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物的告解
2025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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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逐渐散去。你走进门厅,绕过沙发。布面沙发上的碎花已经被血和脑浆覆盖,女人歪倒在沙发上,胸腹布满霰弹留下的血洞,头部只有下巴尚能辨认,半根舌头挂在牙齿边,像一句没说完的话。
你熟练地退掉弹壳,向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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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正在等电梯。
他不是一个人。在他前面站着三个别的宿舍的男人,旁边是五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后面是两个警卫,正在威胁性地轻轻敲着自动步枪的握把。所有D级人员都戴着手铐,彼此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一种迷茫不安的氛围在人群的沉默中蔓延,仿佛也感染到了狱警们。他大着胆子回头向警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不出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恶狠狠的回敬。
电梯到了,前面的警卫让女人先走,其他人还得等下一部。D-6012觉得自己多少能猜到点什么,多半有什么大计划,否则那些人是不会一口气带这么多人出去的。他尝试在想象中给那点“什么”赋予形状,把自己记忆中有过的最恐怖的东西胡乱拼在一起,却只是让不安感越发难以忍受。
“这次是干什么?”他忍不住问警卫。
“闭嘴。”警卫说道。
大不了就是一些能杀人或者让人后悔出生的东西。D-6012想。会需要这么多人的项目一般不是善茬。他偷偷歪头瞄了一眼站在他前面的小个子光头男人,发现对方闭着眼睛,似乎正在祷告。
唉,祷告,向谁祷告呢,上帝没准也被套上橙色制服了。D-6012满怀怜悯地想着。这些人没准真的对许诺中的释放或酬金心存幻想,认为自己只要坚持到一个月之后就能过上新生活。他上个星期曾见过一个女人,认为只要熬过三十天就能见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可她连孩子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到月底的时候,她已经完全精神崩溃,被警卫像拖一袋土豆一样拖过走廊,嘴里还在念叨一些可以当小孩名字的词语。D-6012觉得她大概没法再承受新的一个月了,不知她会不会被大发慈悲地放归山林,或者人道处死——他从警卫的闲聊中偶然听见了这个词,之后再也没忘记。
过多的希望是毒药。他想。对未来的期待有时会腐蚀人的心智,让每一分钟都变成酷刑。所以不要去想“外面”的东西,想都别想,就当根本没有什么“外面”就好了——对于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克隆人的D级而言,做到这点倒不是特别难。
电梯来了,他跟着其他人走进电梯,站在警卫的包围中间,从地下八层到地下一层。他发现那个光头还在祈祷,只不过对象从耶稣换成了别的什么。他也试着祈祷了一下,发现想不到应该对谁说什么。他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给上帝听,也没有什么祈求好运的欲望——实际上,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
唉,那也是自然的,毕竟我跟他们不一样。他想。克隆人应该有克隆人的样子。
他跟着警卫离开电梯,来到站点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里。先前比他们早下来一些的女人们已经跟其他监区的女人合成一组,由警卫清点人数。他从善如流地站到男人那组中间,用余光瞧着几个白大褂(从工牌来看,应该是二级研究助理)举着写字板写写画画,不时跟警卫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其中一个白大褂眉头皱了皱,后退半步,像躲开什么让人不忍直视的悲惨东西。
“你知道这次是要做什么吗?”他悄悄戳了戳前面人的后腰,毫不理会对方嫌恶而惊慌的眼神。
“不知道,好像听见什么实验组对照组什么的,”对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别跟他们提问题,忘了吗?”
