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门径的漫长旅程
2025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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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何应安落地双流时,夜已经深了。山城陷在浓郁的黑暗中,群山连成一片,无法区分这些曲折而隐约的轮廓究竟归属其中哪一座,它们就立在远处,比夜更黑更沉,好像天上更加庞大存在投下的影子。父亲在他身后悉悉索索地走来走去。黑暗里何应安看不到的地方,旅客们发出一阵阵唉声叹气和跺脚声。他久久站立在飞机舷梯旁,凝视着附近一座巨大的玻璃建筑,那可能是一座候机楼,或者曾经是一座候机楼,此刻没有任何光亮,毫无疑问这座建筑拒绝他进入。和记忆里完全不同,他记得以前落地山城,下了飞机就能找到等待自己的母亲,她通常坐在一家小商店附近,面带着忧虑思索机场里来来往往的旅客。
之后,父亲的声音响起来:“她为什么不来接我们?”
“爸,我们还在等摆渡车。”何应安说。父亲还在嘟囔什么,何应安没有理他。摆渡车开过来了,旅客们冷眼看着车,车灯也冷眼看着他们。父亲一下从何应安身后窜出去跑上车。等何应安挤到父亲旁边,父亲才悄悄低过脑袋对他说:自己一直憋着一泡尿。
何应安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然后滑开手机,假装饶有兴趣地刷起本地,直到父亲发出几声闷哼声,他才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父亲冲着车厢左顾右盼却不搭理,口中喃喃自语:“她怎么不来接我们?”他直抽抽鼻子,表情一阵阵扭曲,好几次何应安以为他会破口大骂出来,但父亲只望着他问怎么办。
摆渡车在一栋栋漆黑的建筑旁绕来绕去,旅客们沉默着,时而和身旁的人视线相交,有时有另一辆摆渡车驶过,他们就隔着车窗和另一辆车里的人对视。绕过又一栋建筑,忽然间他们独自行驶在了荒原上,大片平整土地突兀的从远方阴影似的群山延展出来,道路两旁不时闪过一根路灯,昏暗的灯光下堆积着枯藤和颓败的黄葛树,遗骸层层交叠在一起,像是一簇又一簇灰黄却仍在生长的灌木。摆渡车缓缓地滑行。没有旅客知道他们到达了旅程哪一部分,已经等待了多久,还要等待多久。他们把行李焦躁不安地拖来拖去,身子却一动不动。
不知不觉间,车又驶上坡道,此后便是漫长的下山路。昏昏沉沉间何应安听见跺脚似的响动,是父亲不停走来走去,好像觉得自己脚程替代轮子转动能让车走快点。踢踏了一会,父亲突然安静下来,何应安才用余光瞥向他,见他半蹲在车门旁,身子打着摆,怀里紧抱行李箱,几乎要一屁股坐地下。
“怎么了?”何应安问。
“我想上厕所。”父亲的声音又轻又柔。
何应安点点头说:“没事。”
父亲去了很长时间厕所。除了登机口,何应安几乎把整个航站楼逛了个遍,几次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或者发微信。他回去的时候,父亲扶着两个行李箱挡在身前,径直向他走来。上了网约车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各自望着窗外,快到酒店,父亲才开口说想吃车轮饼,何应安假装摆弄着打车软件更改终点,但他不想那么晚了再东跑西跑,司机也从后视镜瞪他们,最后他摊摊手说改不了,到酒店再点外卖。入住完,何应安去洗漱,出来之后告诉父亲外卖订不到车轮饼,店铺全都打烊,只能改天去夜市吃。父亲愣愣地扑在打开的箱子上。何应安连“喂”几声,他才坐回床边,盯着翻的乱七八糟的箱子说有“穿的”没带。何应安又说了一遍车轮饼订不到,父亲点点头,默默关灯躺下。何应安也换了睡衣。刚合上眼就听到父亲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咽。睁开眼,思索了一会,何应安告诉父亲,和母亲说好了,明天下午不忙的时候店外面见面。父亲响亮地翻了个身。
“又不是非得见她,”父亲说话像憋着气,“我们主要来旅游。”
“是,”何应安合上眼,话语吐出来时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无所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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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母亲没来见他们,上一条消息是“马上就到”,此后再无音讯。父亲等久了,就吵要买奶茶。何应安取完餐,发现父亲还抱着手机枯等自己。
“打开美团。”何应安说。“打开了。”“找‘券包’。”“哪里找?唉,你帮我。”父亲把手机递过来,何应安一下拍回去:“我这不帮你呢吗?找‘券包’。”“哪里找?”“‘我的’。”“‘我的’?‘我的’里没有。”“你找一下。”“我找过‘我的’了,没有。”“你什么时候找过?”“就刚刚,你点的时候。”“我点的时候跟你说找‘我的’了?”“没有。”“没有你找过?”“就是找过了,没有。”“你先点‘我的’。”“‘我的’......‘我的’......‘我的’在哪?”“最下面。”“那我找过了。”“你先点,然后找‘券包’。找着了吗?我问你找着‘我的’了吗?你不行就重新扫码。”“行了。”“什么,你重新扫码是吗?”“我都说找了没有。”“我问你:你‘行’什么?‘行’什么到底?”“没有。”“什么‘没有’?”“‘券包’没有。”“你这不是自己找到了?”“我说我找过。”“哼,重新扫码,扫菜单旁边那个。”“我不喝了。”“扫码。然后点‘我的’。”“我找过‘我的’。”“不是一个。重新扫码。”“我不喝了。”“你干嘛不喝。”“她还没过来吗?她去哪了?”“你干嘛不喝。”“你问问她怎么不想来了。”“随你便。”“那就问她。”“你不喝奶茶了?”“我说过我不喝。”“你吵着要喝。”“不喝。”“来,你扫码,再点一下‘我的’,找‘优惠券’,再让店员扫‘新人专——’”“不喝。你问问她。”
何应安瞪着父亲,把手中的奶茶一把塞给去,然后拽上他就穿过LG层,一直坐电梯上到D层,发现这走不通,只能来来回回坐外面的扶梯到S栋F1,最后下到B1坐上轻轨,一路直奔母亲工作的地方。
餐厅单独一栋矗立在路边,四周空空荡荡,连绿化都没有。它方方正正,外立支起数根大柱子和几面大落地窗,像是一座巨大的水泥宫殿,又像是上世纪修建的低矮大厦。通过数十几百级宽阔阶梯才通往一扇巨石般的正门,正上悬挂着红底大字招牌:
“超意基”。
大字之上还有一个隐约晃动的黑影,即便走到正门前何应安也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是口洞或是个球体,此时正缓缓转向自己。
何应安刚要迈步进门,忽然看见了母亲,她紧紧搂着一个又瘦又高,肤色白皙的年轻人。他们满脸笑意,不急不慢地从建筑背面绕过来,停在侧边一扇小门附近说笑。母亲还伸手替年轻扶了一下脸上的小圆眼镜。
在他冲出去之前,父亲先一步伸手抓住何应安。父亲力气大的惊人,让何应安回到了童年。
“她工作呢。”父亲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先跟她说几句话。”何应安胳膊挣来挣去,父亲攥的更紧了。
“跟她约好是不忙的时候见。”父亲还是摇头。
“你不是要见她?现在就能见。”何应安回头瞪向父亲,父亲只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在空中摆来摆去。
何应安回过头,小门开了一条缝,母亲和年轻人彼此贴在一起挤过去,他们手扣着手,脚缠着脚,腰靠着腰,用一种近乎跌倒的方式掉进门里。小门“砰”的合上,只留下一阵尖利笑声。父亲松开手,愁眉苦脸地缩回何应安身后:“那你先微信跟她说一声。”。何应安大步走到门前,刚想有所动作,就看见门上贴着“24小时监控区域”。他原地站了会,抬起头四下看看,带上父亲从巨大的正门进了餐厅。
进入室内,像候车大厅一样高大,更多的石柱,更多的落地窗,四处漆满红色调,窗外阳光打进来都变得橙红。还有许多斑杂条状的灰色——石灰石、大理石、花岗岩、清水混凝土、汉白玉——何应安分不清是什么材质,大大小小的石柱杂乱无章的贯穿室内,有些甚至歪斜在另外两根柱子间卡着,所有桌子都挤在柱子下的间隙,一张张方桌,每张都围满食客,吃的仰面朝天,呼出一口口热气,聚集在空旷无垠的建筑上层。声浪和气味似乎弥漫起淡淡粉红的烟气,烟气之后还有几盏大红灯笼随着喧嚣颤动,灯笼再上方的房梁挂着和正门一摸一样的“超意基”招牌,顶端同样有一个黑乎乎的形状。
何应安目瞪口呆,一个长袍长发的女招待挤出来拉住他的手,又指示他拉住父亲。他们排成一行,像一支被救援绳拴在一起攀登绝壁的探险队般挤进人群。
根本没有过道也没有空间,只有无尽的屁股、后脑勺、背部、头发。他们拄着椅背艰难跋涉,但椅子少的可怜,如同山脊上的固定桩一样珍贵。围绕着椅子脆弱的木质结构还塞满了人类。他们或蹲或站或者蜷成一团在椅子下,或者干脆被其他人架在空中。人群间发出蚁群翻涌的声音,不断互相倾轧喷出各类食物残渣。何应安感觉自己正被当作某种食材加工,从物理形态到化学性质再到形而上的内心精神都发生着扭曲和变形,当他们终于来到一张双人桌前坐定时,何应安已经融化了。
“欢迎光临超意基!”长袍长发的女招待高声叫道,她依然精气神十足。何应安和父亲已经头昏脑胀的坐到两边,她站在何应安身旁。人群每时每刻都在旋转,一旋转女招待就被裹挟进去没了声息,周围又如此嘈杂,何应安不得不努力竖起耳朵去听。“欢迎光临超意基!家乡美食地方味,家庭式融合快餐超意基!”人群旋转,她出现在桌子左侧:“扫码点餐,点小程序限定特色菜——”又一次旋转,她很快出现,这次只偏离原位一点点。“美团、大众点评收藏打卡五张图片五星好评送饮品加凉菜。”她一口气说完停下,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还没开始新一轮移动。何应安这才发现她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满脸涨红,和室内色调近乎一体,表情异常快活和轻松。“我们没有美团。”何应安抓紧说道,低头干呕的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想找......”何应安迟疑着。他记得母亲当时说是来开拓新店,现在不知道是什么职位。迟疑时女孩又一次被卷走了,这次时间很长,她从人群中冒出头时,何应安也想好了。“我想找你们领班,对,找领班或者主管什么的推荐一下。”
“没有美团大众点评也可以,还有团购可以选购,你们两人选‘双人任吃’套餐就可以了。”女孩出现在父亲身后,不知为何神气地叉着腰,她向前踏出一步轻松脱离旋转不停的人群。看也不看两位顾客,自顾自说下去:“本店特色‘珍馐’自助,客官必点!另外新店活动充500送100,叠加多多更优惠!个人小酌、多人聚餐、家宴、会议、日常食堂、祭拜食供就选超意基,家乡美食地方味,欢迎光临超意基!”她唧唧哇哇说完,一抹鼻子,头也不回地踏入翻滚的人群。
何应安愣了半天才站起身:“我要找领班!把领班找来,没听见吗?”几个脑袋翻过眼珠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他坐回去,父亲已经扫上码看起菜单。
“我们多点几个菜,招待多上忙不过来,我们多吃会多待会儿没准她就过来了。”父亲满心欢喜地对何应安说。何应安不停转着手机。
“客官莫急,”女服员从不远处攒动的脑袋间缓缓升起,似乎有几个肩膀像升降机一样托着她。她到达最高点稳稳身形,朝何应安作个揖,“管事们马上就有跳舞LIVE,敬请期待!”说完便沉入人群。
何应安一把滑开手机,连拨几个微信语音和电话,只有忙音。他戳开微信,输入法噼噼啪啪地打出去:
“ni。”
“你,”
“怎么,”
“不来?”
