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5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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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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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雇员在重建后实行统一的返岗标准。对于记忆完整性在95%以上、通过心智稳定性测验的雇员克隆体,人格上应视同原始版本,自动恢复先前的权限、职能、财产和社会身份。克隆后躯体特征不相似则无妨,仅需后续进行心理监控即可。对于不满条件的雇员克隆体,无论原始权限、身份如何,一概作为B类人员另行分配工作,优先考虑勘察、实验、战斗等具备技能门槛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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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P-2000重建人类管理条例与分流细则,版本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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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阿斯里尔在防水床铺上醒来,感到后背有些汗湿。玻璃容器的盖子早已重新开启,某个里不起眼的墙角柜子,电子钟的时间已向前走了22分钟。他像从一场大梦中浮起,梦中找回了某种怅然若失的东西——或者它们其实从未离开,只是他也从未想起来去造访。
他偏过头,看到瓦里塔斯就在隔壁的观察室里操作着什么,就像自他拿走匣子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他隔着玻璃窗与阿斯里尔四目相对,简短地点头确认,而后便移开目光。
阿斯里尔坐起身,任凭电子钟又走了15分钟。房间空调温度正好,无人催促。他又在脑海中消化了一边曾经的记忆,如今如同一间索引清晰的图书馆,可以轻松寻得每一本书和每一个细节的确切位置。他越想,越在情绪中迷失。他像那个终于拿回钥匙的主人,始终知道自己在此有一席之地:在那些恶魔与剑客、雾气与城市、砖块与废墟的梦境里,在他奔袭、战斗和生存的技能里,在偶尔的闪回里,在那被他贴身携带的红匣子的朦胧分量上。答案都领向此处。
他从衬衫里取出薰衣草挂坠,那是一支或许经过固色处理的狭叶薰衣草,人造树脂虽已泛黄,花穗仍呈现出谦卑的淡紫,沉默但生机勃勃,从不为自己争辩。
“……我也会记得你们的。”阿斯里尔轻声说。
然后他转头望向观察室——瓦里塔斯此时正低着头,盯着一杯早已不再冒出热气的咖啡出神——或者假装出神,让阿斯里尔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走出房间。
“我没想到过去是这样……”最后,阿斯里尔敲开观察室门时,这么开口道,“你说我是原型,我还以为你要抓我回去做实验……”
瓦里塔斯就坐在杂乱的桌子和一堆操作终端之间瞪着他,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瞪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倒不像前些天那个无论如何都胸有成竹的监督者了,反而像是很久以前,准备上报粒子对问题的下午,那个茫然、疲惫、等候指示的研究员。阿斯里尔冲他笑笑,坐到对面的折叠椅上,又问:
“怎么你之前一直说我就是我,现在倒不确定了?”
“我没有。”瓦里塔斯的否认快到像承认。
“你在读我的表情。”
“可能吧。”
阿斯里尔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他向窗户另一头的记忆恢复室短暂示意,就好像还有些东西被放在那已经熄灯的空房间。
“旧的那个我……后来怎么样了?”
瓦里塔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有太惊讶于他的疑问。
“我确实不知道。”他的神情毫无隐瞒,“你才是他。只有你能弄明白。”
这个角度阿斯里尔看到瓦里塔斯的手里攥着一张基金会工作证——那是阿斯里尔自己的工牌,卡片、塑封和挂绳都是崭新的,显然是近期制作,照片却用了记忆里旧的那张:他在镜头前笑得谨慎、内敛,棕色的卷发留到后颈。旁边的小字写有身份信息:3级权限,外勤特工,黄石。全都没变。阿斯里尔意识到他没有问对问题。问题并不是//他//后来做了什么。问题是//我//会怎么做。结论骤然明了——
他从来相信人格的唯一性。不能有两个他自己。而既然旧的他早已相信自己被SCP-2000宣判死亡,转化已无药可医,已主动将身份、记忆、人格都交给了这个健康的、重建的、“更好”的自己,能代表他的一切都已经归位……答案只剩下一个了。
房间内陷入沉默,只余日光灯的嗡嗡声,有一会他们谁也没直视对方。沉默也是一种解答。
“……说实话,”瓦里塔斯的声音落得极轻,语气谨慎,“有一阵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当时你一走了之,我以为你是要……”
“但你还是让‘这个’我恢复记忆了,哪怕我醒来之后可能又跑了?”
瓦里塔斯只是盯着他,一副“不要问这种蠢问题”的表情。
“其实那天我什么也没选。”阿斯里尔摇摇头,感到自己的脸苦涩地皱起,“我当时想留在基金会,但也知道自己病了,不信任自己还能做出自由意志的选择。我走,是为了亲眼看看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重建和延续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就把身份给克隆的我自己……并信任那个完整的我——我是说这个我……做出的一切决定。”
“你现在怎么想呢?”