当然没忘。他耸耸肩,在心里排除了一些选项,一边悄悄活动着手腕,试图以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方式挠屁股。这时一辆装甲货车咆哮着在面前刹停,发动机的臭味和热气从脸颊旁吹过,一个看起来颇有资历的白大褂从副驾驶走下来,仔细打量着每个人。两个研究助理急忙迎上去汇报工作——D-6012隐约听见他们管那个人叫“杨老师”。
这个称呼像一枚生锈的铁钉,从耳膜刺入脑髓,激起一阵莫名的钝痛。D-6012鬼使神差地踮起脚,想看看“杨老师”到底长什么样子,却被忽然开始移动的人群撞了个趔趄。警卫挥着枪将他们赶上车,车厢门随即降下,遮断了一切光线和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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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审批件可能得再改一下,实验对象的生活支持保障标准可以适当提高,之后跟伦委会约个时间,请专家过来看看。
以及,我觉得申请书创新点的部分还可以再提炼一下。我最近都在Site-CN-81这边,晚上八点以后有空,你什么时候方便开个线上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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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猛地惊醒,梦里爆炸的轰鸣声仿佛还在震动耳膜。他躺在床上喘了好一阵,胸口的闷痛渐渐消失,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新宿舍顶棚上的吊扇正在不慌不忙地旋转。
他翻身坐起来,擦了把汗。
情况跟他想的不太一样。到达新站点之后,他们并没有被立刻拉去喂给什么灭世大蜥蜴,反而领到了洗漱用品和两套柔软干净的新制服——新制服穿起来比之前那套舒服不少,至少上厕所的时候不用非得把上衣也脱光了——接着被安顿在一间四人的宿舍里。房间没有窗,理论上是窗户的位置只贴着一张色彩暗淡的画,画着海滩和比基尼美女的画面。环境跟之前的站点相比称得上是优渥了。
“这是个陷阱,”在他对面铺位的高个男人激动地走来走去,他胸前的编号是4136,“他们在麻痹我们的警惕心。”
“他们有这个必要吗?”靠门一侧铺位上一个黄发年轻人冷淡地说道,他的编号是7069,“我们就算有警惕心又能有什么用?”
“我们应该趁机逃出去,我观察过了,这里的警卫数量比之前少很多。”
“那你也应该有观察到,这块区域需要被看着的只有我们,换算下来警卫的比例还要更大了。”
D-6012看向斜对面,那个铺位上蜷着一个黑发年轻人,似乎自己醒过来之前就在那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那个人跟自己或许是同类。他跳下床,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
“我没睡觉。”那人说。
“要不要来聊会儿天?”D-6012说,“你的编号是多少?”
“8081,”那人拖着声音说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好像听谁说过,名字算隐私。”
“嗨,谁跟你说的,”D-8081翻了个身,“不过嘛,我倒是的确不想告诉你。”
“我也不想告诉你。”6012心虚地说道,其实他是忘了。从诞生到现在的几个星期里,他脑子里理论上应该有的记忆一直都是一团浆糊,连理论上应该从基因蓝本那里继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那你还想聊天吗?”
“想,”6012瞅了一眼正在就逃跑和叛乱的话题越吵越激烈的黄头发和高个头,靠近8081的耳朵,“话说,你认识杨老师吗?”
8081睁大了眼睛,懒散的表情消失了:“我该认识吗?”
“我就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
“不知道,”8081又把脑袋转了过去,“听名字是个研究员吧,我上哪认识去。”
他认识。D-6012看着8081略微颤抖的肩膀,意识到他知道的大概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他索性一屁股坐在8081床上,悠闲地晃起腿。
“我可没说他是研究员,你怎么知道他是研究员。”
“……你不是喊他老师吗?研究员都叫老师。”
“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基金会里的杨老师?”
“你要是想逗我玩的话就趁早滚蛋,好吧?别他妈抖腿了再抖揍你。”
“你在跟谁说话?”4136走到他面前,怀疑地紧皱眉头。
“D-8081啊,”6012晃着腿,冲8081挤挤眼睛,“哦对,咱们还不认识呢,我是6012。”
高个子用力眨眨眼睛,好像才看到8081一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哦……很高兴认识你,”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呢?”
D-6012刚想张嘴,就被8081一拳打在侧腹,内脏受击的疼痛窒息了他的声音。D-8081把他踹下床去,气急败坏地瞪着那个高个男人。
“傻逼,”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什么讨论,刚才这傻逼想跟我搞基呢。”
6012捂着侧腹抬起头,嘴角却止不住地想笑。他看向8081——不知是不是疼痛影响了视野的缘故,8081的身影看起来异常黯淡。
“你他妈才是同性恋。”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头撞向8081的腿。5分钟后,警卫冲进门、像分开两条发狂的狗一样将他们两个分开时,D-6012嘴里还咬着8081的一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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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基金过了,审批表上需要合作课题组所有主要负责人的签字,我跟阿阮已经签好了,你把电子签名加上,然后发给我提交。
实验材料三天前送到,我先让他们适应适应,状态都挺好的。伦委会前段时间审过方案了,没问题。
具体的实验方案我觉得还有调整空间,等你回来我们再研判一下。
PS:我建议你做好非致命手段到时候用不了的心理准备,反正伦委会给过了,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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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保证不了的话,我们得履行风险告知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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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恐慌的话实验就彻底做不成了,我看你敢?