“??”
“你,”
“为什么,”
“不,”
“来,”
“,,,”
“我们,”
“现在,”
“在你餐厅,”
“你,”
“快说,”
“你,”
“在哪,”
“?”
“??”
“?????”
状态栏很快猛跳几次,从“A.母亲 4.23”跳到“对方正在输入中...”又跳回名称又跳回去,最后归于一片平静,还是只有几行问号。
何应安甩下父亲,直接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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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何应安又一次经历着食材加工,不过此时他像一只鼓满气的刺豚,又包上一层老胶皮,人群根本没法拆解、炖烂他,但仍然不断的研磨着、搅拌着。他的策略是跟随时隐时现在人群中的长袍女招待,不时有几个人黏到他身上,尽管闻不到丝毫酒气,却还是跌跌撞撞地向他身上涌来,拖也拖不动,只能在原地借着下一轮碾来的人群蹭掉。这样他总是丢失掉女招待的身影,她们手里端满菜饭却能闪来闪去,像是掌握着什么夹缝间的密道。何应安有些支撑不住,他俯身呼哧呼哧地大喘气。视线向下,眼前突然出现好多女招待,她们猫着腰在顾客两腿间穿来穿去,长袍后摆拖在地上如同老鼠的大尾巴,只有上菜时才弹起身子到桌子旁。何应安振作一番,有样学样,找准一位刚上完菜的女招待跟上去,她两手空空如也,或许是要返回厨房。
他们一前一后在腿脚丛林间穿行,女招待匆匆忙忙毫无阻碍,何应安终究不熟练,不得不起身从上方扒开几人强行通过。此时他才发现,他已经随着女招待到了处较为低矮的饭厅,没有夸张的挑高和落地窗,尽管人群仍在旋转,但食客们也都好好围在饭桌旁,拥挤大大减轻。他踮起脚努力张望出人群更少的方向,干脆硬挤向前。
渐渐的,房屋规格恢复了正常,空间也越发逼仄,变成了小饭馆,只有三两桌食客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闷声吃饭。何应安再往前行进,只剩下匆匆穿行的女招待,他还不时需要贴在墙边让路上菜,一股浓浓的油烟味从深处飘来。紧赶几步,几乎收束成了单行道。女招待们从一架折叠梯上来回忙碌。这架折叠梯十分袖珍,尽头就像是通往某个阁楼。何应安抓住空隙,一闪身就上去了。
上层的空间再次恢复广大,一条旷阔走廊,两侧点着煤气灯,昏暗灯光中何应安向上望去,顶部似乎飘渺而遥不可及,又似乎压着其他什么建筑体。
面前隐约闪出两处入口。一处大敞,寂静无声,飘出缕缕似有似无的雾气;另一处掩着铁门,里面似乎明亮、嘈杂,叮咣作响。招待上楼也都径直冲进这扇铁门,再端满菜撞出来。这扇门后应该是厨房。
何应安想起了“24小时监控区域”的字样,没有犹豫,直接走进那处大敞的入口。一进屋内,扑面而来呛人的香味,何应安匆匆打量一番就止不住去揉眼。屋里没有灯,比走廊还要昏暗,他泪眼朦胧间分不清房间大小。只觉得身处的空间高耸怪异。左右和正前方墙壁高处各开一处圆洞,有些许光亮交错洒进来。左侧圆洞外发光微红,右侧圆洞发灰,正对圆洞被什么轻微晃动的东西挡着。所有光线汇进屋内都变成惨白微弱的白炽灯光扫到地上闪闪烁烁。
何应安猛打喷嚏,正想退出去,正前一个男声忽然响起:
“上前来。”
他往前走,深处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臭。不知多久,到了尽头,一张长条供桌靠墙摆着。正中烧着一坛香,灰上插着好几根点燃的香烟,大多是细长的女士烟,还有几根电子烟没人抽吸自行喷出一大股香料味和烟臭混合在一起。香坛后面牌位被一罐高瓶大份装酱料替代。左右两侧贡品,一侧是冰露、哇哈哈和农夫山泉,另一侧堆着几包钙奶饼干。这张供桌很宽,上面摆着一张折叠床,折叠床上摆着老板椅,老板椅上是较小的办公椅,办公椅扶手卡着长板凳,长板凳上是折叠马扎,马扎上有一架滑动梯子,图书馆整理书籍常用的样式,梯子顶部有一顶安全帽,安全帽顶着有闪光条的锥桶。有个人高高在上地坐在锥筒上。
他半身掩在黑暗中,透光的圆洞正好在他脑后映出一轮光环。
“所来何事啊?”正上方光影轮转一番,似乎供桌上的人正摇头晃脑。
“找人。”何应安说。
“找人为何?可有至函?可有参详?”
“没有。”
“可是为顶首?”
“不是。”
“私事耶?”
“嗯......见个面,说几句话。”
“哈哈,”供桌上的人干笑几声,“时也,命也,缘也。自去外堂等待,有缘便是遍说‘珍馐’也无妨。”
“吃饭的地那么多人根本找不着,而且服务员压根不搭理我。你是不是这店长?”
“哦,为何相问主事之人?检举耶?通达——”
“就是帮我找个人,我跟她出去说几句见个面。”何应安直接打断。
“不可!大胆狂徒!工时岂能——”供桌上的人忽然大喝,大约面部的位置闪过几道光芒。一根拐杖似的长棍从黑暗中刺出挥舞了几下,忽然停顿住。光影摇晃几番,他又开口道:“也罢,奸小计量皆空,既求到某这里,便为你改歧归正。教人岂不乃福报乎?可仍叫汝晓得,成正事如何,看你造化!可有所寻之人像?”
何应安打开手机,先报出了母亲的名字,供桌上的人不为所动,这才找了找母亲朋友圈,翻了张正脸照出来。他伸手往前一递,那根棍子前端一下就把手机勾了过去吞没进黑暗。光影一动不动,供桌上的人似乎看的愣神,半响才用棍子归还。
“认识吗?”
“自然。”黑暗中的语气有些冰冷。
“那带我去找人。”
“咱老子带你?”
何应安点点头。
“汝可知晓咱老子是谁?”
何应安摇摇头。
“咱老子是——”棍子从黑暗中伸出,把那罐酱料往前推了推。
“超,意,基!”
何应安伸手拿过酱料。正面印有一个很俗气的人头标志,依然是红底大字招牌,“超意基”三个汉字变成了“Chao Yi Ji”,正上方是一颗硕大的惨白人头,五官下全是阴影,显出一种俯视感,深邃而有威压。转过背面,除了配料表还有一行广告语:“到店观看SIS LIVE免费领‘珍馐’下饭菜。”结尾有一个笑容夸张的黄色卡通圆脸吐着舌头竖大拇指破框而出。
他默默把这瓶包装花花绿绿的酱料放回牌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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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超意基得意地哼笑几声,棍子在香坛里挑挑拣拣,钩住一根白将送回去,一颗火星飘荡在黑暗,过了好几分钟才有一大口缭绕烟气呼出。他心满意足地唉声叹气,用棍子点点何应安:“想来,即便是汝这乡野之徒也听闻过某的名声,可为自己先前狂言自愧?”
“所以你认识她?”
