的方法。 带着这份沉重的觉悟，我已离开纽伦堡。此刻，冰车正碾过巴伐利亚冬日的冻土，驶向维也纳。我曾听闻一位曾服务于哈布斯堡宫廷的老预言家手中，藏有一件名为“先知之手”——占卜未来的奇物——能缓解我的迷思（这也是我当初结识诺特雷达姆的原因），若是从中能得到一些排遣也是极好的。而且这样传奇的奇物若是能被我写入书中，自然是十成十的喜事。在这一目的达成之后，我将按计划转向东南，穿越匈牙利平原，奔向君士坦丁堡——那扇通往更古老智慧的大门。 随信寄去一份纽伦堡的锡器，一套相当漂亮的茶具，希望你能喜欢。 @@@@ **你步履不停的老友，** **摩吕哥提思，写于1644年初，隆冬，驶向维也纳的冰车里** @@@@ @@@@ @@@@ @@@@ @@@@ + 4 致德佩尔玛，愿命运垂青你我 @@@@ @@@@ **亲爱的德普：** 快雪时晴。 维也纳刚下过一场小雪，路面湿漉漉的，轮子碾过去，带起细碎的泥点。这座哈布斯堡王朝的心脏在战争的阴影下依旧竭力维持着昔日的浮华。空气中弥漫着宫廷脂粉、陈年葡萄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焦虑与奢靡的腐朽甜香。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两旁是巍峨却稍显颓败的巴洛克宫殿，镀金的装饰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仿佛在竭力证明着什么。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斐迪南三世加强了戒严，现在进出维也纳格外的困难。不过在当下的季节也不适合出城，因此我计划先在这边租一套房子待到开春再做打算。沉甸甸的利弗尔让我暂时不必为生计烦忧。几经周折，我在城墙根附近一条名叫“黑鹳巷”的偏僻小街里寻到一处落脚点——一座老旧但还算坚固的石砌三层小楼，属于一位寡居的波西米亚老妇人。她丈夫曾是宫廷乐师，死于三年前围攻雷根斯堡的炮火。当下的战争让维也纳寸土寸金，连城墙根也不例外。坚固的石墙能在动荡年月里带来相当的安全感，而那扇朝东的窗推开便能望见多瑙河支流蜿蜒的银带和远处圣斯蒂芬大教堂刺破铅灰色天空的尖顶更是在这拥挤污浊的角落里难得的奢侈。如若我要租下这整栋房子自然需要不菲的金钱——好在我只需要在这里挨到来年开春。 边侧的房子——同样是这位女士的财产，那些房子里则挤着我的邻居们。他们多是些合租的工匠和抄写员。看他们寒酸的衣着和菜色的面庞，便知飞涨的物价与这帝都高昂的生存成本已让他们喘不过气，只能在这战时也水涨船高的‘贫民’区里勉力栖身。在这种情况下，无人会对一个自称‘来自莱茵兰的博物学者’投以过多探究的目光——这里能算作一个好去处了。 在安顿好自己后，我便着手寻访那位服务于宫廷的老预言家。这一过程着实令人唏嘘：那位老人叫格里高利·冯·霍尔茨，曾在鲁道夫二世的布拉格宫廷服务，精通星象与古物鉴定，甚至为那位痴迷秘术的皇帝保管过传说中的“先知之手”。然而三十年战火早已将旧日的荣光碾得粉碎。我去他在维也纳的大宅找他时，被告知这座庄园已经易了主。无奈之下，我只好迹于大学区的古籍商和落魄贵族常去的下等酒馆，用几枚银币撬开情报贩子油滑的舌头，得到的消息却令人沮丧：霍尔茨早已破产，宅邸被债主瓜分，本人据说流落到了城北的，靠给人占卜吉凶和解读旧信糊口，甚至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当我见到他时，是在个堆满垃圾的小巷子里。几年的流离与酒精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身形佝偻得如同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老树，皮肤像是揉皱的羊皮纸般，挂在原本臃肿但如今却如失了形的南瓜般瘫软的胸腹上，他的眼睛蒙着厚厚的翳，大概是近乎盲了。他的居所——若一个发霉的地窖也能称之为居所的话——堆满了空酒瓶，几近腐烂的茅草以及一张破布权作毯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呕吐物般恶臭。 一个在皇亲贵戚之间游走的能言巧臣，风头无两如霍尔茨，今日居然成了这般落魄的酒鬼！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我报上化名和来意——一个对古代预言术感兴趣的学者，愿出高价收购一些罕见的占卜文献或器物。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蓝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扫过我身上半旧但整洁的学者袍，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声音：“你能出多少钱？”他那浊黄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我，在昏暗的烛灯下眨巴着，眼球上附着的粘液里闪出贪婪的光。 “若你那先知之手还没卖走……”我试探着开口。