还想重复之前的错误吗?你的所谓仁慈对他们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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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D-6012小心地转动了一下脖颈,感觉有点想吐。那场斗殴让他在单人禁闭室里度过了两天,等他出来的时候,工作似乎已经开始了。他先是接受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心理评估,填了二十几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又戴上接满电极的小帽子,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智力测验,接着躺进一个巨大的棺材一样的机器里,盯着上方的小灯回答各种问题。
“你的名字?”
“D-6012。”
“我是说名字。”
“忘了。”他老实答道,隐约听见机器外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正在慢慢沉入棺材。
“职业和家庭状况?”
“都忘了,”D-6012试图从记忆的原生质汤里挖出点什么,但挖出来的却只有一张碎花棉布沙发的奇怪影像,“应该有过吧,家人。”
那些白大褂又在交头接耳了。D-6012凝视着眼前的小灯,尝试做一个难过的表情。也许他应该感到恐慌和悲伤,但心里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知道我是克隆人吗?他想。应该知道吧,那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你对基金会的看法是?”
D-6012咂了咂嘴。这个问题蛮敏感的,他肯定得说点好话,但具体什么算是“好话”呢?基金会会比较想听到什么?
“实话实说就可以,”另一个声音说道,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们不会因为你说基金会是个吃人怪物、邪恶大反派、反乌托邦老大哥或者官僚主义大蠢货就把你怎么样的。”
D-6012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这句话对他来说大概并没有什么好笑:“呃……我倒是没那么觉得,虽然是挺可怕的,每天都得操心自己是不是马上就会死,但操心也没用,除此之外其实还行……我们好像也没法期待更多了对吧?毕竟这又不是五星级酒店。”
“你觉得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还行吧,除了有可能死这点。”
“你前几天为什么要打架呢?”
D-6012沉默了一会儿。问问题的人语气轻松,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但落在他耳朵里就带上了另一番色彩。他开始忍不住猜测那人是否在责备自己,接下来是否会有其他惩罚等着自己。他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惹到的8081——他明明非常清楚8081在逃避什么,却还是故意招惹他,想看看他被逼到死角后能否吐露些信息。
“8081先动的手,”他最后说道,“黑头发的那个小矮个,可能有点敏感吧,我也不知怎么就惹他生气了。”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
“你认为你说的是实话吗?”
D-6012下意识地揪住裤缝线,冷汗从后背沁出毛孔:“…是的。”
“好吧,”那个声音说道,“今天你应该很累了,回去睡个好觉,尽量别打架。如果你的室友很难相处的话,可以跟警卫说说换宿舍的事。”
D-6012顺从地跟着警卫离开核磁监察室,没能看到那个声音到底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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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已经没有活人,里屋的门后传来电脑游戏的模糊声音,小儿子在家,刚满十岁,总是把音响开得很大,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不知道他是否有听见刚刚的枪声——也许他会以为那是游戏里的音效。
你小心翼翼地跨过女人的腿,血腥和粪便失禁的气味让你皱了皱眉头。
游戏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没有人声,好像门里只有一台循环播放着枪战音效的机器。
你举起枪,瞄准门锁,准备开口叫小儿子开门。他当然能认出父亲的声音,对吧?也许他听到了枪声,正在害怕,父亲的声音会让他下意识地开门回应,寻求安全——
//你的嗓子卡住了。//
//你在做什么?//
“是我,没事了,开门。”
你意识不到自己怎么发出的声音。你的内心充满麻木,就像平时一样。
//我在做什么?//
//你感到寒冷,//但是手里的枪一点都没有颤抖。//你为什么不颤抖?//
门把手动了一下,门开了。你举起枪。
[[/div]]
“咣!”
6012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登时眼冒金星,额头疼得像要炸开一般,不知是撞的还是源自于脑髓深处的异物感。他呻吟着蜷起身体,膝盖又撞到了什么硬物——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小的方形空间里,黑暗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这是怎么……”他用力锤了一下上方的盖板,呼吸被盖板反弹回脸上,“放我出去!有人在吗?”
盖子滑开了。他挣扎着爬起,昂头追逐新鲜空气。上下的概念忽然颠倒了,他猛地向侧面一倒,趴在边缘呕吐了起来。
“先不要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你的大脑需要一点时间。”
6012喘息着,将最后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缓缓滑回刚才躺着的地方,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具棺材一样的仪器中。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冷汗沿着脊椎浸湿了衣服,轰鸣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能说话吗?”那个声音说道,“等你能说话了,讲讲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6012又做了个深呼吸,感觉嗓子有点发干。“能,”他吞了口口水,“刚才那些是什么…?”