“其实从来没变,我现在彻底相信重建是真的了。”阿斯里尔从自己的话中听到些许自嘲的笑意。有一会他的思绪飘出了这间洒着冷光的观察室,穿行在末日前和末日后的世界:老谷子和隔离区、围栏中的教学楼、拉文德的水培草莓、华特森的背影、机遇广场的酒吧、赫柏的花架、那列驶向黄石的火车——就像两条织线,交汇处每一股都衔着另一股,“我希望修好这个世界。”
瓦里塔斯沉默半晌,重重地点了头。
“明天就去上班吧。”他听起来轻快了一些,把工作证塞到阿斯里尔手里,“你的内网账号和权限卡应该已经全部解冻了。我刚看了,这段时间你大概有……”瓦里塔斯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些许狡黠,露出一个慢得近乎戏剧性的微笑,“八百封未读邮件。祝你好运。”
……
基金会对于克隆员工早习以为常,也有一套固定流程。先是几项常规检查,按部就班:记忆完整性评估,心智稳定性评估,均毫无意外地达标了。阿斯里尔随即自动恢复了先前的所有身份、权限和岗位。外勤部门那边的诸多体能与技能测试倒比较让他头疼,因为评分与过去作为受改造者时的表现天差地别,但他被告知这是重建后的预期现象。他的档案里留下了“在记忆丧失与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受反对派驱使,对基金会设施造成破坏”的一笔,但已经结案。
如今他已是基准人类,项目组为他归档了玛丽·雪莱计划的改造者身份,停止一切针对仿生躯体的例行评测与训练。在办手续时,阿斯里尔倒遇到了一个意外的“熟人”——另一个和他一样近期重建为普通人,需要取消原先改造者身份的特遣队员。那人一头金发收拾得干脆利落,中等身高,阿斯里尔几乎有八成把握那就是他在突袭中曾砍倒过的某名扬升者士兵。如今这士兵换了身普通的外勤制服,基金会特工特有的机警和独属于重建人类的朝气回到了他的脸上。阿斯里尔注意到他也在看自己,尴尬地点头致意,正想退开一些距离。那人却微笑着打招呼,话语里毫无恶意:
“这年头很难从基金会辞职啊,不是吗?”
办手续的人是加斯帕研究员,另一位老熟人。加斯帕没有多评论,只是在办完流程后加上了一句:
“欢迎回来,阿斯里尔特工。回头我们几个得吃个饭。”
剩下时间,阿斯里尔都在阅读邮箱里塞着的八百封新邮件:隔离区的状态周报、玛丽·雪莱计划的文档更新、黄石委员会的研讨,或者幸存者管理政策改到了第几版,尝试跟上最近的工作变动。这持续了差不多两周,直到他的第一个正式会议安排。
“要是下次任务还是坐着不说话,你就该考虑把我的职位名称改成盆栽。”阿斯里尔抗议道。
“旁听也是监督和立法的一环。”瓦里塔斯正双手插兜,如往常般一身实验室外套,靠在基金会总部的松木护墙板上。看得出,自从总部迁至黄石之后,它仍在保持旧Site-01的复古风格和避免奢侈之间努力平衡,“这次可真别乱说话了。”
麦克道尔特工就站在阿斯里尔旁边,手中攥着一卷议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脸色却不算很好看。阿斯里尔还记得几周前陪同麦克道尔去CA-27隔离区的机密会议室,却直到如今才有权限知晓会议室中报告的内容。
“为什么要让我们来?”阿斯里尔问,“我以为监督者表决是封闭的。当初雪莱计划的表决,我们也只能在外面等着。”
“我也没听说过对外开放的监督者表决。”麦克道尔附和。
“——除非议题内容被认为争议和影响重大,议会已经同意转为立法听证会——某种妥协的结果。”瓦里塔斯抖了抖他手里那份文件,“的确不常见。但这种形式也允许特定人把//特定的//、他们想拉入议会圈子的未来候选人——尤其是在诸如//有一张椅子空着//的情况下——邀请进决策的过程里,方便培养其影响力。”
“华特森指挥官。”麦克道尔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华特森指挥官。他当然记得指挥官从会议室走出,刚刚完成了一场决定几百号人命运的报告会。彼时阿斯里尔走上去与他攀交情,却直到恢复记忆才明白他们早就相识。为什么华特森没有告诉他?为什么米娅、瓦里塔斯……他们全都认识他,又全都不说?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阿斯里尔摇摇头,“我见过他更好的样子……真希望有什么我们能为他做的。”
“别让他听到这话。”瓦里塔斯说。
“……不过我呢?你还是没说为什么带//我//来。”阿斯里尔瘫手,“先说好,我可没兴趣做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
“哦,不,你可以当证人。”瓦里塔斯笑了,“你今天的任务是提醒他们,我们的宗旨从来是修复,而不是放弃。”