“自然。”
“你把她叫后厨来,我和她说几句话。”
“不知好歹!竟与某再三呼喝,给个不唤人拿下汝的理由!”那根长棍又狂乱地挥在半空,似乎是超意基的思维指示器。画了几圈圆,长棍一竖,“罢了,教汝懂些规矩!这一大规矩是提纲挈领,总揽全局的主心骨、脊梁柱,汝记牢记好,乃是:各地人管各地人各地事。陇右人管陇右人,龙剑人管龙剑人,南诏人管南诏人。某是缁青人,自然就只能管缁青人,”超意基顿了顿,放肆大笑,“可汝寻之人并非缁青人,某自无权辖制,什么‘叫她来’根本是无妄之谈,无端之举耶。”
“可她是啊。”何应安记得很清楚,他们一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就算追溯祖籍也出不了省。
“哈哈哈,非也非也——她乃是平卢人。是自调某处任劳任怨,自愿出苦出力,于某处作事皆为诚所感。”
超意基收住笑,忽然沉吟道:“时也,命也,缘也!恰逢其时,某就叫汝远远观望一番,以满其心,免得再生胡作非为的念想。”棍子收回黑暗,“咔哒”一声,一阵有节奏的运转声响起,以图书馆梯子一张一合为主动,各类桌椅不停翻腾,如同齿轮一般严丝合缝。超意基座下的庞杂事物贴着墙壁缓缓地向左侧圆洞移动,他本人仍端坐在顶上黑暗中看不清身形面貌。正前那处圆洞慢慢显出来,有些发蓝,细看好像还有几朵白云,似乎正对外界的天空。何应安随着往左侧圆洞走,到尽头是张一模一样的供桌,上面摆着相同供奉品。又“咔哒”一声,超意基脑袋上多出了一轮微红的光环,梯子还没停稳,他就迫不及待捞起另一根白将军。黑暗中飘起两点火星,一明一暗。抽吸一会,稍暗的火星彻底熄灭,烟蒂弹出来,滚到何应安脚下。“咔哒咔哒”连响两声,老板椅的皮面刺啦刺啦摩擦一阵,接着老板椅以上部分和主体分离,载着超意基稍稍挪向一边,完全露出微红的圆洞。长棍伸出来,在弹簧床上“邦邦”敲几下。
“把脑袋放洞里。噤声静赏。”超意基说。
何应安侧耳听了听。
“SISISI......”一阵微微震动透过左侧墙壁传导进来。
何应安踏上底座,还有些不够高,他踮踮脚,旁边黑暗深处似乎传来一声低沉的耻笑。
“SISISISISISI......”震动正逐步加大。
踮起脚刚好。他把头塞进圆洞,外面是刚进正门那处最庞大无序的饭厅,他此时正从高处招牌位置俯瞰全局。食客们还是如同蠕虫一般蠕动着,拥挤着,翻滚着,挤压摩擦间消化无尽的食物,一阵阵同频呼喊隐约喷吐在大小漩涡中。
“SISISISISISISISISISI.....”声势加大了,某些事物开始引导秩序,仍然是旋转,但遵循起复杂的数学规律。像是分型图形的演化,一轮旋转扩向另一轮,每轮旋转都被统合,迭向肉眼可察的相似。而这一切都由食客们不约而同的呼喊声来指挥。
“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
某次大螺旋过后,几何激荡骤然停止,饭厅正中,数根石柱向心集中呈现出一个符合某计算公式的演出高台。何应安本以为这些石柱不过是长年累月肆意扩张的结果,但经过食客占位分割,才显出这座建筑的精心考量。
“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呼喊的势头已经抵达了一处峰值,连何应安这个偷窥者的口腔都不自觉准备到适宜立马破口进入声势的姿态。他赶紧抿抿嘴,深吸一大口气,舌头和咽喉痉挛不止。
接着,女招待们登场。她们越过食客,腾飞到一根根石柱上,又彼此切换方位,落到下一个坐标系标点,时而彼此手脚相抵连成一体跳出符合仪轨的灵性,时而眼神交错就像杂耍似的蹦开。所有人身手都很好,柔韧超群,动作彷佛把团体花游搬到陆上。没有配乐,只有一成不变,逐步叠加的呼喊。她们逐步集中,聚拢踞坐在最高的两根石柱边缘。呼喊声一滞,她们不约而同翻滚跃水,大开大合,全部没入食客。两位主角此时登场,高站两根石柱之上。
“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
原本低沉的喊声带起几分积蓄的疯狂,但主角们只手轻轻一扬,便只剩梦呓般的轻柔哼唱。
她们是两位年龄、身材相仿的妇人,一个稍高一个稍矮,脸上都涂大白脸,脸颊和下巴画了三抹不自然的红晕,大落地窗阳光的照耀下像两个真人木偶剧演员。她们都染蓝色长发,还夹了几缕小辫,身上穿火红色的低胸鱼骨裙,裙子上缀满零碎,十分华丽,比大厅内任何红色调都要明媚。
“俺是碎琼管事。”稍高那个妇人清清嗓子,拍拍挂麦。
“俺是乱玉管事。”稍矮的夫人跟到。
她是何应安的母亲。
“俺们,”她们一齐憋足劲,甚至弯下腰,猛踏一步,“碎琼乱玉,星,SIS是也!”
咚!咚!咚!
音响传出一阵巨大鼓声,紧接着又是杂乱的警笛,就响在何应安左右两侧,吓他一跳。
“安,碎琼妹儿,恁知道俺没来碎琼乱玉,星,SIS以前是干啥嘞吗?”乱玉一边说,一边绕圈朝下面食客挥手。
“俺知不道,难不成会是种地的?”碎琼说。
“恁咋嫩机灵!不怕大伙笑话俺,俺以前就是种苞米的,还兼着给家里头洗衣做饭。恁这机灵再猜猜,俺以前种地最怕啥?”
“种地怕啥......”碎琼假装思考,然后挥挥手,张口就来:“种地能怕啥,怕旱情呗!”
咚!咚!咚!WER!WER!WER!
这回不知哪来的灯光四处闪了一番,何应安感觉大厅有些变暗。他费劲转转头,两侧大落地窗上正降下帷幕,他又伸长脖子,发现几个大红灯笼亮起来,里面装着射灯,直照碎琼乱玉。
“这死孩子!”乱玉笑骂,“真是机灵!俺以前就怕地里有旱情,日头一大,俺就盼着有人来传话——”
音乐响起,呢喃似的,何应安细听好像是带了调子的“SISISI”呼喊,再配上些和弦还有加花。帷幕全部合上,大厅已经彻底暗下去。
“下大啦!下大啦!老乡不愁啦!地里传来好消息,旱情全部缓解啦!”碎琼乱玉咿呀呀唱起来,左摇右摆,从怀里掏出几罐东西,趁着音乐间奏一把拧开,放到胸前。母亲甚至又挪一罐到胯下,胡乱向前顶。汤汤水水稀里哗啦顺着柱体飞流直下,下面早蜂拥起食客举着各类碗碟盛接,有的直接跪在地上张大嘴。
“超意基牌‘珍馐’下饭菜。”超意基冷不丁地说。
何应安抽回头,面前有七点亮度不一的火星。他心脏刚刚停跳几次,回到这间逼仄的小屋子才有所恢复。沉默了一会,他又把头用力塞回圆洞,这次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老食客们呦,俺们最亲爱的人呦!”碎琼乱玉狼哭鬼嚎唱到终点,她们跪倒在石柱上仰天长啸一阵才站起身。碎琼的裙子好像被扯掉一部分,大半条腿都露在外面。
“谢,谢谢大家!哈,哈!”乱玉气喘吁吁,笑眯眯地向食客挥手致意
串场又一次开始:
“唉,唉,”碎琼气还有些不太顺,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话。
“恁这身子也忒差嘞,怎的开演就支不住啦?”乱玉赶紧接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罐头笑声响起。
“俺真饿嘞,肚里没食儿啊!”碎琼委屈巴巴。
“咋,恁咋不早佛?恁要吃饭俺领恁上——”乱玉扭了起来,“超,超超超,意,意,基,基基基基基基——去啊!”
食客们一阵欢呼。灯光乱闪。
“超意基有啥?”
“来超意基,你哈一气啤酒,”母亲把玻璃罐掏出来,绕着舔弄一番,用舌尖翘翘瓶盖,“哈汤,”她双手掂掂胸部,“还能哈嘎啦!”她蹲坐下去叉开腿,手指沿着大腿乱敲。
碎琼恢复过来,她朝柱下一挥手:“叨!使劲吃也!”
鼓点单调的电子音乐响起,碎琼乱玉随着鼓点蹦蹦跳跳。
“超意基!超意基!有事没事超意基,合家欢乐超意基!”
“超,超超超!”母亲一把撤掉一层鱼骨裙,露出大腿左右顶跨。“意,意,意!”母亲扶住腰摇转。“基!基基基基基基!”她干脆一俯身,撅起屁股,裙装整个倒伏下去。“家乡!”碎琼叫道。“味!”乱玉接着。“地方!”“香!”“招呼!”“招呼!”“老板辣椒大呼放也!”“老板辣椒大呼缠!”碎琼乱玉甩头起身,顺带给自己臀部一边一巴掌,随后跟着鼓点抖动身子,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比着数字比着枪型,最后定格比在脸旁的C。
“恁不来超意基是真造业!”
食客们狂热了。
“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SI......”他们手斜向上举起,伸向石柱上筋疲力尽的碎琼乱玉,一只胳膊叠起另一只胳膊,有条不紊地蔓延,一瞬间,同时好几双手抓住她们的裙角。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如猫叫的哭喊,掉进了手掌的潮汐。女招待们马上行动,从四面八方破开人群涌进中心。几分钟后,两位妇人就被刨了出来。母亲已经掉到柱下,身上衣裙撕得粉碎,只留着几张布条还挂着突起部位。另一边,碎琼刚一出现,女招待们就围上去,把她死死遮住。女招待还揪出数十人,全部捆在就近柱上。食客们像受惊的虫群纷纷逃窜回自己桌旁,紧紧靠着椅子瑟瑟发抖,有人走错了桌子,被人拳打脚踢赶到另一堆人群中辗转不停。大落地窗前的帷幕不知何时被人群扯得四分五裂,亮光久违直冲室内,照出淡淡升腾血气,不过很快便融入相近更加浓郁的人造红色中。
何应安猛地收回身子,死死盯住黑暗某处。
“如何?某之两位奴下皆——”
何应安跳下供桌,随手拽住某个椅腿,黑暗中的大物顿时轰然倒塌,把所有供奉砸成稀巴烂。香坛也掉下地,碰起大量灰尘。何应安又抄起一把椅子左右乱砸。
“疼死俺啦!攮人啦!快来人!”超意基躺在地上嚎叫,手中长棍四处挥舞,把一些幸存的事物也抽的破碎。何应安放下椅子,抬脚踢去,想把棍子夺过来。几个女招待此时冲进屋,却因为不适应黑暗定在原地摸索,何应安扭头一看,立马转身撞开挡在门前的直接跑出去。他本想冲下来找母亲去,但传菜的女招待堵满楼梯,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咬咬牙,何应安一口气跑过厨房,向着深处逃去,身后女招待们大呼小叫,接二连三追上,又和正常进出厨房的女招待撞了满怀,一时间杯碟乱飞,热汤热菜在走廊里四下飞溅。何应安趁乱跑进另一条走廊。
“以超意基的名义!”女招待们紧追不舍。叫骂声忽隐忽现,何应安脚步却慢下来。左右看看,有扇半掩的门洞,他直接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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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屋内明亮而舒适,飘着一股温暖的味道,先前招待何应安的那名女招待瘫在沙发中吃喝零食。对于一位顾客的不请自来她只是抬抬眼皮,仍旧镇定自若,继续刷手机。
“我就知道你会闯祸,在外堂就知道了。”她嘴里塞满曲奇,说话含糊不清。
何应安只顾靠在门后喘气,没有理会她。
女招待轻快地站起身,拿沙发擦擦手,径直朝何应安走来。
“让开吧你。”她眼睛一挑,推开何应安就出门去。何应安呆若木鸡,只畏惧地望着她的背影,并小心往屋子深处缩了缩。女招待立在门前神气地左顾右盼,好像正等待些什么。声音从何应安的来路逼近,轰隆作响的奔跑,叫骂声越来越下流,有个声音极为高亢的女声叫嚷要何应安泡酒,周围一阵阵赞同和附和。那位女招待开始了表演,她先拍拍手,抖掉剩余的渣滓,接着猛地一跺脚,大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跳到走廊中间,声嘶力竭,胳膊直指走廊另一端。癫狂的大部队呼啸撞来,她赶紧向墙边一躲,“姐妹们快追!往那边跑了啊!快啊!”说着迈出奔跑姿态,作势摆摆臂,直接回身进了屋里,看也看不看坐在门旁的何应安,重新躺上沙发。
“我就知道你会闯祸,”女招待懒懒地说,“你是不是想见管事?你表现也太心急了,大声嚷嚷要见人,周围几个姐妹都紧盯着你——嘻,嘻嘻——”她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何应安问。
“哈哈哈哈,不行了,这哈吉米——”女招待笑得缩进沙发。
“呃,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敖——肥区,哈!啊哈,哈哈——”
“敖小姐......”