“你的记忆,”那个声音说,“脑部介入实验可以激活你大脑里特定的神经元,包括你平时不经常自主激活的那些链接。”
“记忆?”6012感到铁锈味在嘴里氤氲,这才发现自己流鼻血了,“可我能闻到火药味……还有那种触感…”
“神经元的激活是广泛关联的,跟那段记忆有关的感官信息都会被调动起来。你听说过缸中之脑吧。”
“没听说过。”
6012只听懂了刚才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假的,而且是记忆里的东西——大概是他从基因蓝本那继承的记忆。他又用力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猎枪的重量仿佛仍压在掌心——那把已经杀了一个人,即将杀第二个人的枪。
“想说说你看到的东西吗?”那个声音温和地说道。
“你是杨老师吗?”6012说道。
“我是姓杨,”那个声音说道,“我给你倒了杯水,你可以再躺一会儿。”
6012挣扎着试图起身,伸着脖子往棺材外看:“你在哪……”
“我在这边,”那个声音在他脑后响起,“你躺下也能看到我。”
6012撑着身体往后转头。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研究员模样的黑发男人正在看他,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大衣,手里端着一个纸杯。
“要喝水吗?”对方把纸杯递了过来,“你在流鼻血,我去拿纸巾。”
6012接过纸杯,把水倒进嘴里,混着嘴里呕吐的味道一起咽下,眼睛仍死死盯着那个中年男人:“你就是…杨老师?”
“学生们会这么叫我,”那个研究员走到一边,似乎是又倒了杯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称呼的?”
“我来之前听别的白大褂……别的博士说起过。”
“哦,”研究员把纸杯再次递给他,连带着一块纸巾,“你找我有事吗?”
6012卡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打听“杨老师”具体是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称呼仿佛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不愿认真回想的部分。他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水面晃动破碎,看不清自己的脸。
“你是谁?”他用纸巾胡乱擦了擦鼻子里的血,“我就是觉得…好像认识你……”
“也有可能,”研究员说,“你是个克隆人吧?我之前负责了很长时间的克隆人研发项目。”
“你……你叫什么名字?”
“杨秀成,”研究员温和地笑笑,“你呢?”
“……D-6012。”
“还是想不起来名字?”
6012摇摇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这个是你的实验吗?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是脑介入实验,我只能说这么多,”杨秀成从他手中接过纸杯,“你只需要躺到这个机器里就可以了,到目前为止,你做得都不错。”
“看见自己的记忆也是实验的一部分吗?”
“算是吧。”
“那个真的是我的……?你确定?”
“我也不太确定,但从激活的脑区来看,应该跟记忆有关。”
“我看见我杀人了……”
“哦,”杨秀成点点头,“杀了谁?”
“一个女人。我看见我端着猎枪,那种特别粗的,装霰弹的,”6012按住太阳穴,脑仁里还是在突突地疼,“里面是我儿子的房间,我想叫他出来……”
“你儿子,”杨秀成点点头,“那应该是你基因蓝本的记忆。”
“我的基因蓝本是什么人?”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个罪犯。基金会的D级人员来源基本都是罪犯。”
“噢是坏人啊……”6012感到身上没什么力气,“那……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哪个孩子?”
6012努力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一遍自己在记忆里看到的画面,说得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但杨秀成似乎听懂了,一直望着他,不住地微微点头。
“我不太清楚D级人员的具体情况,不过那孩子也有可能得救了,”他拍拍6012的肩膀,“没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6012看着杨秀成的手:“还没有哪个研究员离我这么近。”
“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就是有点奇怪,”他探头往外瞅了瞅,昏暗的实验室里似乎只有他和杨秀成两个人,“警卫呢?”