这个名字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老人。他猛地激动起来，浑浊的眼睛徒劳地试图聚焦，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嘲弄淹没。他神经质地抓起桌上一只空酒瓶，徒劳地向口中倾倒着。也许是光线太昏暗我看错了，又或者是他真的疯了，我竟看见他似乎吞咽着那并不存在的酒水，而后呛住似的咳嗽了两下。 在这一串动作结束之后，他放下了那个酒瓶，整个人手舞足蹈起来——干瘦的双腿撑起那失了型的肥胖身躯，皮肤打着百褶裙一样的褶子，双手挥舞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歇斯底里的疯人——他先是咒骂到痛哭流涕，夹杂着对旧日宫廷的不满、对战争的控诉和对神秘学同行的猜忌，接着又是止不住的狂笑，觉得那些曾经他虚与委蛇的蓝血们如今都遭受了应有的报应。不多时，他终于笑够了，剧烈的咳嗽又占据了他全部的喉腔，他摸索着抓起一个几乎见底的酒瓶猛灌几口，然后便是不停地呕吐，污秽溅在早已肮脏不堪的泥地上。等到因我开门而短暂散去的浓重酒味和呕吐物的酸腐臭味重新笼罩了整个地窖之后，他的大脑才似乎因为浸泡在酒精当中而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止住了呕吐，整个人就这么趴下去，身子怪异地蜷缩起来，背脊扭曲成一个畸形的角度，胳膊异常地伸长，探向他那堆当作床垫使用的、散发着霉味的茅草深处。摸索了一阵，他掏出了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用铅皮包裹边缘、橡木板钉死的盒子。 那腐烂的人用颤抖的、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笨拙地抠开了那简陋却严密的盒子。褪色的红丝绒布包裹着一件物品。那只是一小截柱状的物体，在霍尔茨掀开了丝绒布后，我注意到，里面躺着的，是一小截苍白的、干枯的指骨。看尺寸与骨骼结构，这应该属于一只人类的左手小指。它的断口处异常平整光滑，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切断一样，修长的骨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玉色。指骨的根部套着一枚极其朴素的银环，没有任何纹饰，却散发着一种极为神秘的气息。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截诡异的断指上移开——那枚尾戒给我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它静静地躺在丝绒布上，散发着一种非生非死的沉寂。 “三十万泰勒，不然你带不走它。”老头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像是能看见了似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报出一个足以买下维也纳半条街的天文数字。地窖里弥漫的酸腐气味似乎更浓了。我没有立刻回应——我该如何说呢，我没有带走它的打算，在秘史的意义上，我是不该同这如此独一无二的东西产生什么瓜葛的，我来此的目的只是看它一下，研究研究，然后便物归原主。天知道我怎么想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截苍白的小指骨上，丝毫没有要避嫌的念头。 “或者，”他或许是见我没说话，话锋陡然一转，那嘶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扭曲的、近乎戏谑的腔调，干裂的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头却怪异地偏向我的侧面——那里除了潮湿的墙壁和爬行的霉斑，空无一物。“你让我再做个预言，一个真正的预言。不是那些哄骗爵爷的把戏——你要把这个预言，写进你将出版的书里。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格里高利·冯·霍尔茨，最后看到了什么。”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间冷却几分。他知道——不仅知道我是谁，甚至知道我的目的。这绝非一个沉溺酒精、神志不清的流浪汉能随口道出的信息。 “你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在这死寂的地窖里，连空气的流动都清晰可闻。他发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笑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气味……我的朋友，是气味。”他吸了吸鼻子，像一条老狗在分辨风向，“长生者身上那股被时间擦过又甩不掉的味道。你这样的人，这时候来维也纳，除了找那些被遗忘的破烂玩意儿，还能做什么？//《奇物志》//……嘿嘿，我读过你的书，在布拉格，那时候我还看得清字。” 