“面对十二个监督者。”阿斯里尔看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廊已经忙碌起来,设施管理正将折叠椅、茶水等搬进搬出,穿着文书人员、研究员、军人和特工制服的成员们三五成群地在走廊外聚集,谈论即将开始的会议。安保也比平时更多,几乎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一名,从头武装到脚,“我认识的就已经够难搞了。”
“理论上是十三位。”瓦里塔斯压低声音,“基金会从未官方承认任何人员变动发生。走吧。”
瓦里塔斯用他的黑色权限卡打开了会议室门——这房间并不大,也并不如阿斯里尔想象般花哨或吓人。像所有站点与认知隔离区的保密会议室那样,它的四壁被黑色吸音材料覆盖,讲台后悬着大屏幕与SCP基金会的徽标。区别在于这间的徽标是灿金色而非黑白,带有一圈橄榄枝图案与“控制、收容、保护”的格言,更显庄重。一张椭圆形黑色长桌横在房间中央,从讲台开始依次排布十三张座席,席位牌、金属投票按钮与椅背都刻有对应的罗马数字。已经有一些监督者落座,阿斯里尔避开目光,不敢多端详他们,只听到彼此交叠的话音。
“……蒙大拿州各重建人类隔离区的民调满意度有所提升……”
“……黄石委员会就当前的人员流动状况提交了评估报告说……”
“……赫柏势力在日益增长,奇怪的是几支主要反对力量的领导人都仍然没有让贤的打算……”
“……我对采取措施本身没有意见,但前提是……”
“十二,”O5-8注意到瓦里塔斯进场,“一项勘察工作需要协调。与第四批改造相关。”
“会后协调。”瓦里塔斯接话时,径直坐上了他那带有罗马数字十二名牌的位置,没再看阿斯里尔。
这房间显然不是为了超过十三个人一起开会而准备,其他人正各自拖过堆在角落的折叠椅,彼此挤着在房间为数不多的空地落座。阿斯里尔事先已看过与会名单与介绍:站点主管、伦理委员会、隔离区主管、研究人员、战地指挥官、舆情和对外专员、隔离区代表……几乎涵盖各方各面。也有几位黄石委员会的熟面孔。没人对阿斯里尔的到场表示惊讶;事实上,他们要么没关心他,要么只是简单打招呼,也许根本没留意到他曾离开过。华特森指挥官也在这里——当然他会在这里——坐在O5-7的身后,向阿斯里尔投来一个不冷不热的致意。
“诸位,肃静。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O5-1——看上去是一位硬朗的中年男性,轻敲桌面。十二位监督者——叛逃的三号除外,都已经就座。所有目光都齐齐看向大屏幕的黑底白字:
= **就修订《现存平民管理方式指导文件与实施细则》之表决会议**
“——诸位应该已经提前收到了本次的议程和报告材料。”一阵纸张翻动声,有人的平板亮起,“本次的讨论事项是是否应当对隔离区内的末日幸存者做出必要的人口控制措施——尤其是其中最具争议的部分:生育能力消除或冻结。现在请动议提出者发言。七号,请您开始。”
O5-7是一位身穿绿色长裙的女性,此时清清嗓子,脱稿讲话。
“在过去的工作中,末日幸存者一直不是最优先事项,更遑论考虑未来,恢复运转的人类社会该如何安置这部分遗民。如今重建工作逐步取得成效,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正式开始着手处理这项问题,制定切实可行的计划,让这部分人在重建后安全着陆。”
她抬手示意PPT切换,屏幕上打出几份粒子对和人口数的长势图。
“重建初期的指导文件指出,届时还存活的剩余人口会被安置在新社会的偏远角落,在我们的监管和隔离下自然凋亡或合并。此外,他们是重建后被唯一容许携带粒子对感染的群体,和正常社会完全隔离,并且总感染和认知偏移控制在阈值以下。”
七号在此时停顿片刻,像是在等待刚才的背景介绍在会议室中沉淀。华特森死死地盯着她的后背,人仍坐得笔直。
“这一原则自然不必修改,”七号继续道,“但在当前的幸存者人口长势与现行——恕我直言——听之任之的政策下,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它的具体可行性,以免未来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因此,我们提出的修改意见是:对隔离区内的末日幸存者,在不引起觉察的情况下,对人口进行随机、分批、隐蔽的生育能力消除或冻结,并保存生殖细胞,增加可逆性。”
她在椅子上略微往后靠了靠,像是对下一句话的效力颇为自信:
“这已被CA-27和CA-29隔离区试点运行过,证实可以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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