“行了!”敖小姐甩开手机,腾身坐起来,表情故作严肃,竖着一根手指摇摇晃晃,“我知道你这叫什么:私联!对不?你想和碎琼管事私联或者乱玉管事私联或者和碎琼乱玉俩人私联。但是私联呀私联,重要就在个‘私’,你看你做的什么笨比事,肯定是径直求到超大官人那里去,依照超大官人的慈悲胸怀,多少不会介意,或许还赏了些好处,恰巧今天SIS LIVE,随手赐你个好位置也无所谓。你呢,你一定是得寸进尺,顶撞了超大官人,要求见面,要求管事陪侍你。要是这件事是超大官人和你私下发生,他也就是打法你走罢了。但今天偏偏超大官人要在后厨旁坐镇LIVE,偏偏你莽撞地找来后厨,从某种角度上说你是幸运的,往日压根无所觐见超大官人哩!反之,来来往往厨房的姐妹也一定能听见你和超大官人交谈时的粗鄙、无知。身为女招待,食客或许觉得我们不过是群忙忙碌碌的老鼠,饭食的运输载具,攀附在‘超意基’牌子下苟活。既无法知晓烹调的精深,也无法体验滋味美妙。可我能很清醒认知自我,女招待们是高敏人群,用十六型人格测试来讲,理性和感知选择我们应该全部选极端选项,这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处于中间环节的我们从一笔笔交涉磨砺出的,更是频繁揣摩上意才能有所领悟。女招待进入超意基以前不过资质平平,我敢断言天赋不值一提,只要沐浴在超大官人的旨意下,日积月累,哪怕用苦力式工作践行其意志都能拥有一颗剔透的心。所以你无需质疑女招待的敏锐,举不胜数。如你与超大官人一开腔,隔墙的姐妹就已振臂一呼,云聚其他心有所感的人,时刻准备替超大人出手惩教;如你刚刚落座,我就洞察出你要闯下祸事,果然日后应验了。请相信我,请一字不差的相信我:你根本不懂这其间基础逻辑,所以一个简单的私联才会鸡犬不宁。”
何应安听的头昏脑胀,他开始后悔轻率地走进来,又无动于衷地默认敖小姐帮助自己,或许他应该趁着敖小姐吸引注意力赶快跑下楼找到母亲。
“那你说该怎么办?”何应安慢吞吞站起身,口中敷衍道。
“哼!”敖小姐得意一笑,抹抹鼻子,“首先你得知晓些基本守则——”
敖小姐手机忽然闹铃大作,两人都吓一大跳,敖小姐真地跳了起来。
“完,完,完完蛋了!我要立刻到外堂去......我,我把你也带过去!我把你带回原来的桌子你就没事了!在这等我下!”敖小姐急急忙忙冲出门,在走廊里一拐不见了踪影。何应安跟着探出头,走廊此时寂静无比,他有些踌躇。几分钟后,敖小姐匆忙跑回,怀里揣满一碟碟小菜。
“快!快跟我走!完淡了!淡门!”她一路怪叫,带着何应安奔进另一处门洞,里面漆黑一片,“快呀,砸开!往地上砸!”敖小姐焦急地催促着,有根东西被踢到何应安脚下,他抄起来,随手往地上一砸,一口小井盖“铛铛”坠地掉进下一层,露出一节断裂的钢管,像是火警队使用的快速通道。“下去!”敖小姐不容质疑地命令道。何应安扒住钢管,慢慢蹭下去,敖小姐移动到洞口边缘,望望下方,怀抱一堆菜品,左右为难。忽然猛一声,手机闹钟又响起来,震得敖小姐跟着大叫。那些碗碟洒水一般泼下来,敖小姐沿钢管连滚带跳到何应安身边,何应安把几碟勉强接下的碟子塞还,剩下就是一地碎片和汤水。
敖小姐面色如土,勉强稳稳身形,咬咬牙又往前跑起来:“听我说!你现在就听我说,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当务之急我先告诉你我的计划。首先,我可以帮你私联管事,这事要我来安排,一定能成,就在里面办,到外头你就找不着她们了。好了,我的条件很简单,事成之后,我要带你去跟超大官人再见一面,你要承认超大官人,要承认‘超意基’,注意是‘承认’不是虚情假意‘认错’。超大官人大人大量本就不会怎样,你现在这样窘迫都是招待想立功。对了,‘承认’对你也有好处,招待们一旦知道你的诚心,你就彻底自由了,往后我安排起来也少些阻力。另外,打心底接纳认可超意基能让你离你想私联那位的内心更进一步,加深点造化。注意,你一定承诺是‘我领着你去’这计划才作数,其他招待怎么哄骗、欺诈、胁迫、诱惑你都一概不理,这事只有你我,主要是我来办成。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到外堂,招待们是没法难为你的,你只要坐等就行。计划是这样,我会给管事引到内堂,再找个正当理由引你进内堂。因为在外堂只能工作,不能讲私事,也没有私情,这就是工时的要求。到了内堂,那是休息时间,才什么都可以讲。你之前一直兜兜转转在外堂是根本不可能成事的。蠢材!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会儿必须能跟你讲明白,都是忘了工时手忙脚乱,不然我可以把你藏好,不用非得带到外堂,虽然你在外堂更加安全,不过我就必须履行责任,不可能和你沟通了。现在大体我已经给你缕清,要是答应,直接说想私联的管事的名字。另外,最后牢牢记住:一定要尊崇超意基!”
他们已经快冲到出口,一些简陋的围挡盖在前方,外堂的声音和味道越来越响亮。
“乱玉!”何应安直接回道。俩人奋力猛冲,一前一后,双双从管道飞扑出来。何应安落到无数双脚上,无数双脚又把他踢到另外无数双脚上,经过颠簸,他们相隔越来越远。敖小姐敏捷地扒住旁边石柱,又赶忙捉住一截裤脚,像拖着口破麻袋一样俯身钻进人潮,向远方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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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何应安被一把从人潮推回椅子上,敖小姐从身旁冒出来,微微一欠安就消失不见了。有几个女招待反常地高过人群,各个面色铁青。何应安挪开注意,落回到父亲身上。父亲埋头苦吃,对何应安不辞而去再不辞而归置若罔闻,桌子上杯盘狼藉,最显眼的是几口青花瓷大碗里盛的把子肉。
“我,”何应安斟酌了一下,“我没找见她。”
“我点了好几个套餐,她也没来。”父亲愁眉苦脸,还在饭食里挑挑拣拣。
“她可能不想见我们,都不来找我们。”
“你一和她见面她肯定回来,她只是不知道,在忙。”父亲终于撂下筷子,又打开手机扫码,“我再点点儿,她没准就过来上菜了,我们再吃会。”
“别吃了,都在这吃这么久了。”何应安说完,悚然一惊,赶忙接着问道:“刚刚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父亲还是愁眉不展。
“有什么,你直接说行不行?”
“表演。”
“嗯,表演。表演怎么了,就是表演是吧。”
父亲说不是,何应安一口气提起来。
“表演刚开始的时候,有个女孩经过我们桌子。”父亲没来由冒出一句。
“嗯?什么女孩不女孩,说表演,你,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看见女孩了。”父亲说,“梳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条纹外套——”
“校服?行,我知道了。我问你表演怎么了。”
“——里头一件洗了很多次的黑短袖,个子很矮,东张西望,也没坐哪桌。”父亲一口气说下去。父亲不在意演出。何应安松了口气,没有再回复。父亲还是接着说,“那个女孩最开始绕着舞台转圈,不是什么时候挤了过来。她跟我说她也在找她。”
何应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安随即涌出,某些到达山城以后怠惰的潜藏感知慢慢复苏,一个决定的萌芽开始从内心生长。
“我问:‘找见她了吗?’那个女孩也不确定,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她现在多少是个领班,可能是开除的暑假工找回来,我不敢多说......”父亲还在絮叨,一抬头,何应安又不见了。
“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父亲抽抽鼻子,没再说什么,继续埋头苦吃。
现在的策略是模仿女招待——何应安尽力俯下身子,贴近地面,想象自己每个毛孔都延伸出一段极端脆弱敏感的神经,触碰到他人就会痛苦万分,无论是呼吸、一点飞沫还是抬腿时轻轻的气流扰动。最开始,这让他感到窒息憋闷,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血肉做的车轮,移动几厘米就会有难以言喻的压力和恐惧。但很快他“游动”起来,身子变得轻快,食客下方原本密不透风的腿脚开始分离,一点点扩出可以直行火车的间隙,何应安已经畅通无阻了。女招待们愤愤不平,做出恶毒咒骂的口型,并尽力隐去行踪,不让何应安跟随她们发现某条路线。何应安自己冥冥中已有一些辨识道路的感觉。他遵循感觉前行,尽力远离厨房方向,他相信没有敖小姐运作,万一误入内堂区域就会被没有约束的女招待们直接投进炖锅。
何应安的选择很正确,他开拓出了新的空间,这处空间和其他区域差异明显。空间依然高大宽阔,却只摆了少量大圆桌,食客们零零碎碎坐在桌前用餐,每张桌子都余下许多空座位,在超意基其他区域这是不寻常的。这里食客们的进食也很安静,好像都是孤身一人前来,彼此互不搭理,十分冷漠,就算何应安怪异地蹲伏在地上前行也没人理会。此处同样没有分配女招待,空空荡荡。一切都不是何应安渐渐熟悉的超意基,他保持女招待式前进,决心快点离开。
“客官何不入座?”身后有人轻轻摩挲了下何应安的背,随后伸手提住他一拽,把他恢复直立。何应安转过身,母亲正恬静地望向他,“客官可是买了‘珍馐’用券?”她说完一挥袖子,上前去引路。