他顿了顿，黏糊的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痛苦的光，“对吧，摩吕？” 我的笔名被他用沙哑的嗓音念出来，如同一个古老的诅咒在地窖里回荡。我注视着眼前这个被命运和酒精共同摧毁的预言家，他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炭，在最后时刻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我思虑片刻便微微颔首，算是默认。霍尔茨并没有像我预料中般的喜出望外。他那泄了皮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闭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仿佛窒息般的声音。几秒之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层厚厚的白翳似乎褪去了一丝？不，不是褪去，而是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占据了瞳孔。那不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两个空无的孔穴。 他咬开自己的食指，把尚且还算殷红的血液滴在了手中的“先知之手”上，那滴血液就这样在指骨的末端上漂浮着，几次呼吸之后骤然燃起了火焰，像是蜡烛一样。这火光映着霍尔茨的脸，他脸上的沟壑、眼睛里的脓水都在这光里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洞又恐怖的模糊的五官，我只感觉脊背发寒。他的声音也变了——本来锯树般的嗓门变得异常清晰、冰冷、缺乏起伏，如同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的回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水的质感，敲打在地窖潮湿的墙壁上。 @@@@ //那铁与火的洪流渐息，伤口结上丑陋的痂。 但疤痕会开启，果实会落下。 学者正东往那古老的拜占庭去，他的渊薮在召唤他。 长生的人呵，无容拒绝，无容骇怕。 你终会踏上祂的道途，遵循祂的律法。 // 语毕，霍尔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像烂泥般瘫软下去，重重摔在污秽的稻草堆里。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他蜷缩着，大口喘息，浑浊的眼球重新被厚厚的白翳覆盖，只剩下痛苦和茫然。刚才那冰冷、洞穿一切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地窖里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我站在原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那预言的内容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从皮囊中取出我一早准备好的一小袋金币——远少于三十万泰勒，但足够一个醉汉挥霍一阵子后找个地方等死——轻轻放在他身边。“你的预言，霍尔茨先生，”我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老人，“我会写进书里，连同你的结局一起——不过不是最近。”然后，我俯身，小心翼翼地用那块褪色的红丝绒重新包裹好那截冰冷的指骨，盖上橡木盒盖，再用铅皮边缘严丝合缝地压紧。我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弥漫着绝望、疯狂与预言回响的地窖。直到我从那个散发恶臭小巷里走出来，我才恍然发觉我的小指竟一直隐隐作痛。 德佩尔玛，我得到了先知之手，连带着知晓这一切的战争都要结束的消息，但代价是背负上一个关于自己的、沉重而模糊的预言。维也纳的寒冬似乎更冷了。我将那装着不祥预言的盒子锁进最坚固的行李箱底层。多瑙河的冰凌撞击声，此刻听来，竟如同命运齿轮缓缓转动的声响。 @@@@ **你为冰冷谜团所困的老友，** **摩吕哥提思，写于1644年，深冬，维也纳黑鹳巷临河小屋内。** @@@@ @@@@ @@@@ @@@@ @@@@ + 5 致德佩尔玛，愿我们在往昔中重逢 @@@@ @@@@ **亲爱的德普：** 尽管已戒严约莫一年，维也纳至今仍然没有开放城防，我暂时还无法离开——甚至没办法寄出信件。感谢你在这些日子送来的书信，着实令我倍感慰藉。的确，我未能考虑到我长久以来都在途中，没有固定的居所用以接收信件。不过在维也纳，大雪封城似乎也带来了一些微妙的好处——我终于有一个能让你邮寄信件的地址了。 倒也为难你凭我的只言片语推测出我的所在，在收到你信件的第一时间我便想向你回信以表激动之情。不过宽进严出，想要从封城中往外寄信实在太过困难，为了不惹得许多麻烦，我决定还是在形势放宽之后才予你消息——便是此时了。