“在门口,一会儿带你回宿舍,”杨秀成打开机器侧面的小门,“今天也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个实验还挺轻松的,”6012从机器里爬出来,找到自己的鞋子,“要是所有实验都像这样就好了。”
他又晕眩了一下,靠在机器上稳住身体。杨秀成的身影在昏暗的背景中明明灭灭,圆形的节能灯与他的身影重叠,像一轮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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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六 2045/2/25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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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该不该跟你们说这件事…说出来总感觉挺傻的,不过我一直都冒傻气,你们也知道。
今天有个孩子认出我了。
我知道阿璇一直不喜欢这样称呼克隆人们,但原谅我这次吧。是预实验测基线数据时候的事,他一看到我进来就有些激动,基线数据波动得厉害——后来我看过档案后才发现他是个克隆人,编号D-8081,应当是我曾经负责过的克隆人之一,但我对他全无印象,或许是因为某次记忆删除治疗,或许我只是忘了,像忘掉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一样忘记了他。他显然记得我,而且那件事对他一定意义重大,哪怕经历过数次月度记忆删除也没忘,以至于在看到我之后,脑电数据就再也没回归过基线。
为什么实验受试者里会有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他会记得我?我以为克隆人在适应期过后都会被抹掉相关记忆的。
我本来应该立刻跟他好好谈谈,让他的生理水平回归基线,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能先让安保带他回宿舍了。
他的数据点或许得缓两天再收,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让我再整理整理。
我本来应该记住他们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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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发现自己正在失眠。
这个可不是常有的事,他有些惊异地想自己失眠的理由。也许实验中看到的景象确实影响到了他,但他不太明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难道自己真的很在乎一段大概率已经尘埃落定的记忆吗?
他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呼吸声有些不对,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失眠。
他悄悄溜下床,蹲在D-8081床边,看着那只黑毛后脑勺。D-8081翻过身瞪着他,黑眼珠反射着应急灯的光,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野兽。
“你也失眠?”D-6012小声说道。
D-8081虚指了指另外两个铺位的方向,又用食指碰了碰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也一样,”D-6012说,“我跟你是同类。”
“不能谈起这件事,你忘了吗?”8081气急败坏地耳语道,“不能让他们知道。”
“我没忘,”6012说道,“我只是想问你点事。”
“那你快问。”
“你还记得你进来之前犯的什么事吗?”他说,“我是说,你基因原型的。”
“管好你他妈的自己。”
“好吧,那我问点别的,”6012两手撑住下巴,靠在8081床边,“你能说说杨老师的事吗?你好像知道点我不知道的。”
“滚蛋。”
“你为什么这么抗拒?”6012凑近了一点,“我今天见到杨老师了,但想不起来为什么想找他。”
“既然你已经忘了,那就不应该再乱打听。”
“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完全忘,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好奇在这里可不是件好事。”
“为什么不让我打听这事?”6012轻轻说道,“难道说关于杨老师的事咱们本来就都应该忘掉,但你出于某种原因没忘……”
8081的呼吸声暂停了一瞬。
6012猛地向后躲闪,8081的拳头擦着他的眼睑划过,近得他几乎能用眼角膜感知到对方的体温。他的后背嗵地砸在地上,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后脑勺,就见8081像一头发怒的花豹从床上弹起,膝盖带着全身重量狠狠砸向他的腹部,剧烈的撞击将他的内脏纷纷压向喉咙。他痛苦地张着嘴,空气随着一声闷哼挤出体外。8081掐住了他的脖子,指甲深陷进气管两侧的皮肉里。
“你们在干什么?”7069从睡梦中被吵醒,声音有些颤抖,“这么想睡单间吗?”
“小点声,”4136也醒了,但看起来似乎极为不耐烦,“别把警卫招来。要是他们谁能把对方掐死,多少也能给白大褂添点堵。”
6012抠抓着8081的手背,感到对方的皮肉嵌入指甲缝,但8081仍然不为所动,只是死死按着他的气管,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能感觉到颈动脉在8081的手指下拼命鼓胀,耳膜里被血流的轰鸣声灌满,黑斑与血色开始侵吞世界的每个角落,而在这愈发遥远的世界中,只有8081的眼睛仍在应急灯的照射下反射着疯狂的橙红色,翻涌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激烈情感。有人在说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喉咙上的压力倏然消失。冰冷的新鲜空气随着呼吸肌的痉挛猛地涌进肺叶,撕开受伤水肿的咽喉。6012剧烈抽搐着,蜷着身体咳嗽干呕,内脏咽喉火辣辣的绞痛几乎让他再次晕过去。8081喘着粗气站起身,动作蹒跚,脸色惨白,好像被扼住咽喉的是他自己。
“求你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得仿佛垂死呜咽,“求你,既然忘了就别打听了,不是什么好事。”
“他又馋你屁股了?”4136说道。