母亲又老许多,现在卸下浓妆,露出脸上松弛的皮肉,两颊有些浮肿,一笑就凿开两道法令纹。她笑得若无其事,眼神冰冷,走姿婀娜,身上穿一件新裙装,比演出服更加臃肿更加厚实,巧妙遮住许许多淤青和擦伤。何应安跟在后面,口舌干燥,舌头好像凝住的猪油,一想说话就想干呕,彷佛自己内心的想法是有毒物质,说出口来会引起身体免疫系统警告。
“且请这边坐下。”母亲指指一张小板凳,侍立一旁。
周围没有其他食客,圆桌中间放口雕龙画凤的大鼎,鼎上还不伦不类盖了圆盖,和鼎的形制根本不搭配,缝隙呲呲往外散着热气。
母亲挥手道:“奉天锅。”她稍稍挪开鼎盖,“奉天锅,奉天承运。超意基奉天锅,超意基首创时间料理。融合中华理学,上奉阴阳,”鼎内分成鸳鸯汤,一边是漆黑的老锅牛油红汤,一边是白汤的朝天锅,“下承广土气韵:土猪土饲料,土鸡蛋,土豆腐,”她介绍几样锅里飘起的食材,“佐五味人生,葱姜蒜韭椒。”一托盘的调料放到面前依次打开,“其中种种人生至理,品味中寻觅,寻觅中品味,皆是超大人官人采沧桑,集风雨酿成。一次不足,两次微妙,三次略成,四五六次顿觉恍然,七八九次有所领悟,十次方得奇妙。客官,”她顿了顿,“本店促销,奉天锅加‘珍馐’畅享买十送一。”
何应安忍不住打断:“妈,先不说菜,待会再说。我先跟你找你说点别的,知道你这工作正忙,我们出去说。”他看向母亲,母亲不接话,她站的很高,五官下全是阴影,好像对何应安怒极而视,又好像只是淡漠的置若罔闻。从家离开到现在,母亲肥胖许多,在一旁又高又大,再也不是以前多愁善感的妇人样子。
母亲缓缓开口:“超意基其人,生于琴岛,长于筝城,立业泉城,现今移镇蜀地。如此奔波是为饮食宏愿。古语云:民意食为天,超大官人如此鞠躬尽瘁为饮食奔碌,又业继福报,开广厦,大庇天下食不满、不足、不好、不懂之民,未曾图一毫私利。凡此种种,即便是最愚鲁的人也能看出,超大官人与饮食同根同源,是我等民之天也!他的言行皆是天意,就算是一呼一吸,其中的精深也要百般揣摩才能解出意味。然超大官人意极纯粹,只重饮食大业,我等知自身鄙陋,揣摩之举甚为流俗,何敢以问扰超大官人推行大业,固彼此各执一词,时有争论。但有几条精简定则却是人人共识的,我本欲仿超大官人所行,以饮食潜移默化一一教化汝等,未想到你竟如此顽劣,短短几言便在超大官人御下犯了那至高的守则!我实无法忍受,不知你这轻狂态度已经在外堂扰乱多少,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就直言告诫你!切记切记:饮食最尊,百行食为先,不食无生!记好。我最后再问你遍,你到底吃还是不吃?”说到最后,母亲怒发冲冠,直指何应安叫骂。
“疯了你?”何应安也十分恼怒,他和母亲对峙起来,“你在这做的什么工作?是不是传销?你看你穿的什么样,还给人跳艳舞?家也不回,人也不见,给你发消息装看不到,你装什么,被洗脑了是不是?我问你,你跟不跟我出去好好谈谈,别觉得你跑到重庆什么窝点来管不着你!你乐意传销传销,乐意一把年纪卖骚去卖骚,但是家里不能不管,我们大老远跑过来,见你都困难重重的,你以为你是谁?给我马上走人。”
“你,你,”母亲手指不住颤抖,“你目无尊卑,无次序,不通情理,不配为人。我虽只为超大官人的传行转言,却也是饮食大业栋梁,容不得你这般撒野!也罢,不多费口舌,让你见识见识我等大业深厚,直接心悦臣服。”
说完她转身走向更深处。何应安起身跟上,他现在越发觉得应该把母亲直接带走。
他们一下进到一条堆满各种杂物的走廊,到处是叠成小山的残缺桌椅和餐具,冒水的软管放在“小山”稍高处。几个浑身污渍,穿着破烂的女招待三两聚堆,接高处软管流下的水清洗一筐筐餐具。母亲从旁经过,不忘口称贱奴,催促她们赶紧干活。女招待们无精打采,埋头把脏兮兮的海绵摩擦上各类材质。走廊里气味难闻,越往前走,杂物越多,油污成倍增加,从杂物蔓延到天花板和地毯上,母亲嫌恶地捂住口鼻,紧赶几步,侧身往干净的地方靠去。
“哗啦”一声,母亲不小心碰到一根夹在两个碎盘子中间的烂胡萝卜,胡萝卜身处的“小山”顿时摇摇欲坠。不知装满何物的货筐掉到母亲面前,母亲一脚踢开,一个瘦弱、身上裹着厨房用纸的女孩突然从货筐钻出来,连带一身淤泥样的菜汤,像突出水面似的扑到筐外。母亲又是一脚踢女孩下体,她直接飞回另一堆待洗的餐具中,引起脆弱的碗碟一阵噼啪破碎声。
俩人理也不理,继续前行。走过这段走廊,豁然开朗,一个好几层楼高的巨大柜子摆在圆形大厅正中,直顶天花板,像是巨大的中医药柜,每个格子都能塞下差不多半个成年人,里面整齐摆码有一口口透明展示柜,类似博物馆用的展示橱窗或是爬虫馆里的保温箱,展示柜玻璃面全部光彩照人,一尘不染,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各类深色浆糊。
“继往开来,借鉴交流,才能积下深厚底蕴,你可知这柜子里是多少中华文化传承,代表多少人力物力?我不想以力压人,叫你害怕,屈从我,我只让你站这柜子前细细感悟,自行感悟。”母亲神情地抚摸柜体,然后如数家珍:“酱大头,包瓜菜,疙瘩,腌小黄瓜,磨酱茄,油辣椒,宝塔菜,狮子头,萝卜干,虾酱......”他们绕到背面,这边是一口口大坛。“泡仔姜,泡豇豆,泡白萝卜,泡辣椒,泡萝卜,泡芹菜,榨菜,冬菜,芽菜,腌大头菜......”
“妈,你不用给我看这些。我对你工作什么根本没兴趣,这根本没意义。你就听我说几句,这地方不太对劲,而且我带着爸好不容易过来,你再上心工作也要和我们见一面,对吧?你拖延来拖延去没有意义。你就听我的,先给我走。”何应安连哄带骗,尽量不表现出不耐。
“这一处处,无不凝结超大官人心血,大道至简,也只有这样古朴直接的方式才能震慑你这粗野愚痴的心灵啊!”母亲不为所动,继续述说。
“好,我知道超意基了不起。可是在老家你刚去上班那会,它也就是个快餐,现在摇身一变这吹那吹,你不觉得不对劲吗?你可能被人哄骗了看不清楚,我一来就觉得不对,哪有正经地方这禁止那禁止,是不是不让你和我们见面也是餐厅人跟你说的?你想想,我毕竟做过公务员,看事情不比你同事强?再说我是你儿子,你让我东找西找这对吗?你应该听我的,现在先跟我出去,我带你找你老公。”
“上前来。”母亲带他回到正面,拉开一处展示柜。何应安无奈上前往里看去,入眼全是各种烂糟糟泡在料水里分不清种类的块茎,还有浓郁的酱臭味,深处,一个小孩也浸在料水中,身旁有好多瓶瓶罐罐,都是迷你版的腌菜容器。小孩似乎对窥视一点也不意外,它朝何应安咧嘴一笑,憋上气,咕嘟咕嘟彻底沉入料水,不一会,两根如牙签的胳膊上各捧一块咸菜呈到何应安眼前,这两块咸菜黑的发亮,散发诱人下饭的清香。它们型块规整,何应安依稀能辨认出这是种古老的食材。它们代代传承,始终如一,历朝历代饥饿不堪的民众都未曾育种改良,只因它们从被先秦诸民掘出地里时就趋近完美,上下五千年间全部殊途同归,腌入各种酱料,蚂蚁酱到马肉酱,藿酱到辣椒酱,然后哄下种种谷物,就算何应安现在取来吃,和古人也没什么两样。
“请验。”小孩说。
“很好。”何应安说。
母亲一把合上展示柜。何应安刚想借着柜中小孩的由头发作,就看到一群女招待浩浩荡荡地从来路赶来,他紧张起来,闭了嘴,或许这里已经不算外堂。他很快发现这群女招待的领头居然是敖小姐,她敢直接过来可能是一处安排。何应安稍稍稳定,刚想加上几句话,敖小姐已经先一步跑过来。
她左右看看何应安和母亲,有些不解和紧张,眼神中更多是对何应安的埋怨。她向母亲一躬身,说道:“乱玉管事,超大官人有召,请往内堂等待。”
母亲面无表情:“超大官人有召,怎么不让碎琼来说?你是不是冒用上令,小心我把你贬到这的洗碗间来。”
“管事冤枉!这,碎琼管事,因为事故身心俱损,现在还......”
“好了!你退下吧。”母亲直接挥手打断。那堆跟随的女招待们已经跟了过来,大声呼喊要随管事觐见。她们不时凶狠地看向何应安,随时想要扑上来,但直接面见超意基的诱惑更大,很快都放弃何应安围住母亲。
“见超大官人!”“去见超大官人!”“能让我跟您一起跪下吗?我和您一个姓,母女俩应该一起服侍。”“我能来当脚垫吗,管事?”“你别抢,之前说好我来。”“那我当痰盂行吗......”女招待们七嘴八舌地拥着母亲。
“超大官人召命为重,我们来日方长,你心中已经有所触动,别再强撑了。”母亲偏过头对何应安说,说完和众招待一起消失在走廊里。
“行了,就剩我们俩了。”何应安松下一口气,“这就是你的计划是吧,我们现在该去哪?”
周围空无一人,敖小姐仍一副低眉顺目、笑脸相迎的女招待样子,再对何应安一行礼,用夸张尖细的气音说:
“哎呦呦!客官何在?客官何在?客官中奖啦,朋友圈集赞十个即可获抽奖机会,这位客官中奖啦!请随奴家到内堂抽奖,内堂哦!随机好礼无限送,盲盒抽不停,没准就会......就会抽到奴家呀!更多活动请打开‘超意基’小程序或关注官方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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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他们破开电井,抓着缠结的电线就向上爬。何应安对电线畏畏缩缩,生怕胶皮有破损漏电。敖小姐不管不顾,手脚并用撕扯,看上去像个胶皮裹起来的蜘蛛蛋,被线缆往上吊。
“快,快往上爬啊!不能让她等不耐烦了自己去找超大官人,那样就全完蛋了。超大官人再宽宏大量,也要对付我们给下面人做样子。”敖小姐气冲冲的,“希望你没在外堂又惹什么事,怎么直接跑去乱玉管事那里了?不是说好都等我运作?你讲点信用,不然我就去检举你。”
何应安辩解道:“你不是说外堂不会有事吗?”