当你收到此信时，我应当已经在匈牙利的平原上，离那即将到达的预言之地仅有咫尺之遥。如若说最初我前往君士坦丁堡仅是为了著书，然此后诸多种种都将我推向这所谓既定的命运。现在落笔，我的心中恍然生出一种畏惧，在如今的时局前往君士坦丁堡当真是我的本意吗？ 基督徒的战争仍未结束，我何故偏要在战争的间隙启程？如若当真两年之后仍未结束这战争，我身在巴黎亦要比身在维也纳胜过太多——似乎是有什么在催促我，催促我往君士坦丁堡行进，为了我那名为//《奇物志II》//的博物著作，或是为了我。德佩尔玛，我的挚友，这几个月来我除却整理这一路上的见闻收作典籍，便是在研究那“先知之手”与霍尔茨的预言。我无比笃定的是，当我踏足君士坦丁堡的时刻，那片土地上定然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而那正是命运牵引我到达的缘由。会是有关于“战争”之事吗？我不禁想起特勒涅的预言来，他那温和得多的“岁月中最重要的物事”似乎也在印证着我将遭遇的一切。我的心是这样惶恐，以至于如今与你写信也不能缓释我心中的忧惧了！ 德普，我应该是极少与你聊过我的往事，仅仅在只言片语中曾提到我的故事，如今我定要将这一切都细细同你说了，不然我恐怕在不久的未来将在君士坦丁堡饮恨之时，诸多隐秘将随我一同埋于地母的厚土里。啊，我可以预料得到，当我把这些内容写下之后，这封信自己也将如秘密一般为历史所隐藏，但你一定会收到它，等到某天恍然发觉自己竟▇▇▇▇▇▇。 我对我的幼年生活已经几近遗忘，只留下残存的记忆是关于战争的。我当是随母亲在兵荒马乱中流亡至法国，但其实我的母亲应该早就死在了路上，我的兄弟姐妹也是一样——没有好心的骑士或是慈悲的教士收留我，我独自一人在山野精怪之间长大，在文明的罅隙中苟活。在那段非人的岁月里，我认识了一个月桂树妖，他曾同我讲过他是达芙聂斯的宠儿，亲受其点化赐福，我那时便也仅是懵懵懂懂地听着，享受着他与一众树妖的照顾，每日伴着悠远的狼嚎与簌簌的枝叶声入眠。再稍微大了些，他们会和我讲他们曾为宁芙的时候，在地母的花园中取乐的日子，我能从他们的言语间体悟到一丝怀念。而后他们教我写一种文字，说一种语言，我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希腊语。啊，相对于我漫长的生命来说，那不过十余年的日子实在太过短暂，但也格外美丽，即便我将往事种种遗忘殆尽，再回想起那些时刻，它们也一定会有着翠绿与浅黄的香气。 彼时我们仍用儒略历纪年，十三世纪，我只记得这一个时间节点了，我忘记是我独自游历又或者是被人从荒野中捡到带往了巴黎大学。在那哥特式建筑的围墙内，我那源于林地间，浸润月光与精怪歌谣的心魂与经院中枯涩的拉丁文典格格不入。学者们争论着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与阿奎那的神学，而我口中偶尔蹦出的词汇——那些被树精赋予的、带着泥土与露水气息的希腊语汇——总引得他们侧目。它们仿佛是异教神祇残留的呼吸，轻轻拂过圣徒画像肃穆的面容。幸而，他们对希腊古籍的渴求压倒了对“异教”词汇的疑虑。我得以凭此立足，翻译那些羊皮卷上褪色的字句，将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的智慧，或是亚里士多德的箴言，转译为拉丁文。这份工作虽让我免于流落街头，却也时刻提醒着我的“异类”身份——一个用“异教”之眼审视他们“神圣”经院哲学的局外人。不过我并不为此忧虑——这要感谢一些妖精们的小戏法，只需要一些蛾子的鳞粉，我就可以将我的信仰虔诚与否囫囵混淆过去。 一次，受命翻译一批从君士坦丁堡流出的残破手稿。其中关于奥林匹斯诸神的记载令我大为着迷，那些故事与幼年曾与我相伴的那些树精口中的传说童谣如此相似，还有“宁芙”，我格外深刻地记忆了这个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离开了巴黎大学，往希腊行去——这一过程便耗费了我五年时间，等到我穿过爱琴海，登上奥林匹斯山后，眼前的景象让我汗毛倒竖：这里没有什么奥林匹斯众神——我的意思不是神话是假的，而是只有“众神”不在。在雨雾飘渺的光之所，我见到白玉或大理石似的宫殿，鎏金的浮雕，潺潺的清泉在空中流淌。唯独没有记载的诸神——如若他们当真还在，我一介凡夫俗子大概也不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这神居。 正殿的一张长长的宴席桌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上面摆满了奇珍异果，仍停留在刚摘下来的样子，烹好的牛整只卧在一个硕大的白瓷盘中，美酒荡漾着，还保持着刚刚被斟入杯中的动态。神圣、华美、诡谲，仿佛赴宴的诸神还未开席便忽然消失，宴席则凝固在琥珀当中一般。那一刻，我并非被神迹震慑，而是被一种寂静扼住了咽喉。没有神祇的谈笑或仙乐，只有我靴底踩在光洁如镜的神殿地砖上发出的、亵渎般的空响在巨大而空旷的穹顶下回荡。空气凝滞，带着一种陈年香膏与尘埃混合的奇异气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我像个闯入巨人宫殿的虫豸，在那些宏伟得令人晕眩的廊柱和凝固的盛宴间穿行。