“那肯定是,”敖小姐想了想,“你要明白这底层逻辑。尊崇超大官人,一切从超大官人的言行出发,超大官人规定外堂只能有工事,那外堂就只有你这个顾客和一堆女招待加一个管事。到了内堂,才有一堆立功心切的女打手和一个楚楚可怜,等待外人照料自己内心的——”
“你还真是恪尽职守,外面也装的那么回事,那不在内堂,就现在,你怎么还絮絮叨叨什么超意基。”何应安直接打断。
敖小姐白他一眼。
“你根本不懂。”
说话间他们翻了上来,左拐右拐回到后厨那条走廊上,正传菜往来的女招待一看到何应安,都怪叫一声丢下手上东西,奔向俩人,拦到后厨门前。
“管事要见!都快让开!”敖小姐大吼一声。女招待们的凶猛身姿一僵,面面相觑,敖小姐不管不顾领着何应安就往后厨走,面前缓缓让了开路。
“管事大人又抢先了。”女招待们纷纷狼哭鬼嚎,溃散向四周,慢慢找回被自己随手丢掉的菜肴,匆匆跑下楼。
敖小姐还是很紧张,她掐着何应安。后厨到处都是白雾,如有实质的白雾从锅里、格栅、炉灶、碗碟不间断喷出,没见有灶火,厨师们到处东奔西跑,找最浓厚的那一朵白雾,从中生生拽出好几盘现成热菜,交给身旁的女招待,再飞奔向下一处。他们像是骑士老爷,带着好几个随从,挥舞锅铲、敲打碗碟,对升腾的白雾大喊进攻,时不时接过随从递来的油盐酱醋,自己一股脑灌下去,然后摘了厨师帽,直接整个人冲进白雾。厨师们还有队列,有协作,他们的作战纵横厨房。有两个厨师带着一整只补给队在一圈螺旋雾气前止步,各自吞下七八份火锅底料,直吃的眼睛通红滴血,这才从雾气中联手取出一锅火锅。何应安和敖小姐举步艰难,他们不光要在弥漫的锅气里认路,还要躲避四处如蒸汽机车般冲锋的军事化厨师队伍。幸好这段旅程并不长,很快他们跋涉到另一扇铁门前。
这扇铁门隐隐散发寒意,周围人、烟稀少,远离喧嚣,一块牌匾挂在正中门额,写有“𠘤𨌒”。
“这就是管事的领地,还是家法所、祠堂、祭坛......”敖小姐不住哆嗦,她犹犹豫豫,“管事平时都是在这等超大官人——我,我就不跟你进去了,要是外面来人给管事通风报信我还能拦一下。你说几句话赶紧和我走,去见超大官人。”
“你这么欺上瞒下不怕吗?”
敖小姐一咬牙:“超大官人宽宏,不记罪却喜奖立功,尤其教化你这样冥顽不灵的野人,肯定大功一件。只要,只要能得到宠幸......”她声音越来越低,索性直接伸手敲门。
“何人?”门后是母亲的声音,比刚才要柔和许多。
“通报。”
“进来说话。”
何应安推门就进,敖小姐紧张地在外面盯住他。门后是一间小冰库,何应安一进门手脚就不听使唤。冰库是空的,杀菌灯泛着冰蓝色,天花板挂下两排锈迹斑斑的肉钩。母亲在冰库尽头背手而立,身前两把太师椅,靠墙一张阶梯状的大供桌,上面一行行瓶瓶罐罐:超意基牌“珍馐”下饭菜、把子肉罐头、油浸嘎啦、朝天锅调味粉、速食和乐......林林总总,上上下下排满整张供桌。
母亲转身坐下,也不抬眼看何应安。何应安在内堂毫不客气,直接上前抢先开口:“妈,你外堂那么多人装装样子行了,骗骗小服务员。我都到你这内堂来了,按你们的规矩不是什么都能说了吗?那我就敞开和你说,这家店根本不正经,我不知道是传销还是什么电闸,那个超意基天天跟你们洗脑,你们也心甘情愿帮他乱搞,给他抬得挺高,其实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休得折辱超大官人!”母亲出离愤怒,站起身猛地一挥。刚要继续开口训斥,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转身向罐头牌位连连顿首敬拜,“如此无礼,还不快给牌位告罪?”
何应安满不在乎:“我说了你别装样子,在内堂你们管事也算‘休息’,什么话都能说。我直说,这里大有问题,但我是,是,”他打了个结巴,“当公务员的,不怕你们搞这出,也不怕你们这超意基。懂没懂?现在赶紧,跟我走,我带你去找爸,我们家得集体行动,完事了你重新找个工作,再喜欢上哪我管不着。”“没见过你这样的食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错误,超大官人会禁止你进入餐厅的。”母亲坐回太师椅,神情依旧冰冷。“别威胁,小时候都听腻了。我看你是铁了心,出去和家里人见面是忌讳,不出去在里面说话也是忌讳。行,你总有下班时候吧,我就带着爸在餐厅等,隔几分钟找你一次,你躲着也行,那我天天来,跟你耗。就是个餐厅,不让进又怎么样,顶多来个人劝我走,我就不走,我不让你工作,超意基迟早辞了你。”“我不怕!超大官人也一定不会赶我走,超大官人不会出错,他说的规矩就是规矩,私情私事都敢禁绝,我要把自己奉献进这大业!”母亲一下又站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来?这有什么好,我自己过得好,也不用你再养,爸也一直想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再说了——”何应安灵机一动,“你不怕我纠缠你,超大官人怕不怕,你别以为我老家当公务员管不到这边,我随便用点关系查查你们呢?”
“什么狗屁关系。超大官人会怕?”母亲急的转起圈,何应安学她样子背起手撇撇嘴。母亲怒视着何应安慢慢坐下。
“你先我和爸旅游这段时间,你从班上跑出来和我们待一块成不成?别,别张嘴再提超意基,我们家一块坐下来好好谈,谈谈你到底怎么了。要是解释清楚,我们也不再纠缠你。行不行?”何应安趁势赶紧更进一步。“你,你先坐。”母亲猛然退败。
何应安抬腿就要坐上另一把太师椅,母亲拉住他,点点近处一个肉钩。何应安犹豫再三,把自己后领挂了上去。
“你说,你把我抓回家里干嘛?”母亲头发披散,看不清表情,“把我抓回去再给你爷俩洗衣烧饭吗?”
“怎么现在能正经说话了?”何应安努努嘴想冷笑。他挂在肉钩上,双脚离地接近顶上冷气口,冷库本就冰冷,现在更是加剧,他几乎张不开嘴,“不是规矩吗?那内堂应该都能说啊,非要跟我扯东扯西。”
“因为我不仅是管事,我还是内外管事,在外要立标杆,在内也要做表率。你这下闯进来,全毁了......”母亲愁眉苦脸,眼神木然,定定看着地面,好像又没再思索与何应安的交涉。
“她自封的。不配。”第三个声音冷冷地传进来。
原本守在门外的敖小姐一溜烟跑到他们面前,尖声报到:“碎琼管事大人宣:召乱玉管事大人觐见!”
何应安艰难地晃动身子扭向冷库门口。碎琼披一件皮裘,浑身裹得严实,脖子露一小截,上面纹满刺青。她脸色青白,走路飘飘浮浮,跟着敖小姐慢吞吞的才到近前。
一个挂在肉钩上的男人,一个狼狈失态的管事。她眼神饶有兴趣的在两人间流转。
“给列祖列宗请安。”碎琼朝着供奉桌微微欠身,她双腿伤得不轻,险些直接跪下去。乱玉晃神间仍不敢受礼,赶忙起身后又回过神,转向敖小姐破口大骂:“就是你个野丫头骗我!”“骗你什么?”碎琼接过话,“超大官人确实有请,你要耍脾气抗命我自回去禀报。”说完直接回身往外走。乱玉一拍桌子,匆忙左右看看,还是小跑追上去。何应安拼命挣扎,想从肉钩下来。他往左右空气乱蹬,直接让肉钩扎得更深,和皮肉直接摩擦。
敖小姐面色阴沉,大气不敢出,见管事们都走出冰库,才缓缓托住何应安双腿,把他放下地。他们互相张张嘴,刚想交流,碎琼的脑袋就从冰库门口探回:
“这边这个丫头还在干什么?我没记错你该上值。”
敖小姐一个寒颤,使了个何应安没懂的眼色,低下头就拼命跑出去。冷库里只剩下遍体生寒的何应安一人。他立刻决定强撑一会,等母亲再回来。眼下,超意基真要面见母亲,他们之间的话或许会让刚才的努力劝说都推倒重来。
叮咚。
响声吸引住他注意,从桌上传来,何应安认出是母亲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他不想偷看。这里的顽固和密不透风他已经有所领悟,此时最好不要有任何节外生枝。
叮咚。
又是一条。
叮咚叮咚叮咚。
接连几条,接力还在继续,屏幕根本暗不下去。何应安忍不住看去。
婊子下午好,怎么不回我
工作就是社会人了
怎么不敢当面刚
婊子能不能说话
老破鞋张嘴
是不是找公狗呢
公狗给你老逼可劲凿啊
别忙着吃肠啦
说句话
不耽误事昂
听话
几个逼这么狂不回我
妈很多
?
忘了你都是当亲妈的人
不知道你每天死几回
还是被上多了
操出你自信了
[笑哭]
老怂逼
怎么和男人上床的时候不怂
?
不回我没空吗
发语音也行
对了你应该嘴没空
你餐厅管事是不是
你就是个厨子,人体厨师,最喜欢拿自己做刺身是不是
有的婊子好怂
我虽然比你小,但是没你怂逼
你妈逼怎么教你的
傻逼我要见你怎么不敢来
我今天可看见你了,你看见我没
别急
明天,下午,我亲自找你
一连十几条微信消息,都由“楚鸿飞”发来。何应安看的胆战心惊,他越发不明白母亲在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寒冷,手足无措,充当起冰库被冷冻的肉类,心中有股把这地方砸个稀巴烂的冲动,起码那一排排“祖宗”要彻底毁掉。他快要抑制不住这种发泄似的破坏欲要付诸行动时,母亲回来了。
她不是孤身一人,还搀着一名年轻人。肤色白皙,又瘦又高,戴副小圆眼镜,他一边依偎着母亲,一边装模做样拄一根绅士棍。
何应安顾不得这个陌生人,快步上前去,急急地和母亲说:“妈,对不起,我刚刚不该对你那么——”
“你快住嘴。”母亲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倨傲,还带着许多怒气和厌恶。她断然打断何应安:“我原本只觉得你是无礼,方才才知道,你居然直接莽撞的闯驾,打伤了超大官人。我现在醒悟,你的策略无非是用花言巧语迷惑我,让你罪行晚些暴露,或者说即便我发现了你的罪行也因为种种思虑对你摇摆不定,碎琼和那帮丫头们没我肯定晕头转向,你就借机逃脱。我真是瞎眼,差点因为丁点旧情念想成为你的棋子。幸好超大官人及时召我。”她含情脉脉地看向年轻人,又恶狠狠地向何应安咆哮:“你这贼子真该砍头,活活凌迟死,这样都不能赎罪,要让你一直挂在这钩上示众千万年才行!”“罢了,乱玉。罢了!”年轻人大声咳嗽,咳的前仰后合,眼泪都飞溅出来。母亲赶忙扶住他。
“超大官人发话了我便饶过你。”母亲狠狠剜一眼何应安。
“可是,就算你现在恨我,那爸呢?爸你也不想见一面吗?”
“唉,家事难断。”年轻人装模做样叹气。“那不是奴的家事,奴的家事只有您。”母亲现在看上去十分冷静,她紧紧扣握年轻人的手,“他把一切家事都推到我身上,家庭关系啦,幸福啦,经济赞助啦,等等这些。其实那根本不是奴的家,他把一切说的天花乱坠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他说的事完全是他们家的事,他和那个老头子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侍奉官人您,直到您完全健康,像这卑鄙之徒谋刺您以前那样健康。既然我现在内外兼管,就必将不留余力的履行这个职责。”说完,她拉下身旁一根肉钩,一扇暗门从墙上开启,冷库内顿时透进一阵明媚的光。
年轻人很欣慰,他在母亲怀中点点头,然后俩人走向那处密室。母亲先一步进去,年轻人跟着迈步,停在门口一顿,转过身,满面微笑。他撑着绅士棍,一副仍然虚弱的样子。
“我没想到你真是胆大,”他终于向何应安开口,“我免费让你看一场LIVE,你反手就行刺我,但我无所谓,我是超意基——宽恕你!”他做出拥抱的姿势,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继续说:“所以我不光不惩罚你,我还要奖励,我要教化你,我说过,这是大福报。”他想了想,“不过你对我敌意太大,你完全抵触超意基的理念。我懂,这样超我的善意就是会招来误解,那样是个麻烦,我选择不再和你玩这‘交锋’游戏。我把那个老头子,跟你来的那个老头子叫过来,说他中奖了——就叫道我和你母亲跟前,对了,那老头子是你爸对吧?反正叫到跟前,他一见你母亲就啼哭不止,说他被所有人抛弃了。我心中怜悯,直接问他:‘你中奖了,能抽奖,你有什么愿望?’他指着乱玉:‘我就想和她呆在一起!’我叫碎琼写了个纸条丢进抽奖箱。他果然抽到了,好人好运,现在他会和我们一直呆在餐厅里,就在后厨当个厮养,每天跟我的大厨一起列队冲锋。对,在热蒸汽和各种横冲直撞、怒气爆棚的厨子间冲锋。你不用想自行找他,他被编入的是最隐秘的斥候队伍,只有也留下,从厮养做起,你们才能一起安身啊?”
一件接一件衣服甩出密室。裙子、打底、衬衫、内衣内裤......何应安定定地数着,应该是一件不差。
超意基抿抿嘴看看彷佛被冻死了的何应安,又回头看看里面。“那么,您真的不跟我们来了,儿子先生?”超意基问,可是这时乱玉终于把他拉走了,她甚至没有转身再看儿子一眼。密室里似乎很亮、很暖和,还可以听到一些低声细语,很可能是乱玉在哄超意基上寝榻,接着门就关上了。
许久以后,何应安才哆哆嗦嗦活动起来,他掏出手机,拨了基金会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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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张威是何应安的前同事,不久前刚调到山城。他接到电话时很讶然:“喂,何先生,怎么想起给哥们打电话来了,到重庆想约饭啊?我们这基金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出来是见鬼了,这边比咱们老家忙他妈一万倍!你和老爷子来这么几天,见那么多山了吧,我告诉你,每个山都冒怪东西!”
“不是,”何应安声音十分低沉,“公事。”
“公事?”张威嗤笑一声,“果然见鬼了,说吧,怎么回事,哪座山哪个寺,我待会给你带份授权过去,咱俩外加老爷子仨人直接平了他们,权当你们重庆旅游额外大冒险。”
“超灵体就简单了,事情挺诡异的。”
“诡异?我们办的什么玩意不诡异?老爷子没事吧?”
“没事。你听我说,你知道那家超意基吗?”
“知道,在,在,呃,忘了哪个区了,老家的快餐嘛,新开的。说吧,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吃完觉得自己是块把子肉了或者后厨有拜大葱煎饼教的,搓了个巨大煎饼要打旁边火锅店。”
“不,不是,”何应安想了想,“那里人非常多,异常级别的多。”
“新店火爆。”
“是异常的人多,多到能把人挤死,但他们一点事没有。”何应安赶紧补充。
“重庆正常。”
“规矩很森严,饭馆里还有阶级,层次很分明。”
“南方宗族。”
“不是那么寻常,是非常诡异,就像另一个世界,”何应安连珠炮般地辩解,“也不是另一个世界,就是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乍看和帷幕外一样,你身处其中都不会感觉有什么异样,可是它非常异常,所有事情都是扭曲发生的,就算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大多数并非超自然现象。我,我说不清楚,但我怀疑可能是个心灵类的异常地点!”
“山城门径。”张威平静地说。
“不是,就是异常地点——呃,什么?”
“门径。”张威语气严肃起来,“山城常见,我刚调来几个月都变成了这个领域的熟手,果然是环境最打磨人。何兄,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公事公办,这边站点马上出发调查。下午我可能会亲自去找你了解情况,你懂,档案总要有点对话记录。再见。”
电话立马挂断。何应安孤身坐在窗前,父亲没有踪影。他叹一声气,裹着被子睡下。
一觉醒来,张威上门拜访。他一进房间先四下看了看,又东拉西扯等了会,这才开口问道:“老爷子呢?”
“爬,爬山去了。”何应安莫名有些紧张。
“嗯。”张威不置可否。
他摊开几张文件,手指指指点点:“我先跟你详细解释下情况,要是你联想到什么就赶紧和我说,你肯定上道,没问题吧?”
何应安答应下来。
“你是不是和老爷子到过这吃饭?”张威沉吟一阵,突然发问。
“是啊,这,没事吧?要走程序吗?”
张威瞥瞥他道:“按理说是要......不过,你这又是内部人员,又是山城撞见门径这种烂大街的事,算了吧。咳,好了正事。先跟你说门径,门径这边遍地都是,老家那边大平原几千年都不见一个,你最开始报个异常地点倒也正常。所谓门径,其实可以字面理解,就是‘门’和‘径’,你想下日常怎么用这俩,合并下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这么解释是不准确的,你可能会觉得是不是一进入门径就到异世界了,或者走着走着就到平行时空了?我可以肯定地说:‘不是’!”
“所以它类似认知扰动异常?”何应安开始猜测。
“不对,不是那种‘聪明灵长类理解’才能作用的玩意。门径确实存在,它本身就代表一套和我们世界截然不同的存在,基于不同的规则存在,就跟我们的世界一样,门径不会给你解释自身是怎么存在的,所有规则都要等我们去发掘。但是我们也只能用自己身处世界的规则去解释门径,这就会有种种悖论和无法解的地方,这种彼此永恒错开的间隙造成了门径归为‘异常’,归为‘超自然’......”
张威滔滔不绝。何应安听的头昏脑胀,他一挥手指向那张超意基正门照片:“所以这饭馆就是个门径?”
张威点点头,又摇摇头,面色古怪。
“有趣的地方来了。超意基其实算不得门径,充其量算是门径的溢出效应。我们的人员没能从这座建筑定位出门径(基金会还是有些间接方法区域定位门径的)。”张威喘口气,接着说,“我们能定位到的门径,是,里面的,人。”他吐出最后几个字时十分艰难。
“人?普通人?不是异常实体?”何应安目瞪口呆。
“对,普通人,上班进饭馆定位成门径,下班走人就是个普通人。那座建筑只是有点怪,又被稍微扭曲了点空间结构,都是附带小问题。”张威摊摊手,也是一副思索样,“人的门径化,门径化的人,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可笑吧,山城都有不解的门径。”
超意基里的确有许多古怪的人。
“那你们什么行动?”何应安马上问道。
“30站直管,直接从国外调高级别记忆删除剂来,提取化合物型的,打下去亲爹亲妈亲儿子都不认识,整个推完不知道自己是谁,只会啃手。普通人嘛,能怎么办,拉一车一车黑衣服,挨个进去抓人打针就是了。”张威顿了顿,“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大型行动都很严肃。我们今天试着行动了一次,调了一支满编特遣队过来,很能跑的那种,直接冲进去,结果有个饭馆里有个中年女人振臂一呼带着满屋子人跟潮水一样往后退,一直退到死路,然后开始跳那种女团舞。小伙子们尸山血海,世界末日爬出来的,愣是吓住了,结果一个空间严重错位的春季大庭院破墙而入,跟飞船接人一样全给接走了。那个中年女人,就是我们定位的其中一个门径。”
张威又一拍大腿:“得了!这下直接给我从办公室赶出来,要我坐镇指挥!就看刚来新人好背锅呗,我偏不背,等所有人员到齐,记忆删除程序也备好再说吧!我直接撤走所有人,定个万无一失的点,”他特意转过身,向何应安亮出手表,狠狠敲几下。
“明天,下午五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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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何应安匆匆赶到超意基时已经正午了,他一大早出发,紧赶慢赶。超意基的门店像是和他闹别扭,初次来的时候把他当顾客欢迎,大大方方立在路旁,这次依照超意基本人的意志把他当仇人躲。幸好,门店不是门径本身,他来回切换导航软件和平台,总算用“附近美食”找到门前。
巨石般的大门紧锁,挂着能栓船锚的锁链。何应安立马绕到侧边。那扇超意基和母亲幽会的小门合着,但没有栓锁链,门周围一片焦黑,基金会突袭时放火焚烧过这个入口。他伸手一拽,门轻松打开,何应安大喜过望,赶紧进门。门后是一条幽深小道,头顶还啪哒啪往下滴水,幸好尽头有隐约明亮,这处通路的确能够通往哪里。小道很狭窄,周围像洗碗间一样堆满散发恶臭的垃圾,何应安侧身挤过,几次差点吐出去,幸好有尽头那处光亮支撑他。
“喂......”脚下传来一声嘶哑的叫喊,何应安没有理会,继续向前。一只无力的小手悄悄地拽住他的裤脚。“喂,你,你停下......”声音稍大,何应安捂住口鼻,赶忙加快脚步,一口气冲到灯下。
“我找到你了。”
这回声音从正下方传来,两支细胳膊节肢似的死死钳住他的脚踝,胳膊连到光亮外一团漆黑的小东西上,何应安是连带着它一起跑过来的。
那团小东西蠕动几下,一团乱七八糟中间翻出敖小姐的脸。数十小时不见,她的脸不复健康和光彩,一边形销骨立满脸憔悴,一边高高肿起,乌黑的眼睛爆在眼眶外,和同样乌黑的伤口混在一起。她的女招待长袍也不翼而飞,几条脏毛毯搭在身上,勉强拼成一条长袍样子。
“你怎么到洗碗间来了?”何应安皱皱眉,他本来想让敖小姐继续运作。
“洗碗间?这不是洗碗间,客官。”说“客官”这个词时敖小姐很生涩,有些羞怯把它说出口。她四下张望,“这就是以前大饭厅的一部分,就是管事们开LIVE的地方。不过,你叫的条子一窝蜂冲进来把这全砸了,他们真是可怕呀,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把所有客官都往他们的面包车上拖......”敖小姐轻轻地说,“不过,”她高声干嚎,“你也知道我因为你被贬到了洗碗间?!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了外堂,轻轻松松走出去,留我一个人。超大官人把我叫上去,我哪敢不去?!没想到你那个贱妈,那个恶妇也在,他们叫我呆在椅子旁边,把头放扶手上,轮番扇我巴掌,扇了一晚上啊......然后就说我不能再当超意基的颜面,直接赶到洗碗间,洗碗间是不能休息不能下班的,我就缩,缩在这——”敖小姐已经永远站不起来了,她双手扣着地面向前爬,关节间格格作响,脸在地上磨出一道血痕,竭尽全力向何应安延伸去。
何应安一脚把她踢回黑暗,转身走进大饭厅,尽管昨天基金会才采取行动,今天这里已经毁成一片黑暗的废墟,到处烟熏火燎还有刀凿斧刻。他茫然地穿行在化石一样坍塌的石柱间,忽然发觉自己不一定要重新找到通往楼梯的道路,只要沿着石柱往上攀爬就可以。就这样,他轻松上到二楼。后厨同样很好找,它仍然在运作,叮叮当当的响声把他引向深处。
厨房门前饭菜随意码放,传菜的女招待们不知都躲哪里去了。菜碟叠起了一座座直通屋顶却摇摇欲坠的高塔。何应安先去遇见超意基的房间查看,可惜空无一人,只地上摆着一根绅士棍。何应安退出去,一个胖厨师自己端着菜出来,何应安连忙冲上去抓住他。
“你有没有见一个老头助手,不是很老,大概五十多六十岁,头发一点白。”何应安急切地问道。
胖厨师上下看看他,缓缓点头:“看见过。”
“快带我去见他!他跟哪个厨师,赶紧带我找他!”