我好像看到了更多我难以言说的讯息，就在那一刻、又或者是一天或者一个月——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在奥林匹斯神山上，我见证了应当存于世界之下的阴隐之密，凭此证道秘史之长生，成就了不老不死之大功业。 而后之事你已知晓，最初我行于每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中，知晓太多，也囿于历史之必然。那时的我被长生的力量与窥见的奥秘冲昏了头脑，尚未理解秘史之厚重——它是裹挟一切的、冷酷无情的洪流，个体在其面前如同尘埃。 如同我之前与你讲述的，第四次超自然战争，我曾尝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无数次穿过世界表皮的伤疤，游荡到那个遍布哀嚎与尸骸的世纪——在一些时候，黑死病是来自于被拗转的要素如同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另一些时候则是由于▇▇帝国……这同样是一个隐于秘密的国度，他们的信奉暴力与苦痛，奴隶制与封建制并存，血红是那个文明的底色——他们为了攻城略地，散布了这个诅咒，试图将疆域从波斯扩张到黑海，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没有成功，反而让黑死病弥漫的十四世纪缔结出死仇时代的恨意，并带去了远超想象的反扑。其实还有一重历史上，黑死病当真只是由于一群老鼠带来的灾祸，不过那也并不美好更多，我唯一能说的是，有一些事情注定会发生，譬如黑死病，又譬如第四次超自然战争。 德普，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行过秘史旅行了。窥探更多过去带来的宿命感让我感到害怕——早在十六世纪上半叶的时候，我在苏黎世做过几次旅行，每一次，我是说每一次，我都会在走出我所居住的酒店门口遇到一个以不同方式咽气的酒鬼，有的时候是被车碾死，有的时候是摔死，有的时候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从门口出来然后僵尸似的凝滞，而我身边总会有一个孩子试图去救活他，而他当医生的父亲则拉住他背过身去。 啊，我福灵心至般地有了明悟，我要往拜占庭去，我要往历史中的拜占庭去，那里是我的渊薮，祂的道途，我或将领悟。德普，德普，我的知音，我的挚友，我预感这或许是我留在尘世最后的一封笔书。我是如此的恋恋不舍啊！我会把我迄今为止的几份研究笔记以及奇物原件随信寄去，还有我两个藏书室的地址与开启密文。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德普，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希望你能将//《奇物志II》//出版，我若是还能归来，那这部书恐怕能成为最最重要的因素。 愿雅努斯庇佑历史中的你我。 @@@@ **你的，** **摩吕哥提思，写于1645年，晚春，维也纳。** @@@@ @@@@ @@@@ @@@@ @@@@ + 6 致丽姬娅姨母 @@@@ @@@@ **尊敬的姨妈：** 我已经按照您的嘱托，整理了阿兰斯先生的遗物，我在他的床头柜的书信集中找到了他在三十年战争期间和另一个人——大概是他朋友通信的信件。不过可能是因为这个本子泡过水的原因，这些信件的内容很多都是残缺不全的，甚至连名字都难以辨别。从用词和书信量上来说两人关系应当十分要好，不知道这名陌生人如今境况如何，愿他不要同您这位远方伯父一样葬身爱琴海。 随信件还有许多研究手稿一样的东西，我看不太懂，恐怕还得让您来确认一下。 不过恕我作为晚辈多几句嘴，阿兰斯先生的几本日记我也找到了，在翻阅之后，我发现1643年到1644年的内容有所缺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暴力破坏了，而从1645年开始，日记的内容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虽说前面的日记也全是关于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但后面的内容则更让人害怕——反复出现“赫尔墨斯”这个词。 姑母，我从一个当局官员的角度向您提出建议，那份书稿——就是我在书信集中找到的手稿——已经被编撰成册了，看起来似乎是要编辑后出版的样子。您千千万万仔细核对一番，确定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之后可以与我联系，我或许能找到印刷与发行的渠道，也算是我为这素未谋面的长辈尽到的一点孝心了。但如果其中真的有什么密教似的亵渎之语，切切不可传播出去。您自己留着权当是对长辈的缅怀，也万万不可拿出来示之于人。 我会尽快携着这些遗物从克里特岛回到威尼斯。 @@@@ **您的侄子，** **高黎罗沙，1672年7月于克里特岛。**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