胖厨师眼前一亮:“你是那个老厮养保举来的人对不对?想当帮闲?想做厮养?可惜被大喜大这家伙抢先了,眼下正是缺人的时节......”
胖厨师扔下菜肴,推门就走,何应安跟上,他们一路小跑不停。胖厨师边跑边咕哝:“百废待兴啊!百废待兴!”直到一个十多人的方阵前才停下。胖厨师一点不累,只是有些愤恨,拿不知路上什么时候顺来的铲子指指方阵道:“去吧,大喜大又在动员他那伙四处找牛肉粉了,正是人齐的时候,不过这可是个苦差事。你要是做不下,就来......”他剩下半句话和本人一起隐入茫茫锅气。
何应安凑近方阵观察,父亲不在其中。他又四下搜寻,也没有找见,还撞见另一队厨师行军,他们对新人很热情,想拉他入伙,被拒绝后怏怏不乐地离开了。没有办法,索性何应安直接大喊。不一会,一个刚刚路过的厨房水槽打开,父亲哭哭啼啼地爬过来,抓住何应安抽搐不已。
“他们一直......一直,让我,我,热的水洗碗,手都洗红了,呜,呜呜呜......都抽筋了......不行,就,一直,呜呜呜......”父亲连句完整话都说不清,只是一直哭泣。
何应安懒得问,拎起父亲就走,
“别想逃跑!狗仗人势的东西,别以为你昨天叫几个条子就随你妄为了。”母亲的怒吼从锅气层层遮掩后传来。
何应安不知道母亲在哪,也没了厨师带路。他希望一阵风吹来,吹散点雾气。
啪!
不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锅气打旋上升,又悄悄飞散,眼前的雾稍微薄了些。
啪!
又一声,他看清了,母亲就站在大门口,现在她也看到了何应安的位置。一挥手。几名凶神恶煞的女招待聚拢到身边,她们十分狼狈,原本得体的长袍也是处处破口。女招待们纷纷拥到炉灶旁边,原本后厨是没有火的,但今天全都燃着,煮了一大锅一大锅东西。几个戴隔热手套的女招待抄起锅就向他跑来。何应安拉住浑身瘫软的父亲向后紧逃几步,此时雾气恢复浓度,聚拢到面前,他们赶忙停止,怕在雾中和女招待撞个满怀。
啪!啪!啪!
接连三声,就在何应安附近,他扭头看去,是个炉灶旁的窗户,窗户被人砸出一个大洞,呼呼往里进风。窗外一个女学生,梳着马尾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校服。她专注的拿拇指摩挲一番玻璃上的洞,然后点点头,抬头朝何应安腼腆一笑,把校服外套脱下,一圈圈裹手上,只穿黑短袖,后退几步。何应安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也跟着后退几步。
她一拳彻底击碎玻璃,裹挟大量乱流破窗而出,满不在乎地一脚踏上炉火。女学生身上的不是什么旧短袖,是一件印有巨大哥特字Logo的水洗Vintage。
“就是她。”父亲在一旁嗫嚅。
“乱玉婊子在哪?老子给你搞下舞台爽不爽,掉公狗堆里真是奖励你了。我也不求回报,赶紧把那头肾虚公狗牵过来,你俩奸夫淫妇喝上三个月圣水,我就放生你们两个野种不计较你们偷鸡摸狗的事,还要祝你们早生早流产,早生早菜花,早生早糜烂。”她中气十足地四处指指点点。屋里的锅气冲进来时就已经彻底消散,两个女人直白的正面交锋。
“楚鸿飞!你个贱女人,我杀了你!”母亲提起裙子,噔噔冲过来。
楚鸿飞毫不示弱,跳下灶台开打。原本准备追赶何应安的女招待们全跑过去助阵,一锅锅滚烫冒泡的未知液体四处飞溅。厨师老爷和伙夫们没法出菜,就各自摘下厨师帽失魂落魄地围观厮打。
现在何应安有些焦急,纷乱中他忽然意识到时间问题,他东张西望,不知如何脱身。
母亲和楚鸿飞打作一团,下一刻,门口一声巨响,门旁的消防栓爆开,疯癫的敖小姐乘坐高压水流从半空划过一个弧线。嘴中不停大喊:“条子们又来了!又来了!全部闯进来了!”弧线末端,小小的躯体掉进一口沸腾大锅,溢出的液体扑出来,火焰乱腾。敖小姐四肢朝上,在锅里不停挣扎,所有混乱都默契地暂停,大家静静观赏。没想到敖小姐一下挣起身,头上顶着锅从炉火跃到地面,然后高举双手再次高声宣布:“条子闯进来了!”她想喊第二次,却只发出了咕嘟声,于是顶着那口锅一路滴下血肉跑出厨房不知所踪。
厨房大门摇晃几下后,所有人都醒悟了,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敖小姐奠定这场恐慌大逃亡的原始DNA,几乎所有人都复刻她的姿态,高举双手,在厨房里东窜西跑。
何应安无暇多想,推着父亲就从楚鸿飞闯入的窗户翻出去,离开时他转身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又被楚鸿飞凶狠地压到地上,口中兀自叫骂不停。
父亲哭泣从未停止,一路痛苦,即便回到酒店也止不住。何应安内心,父亲已经哭着滑到了地上,他一把给拽回床上。
“不行,你不能呆在重庆了,你现在立刻回家去。”“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已经开始嫌烦了,她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我回家有什么用?”“没不要你,你别哭,我说你别哭!听我说,现在这很危险,你赶紧飞回去。”“你就是不要我了。”“我没有。”“我要先留在这,你不要我,她还要我。”“她不要你。”“要。”“她都那样了,怎么可能要你?”“她起码让我呆在她身边了,你又要赶我走。”“我没赶你走,我说你先回去。”“我怎么回去啊?”“飞回去吧。”“飞不回去。”“怎么可能飞不回去,来,你把身份证先给我。”“飞回去要值机。”“你不会值机?”“不会。”“你不可能不会。”“你看你果然只是想赶我走,连我会不会值机都不知道。”“我知道啊。你会值机,不然你怎么飞过来的?”“你和我一起。”“我不和你一起。”“那我不会。”“没事,值机是自助的。”“自助的也不会。”“我教你,你先把身份证给我我给你订机票,然后你到机场找终端。”“我不学,找不着。”“那你坐火车回去。”“坐火车那么久那么远。”“你以前不是都自己坐火车吗?”“现在不能。”“怎么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说你为什么叫警察来啊?她都愿意见我们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家人都不放过。”“什么家人不放过?”“你去当公务员这几年,到底去哪了,怎么变成这样?我可怎么办!”
“那你在家这几年又去哪了,怎么变成这样。你可怎么办!”何应安不耐烦地回答。
父亲哭的更撕心裂肺了,他抽抽噎噎一会,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你妈这几年又去,又去......去哪了......怎么,怎......呜呜,变成这样?我们可怎么办?!”
他们相对无言,谁也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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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
出航站楼,空气干燥,清风划过面颊,何应安一阵放松,他站定享受一会,然后拨给张威。
“喂,何先生落地了?”
“落地了。这回得谢谢你,你回来请你吃饭。”
“小事,分内职责。怎么样,老爷子没事吧?我是说,没累到吧?”
何应安向旁边瞟眼,他教半天,父亲终于学会自己用券自己买了,此时正抱着杯阿水大杯茶喝的不亦乐乎。
“没事,挺好。”
“那就成。”
“你那边怎么样?”
“就那样,反正不用你再出面或者回来做什么事。”张威笑笑,“你们以后还是放心来重庆玩,我看着,不会再遇见什么门径或者异常了。”电话那头顿顿,“也不会再让你们遇到了......”
半响,何应安才含糊地应一声。
张威似乎没在意,继续寒暄:“那什么,虽然确实没啥事了,但是你小子跑的也真快啊,再见一面都没见。你从重庆哪个机场走的?要说一声我去机场送送你也好。”
“从双流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