6012倒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声带仿佛被掐得变了形,每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8081还在那里看着他,伸着一只颤抖的手,仿佛等着他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他呼哧呼哧地说道。
“我不想跟你当敌人,”8081弯下腰去,将6012扶起来,“但你也别乱管我的事,好吧?如果你需要同伴,那我可以是。”
“别把我们算进去。”7069闷闷地说。
“我真的很需要知道,你就稍微透一点点给我,”6012擦了擦鼻血,低声说道,“杨老师到底是干嘛的?他只说了他之前负责过克隆人什么研发。”
8081松开他的手,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他是我们的创造者,”他扭开视线,声音比耳语还轻,“他应该也对你许下过那个承诺……你自己问他去吧。”
[[div class="blockquote"]]
你改不掉喝酒的习惯。船上着了火,没人受伤,但你丢了工作。
你的家不再是你原本希望的样子。
妻子嘲讽你,孩子嘲讽你,刚出生的婴儿也看不起你。
你得修正它,修正你的人生。
你假装出门上班,去而复返。拿着很久之前就准备好的猎枪。
//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快停下!//
你走进门厅,举枪瞄准坐在碎花棉布沙发上的女人。她睁大眼睛望着你,眼中的茫然多过恐惧。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
**别多管闲事,你这个从来没活过的死人。**
[[/div]]
6012干呕着醒了过来,差点又撞上机器盖板。这次他学会了原地躺着、等眩晕感完全消失再爬起来。杨秀成仍然守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纸杯。他只是一个劲地掐着自己的上臂,试图平息躯体深处的寒冷。
“感觉不太好?”杨秀成说道。
6012张开嘴,但只能发出呻吟声。他僵硬地松开手指,像强迫想象中的某个人松开扳机。
“感觉不好吗?”杨秀成又问了一遍。
6012摇摇头,终于把舌头捋直了一些:“我……我什么也……”
“什么?”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你看见了什么吗?这次激活的神经丛跟之前有显著性差异了。”
“我看见那个人结婚,有孩子,有家庭……但他把什么都毁掉了,”6012慢慢说道,“我毁掉他们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是你基因蓝本毁的,不是你毁的。”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6012低下头,“…真恶心。”
“对哪一方面?”
“我眼看着他把什么都毁了。他有家人、有自由、有工作,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毁掉这一切是正当的,我完全没法理解……这真恶心,”6012说,“但是……我只能看着、只能去共鸣他的思想,甚至被要求认同他因为他就是我自己……这点更恶心。”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6012再次卡住了。他一直习惯于服从命令,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愿,仿佛他只是一把会呼吸的工具——实际上克隆人确实就是这样,出生、工作、死亡。连出生和死亡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那是你的基因蓝本,不是我的。”
“但我是你创造的,”6012忽然感觉有点激动,“你为什么选择了那种基因蓝本?为什么要把我做出来?”
“因为D级人员的来源主要是罪犯,所以克隆人的基因也优先从他们身上提取,”杨秀成平和地说,“因为基金会的很多工作只能由人类亲自完成,人手总是不够。”
“可是…要是我不想当罪犯呢?”
杨秀成凝视着他,眼中似乎透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他转过身,将水杯里的水倒进水槽。
“很遗憾,命运是无法靠个人意愿决定的。”他说道。
6012爬出机器,感到某种沉甸甸的东西还是压在胸口。他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是基金会的实验动物,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他没法做出选择,也没有人应当对此负责——基金会需要人手,于是他和他的克隆人同胞们就出生了,就这么简单,他本来也不该对此有什么异议。杨秀成只是遵照基金会的要求将他们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如果他非要找个对象怪罪的话,似乎也只能怪罪命运之类的抽象东西。
……但是不对,还是不对。他不甘心。
有些东西是他无法理解的。明明有的人有更好的选择,却还是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家人。明明他们的诞生应该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需求,也没有什么人命令他们这么做,难道这种命运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吗?
他狠狠搓了搓头皮,这个好像是哲学问题的东西弄得他脑子痒痒的,原本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使命似乎不那么清晰了。他似乎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一些不属于基金会要求范畴的想法。他不知道这种事是否在克隆人的权限许可范围内,也不知道该找谁问问——他看向杨秀成,8081说过的话忽然涌进他的脑海,他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将其抓住。
“我听……”他赶紧把“听说”二字咽回去,“我好像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承诺。”
杨秀成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出乎6012意料地,那点惊愕很快变成了悲伤。
“是你自己想起来的吗?”他说,“还是听别人说的?”
6012心虚地移开视线:“自己想起来的……”
“你碰见……”杨秀成抿了抿嘴唇,似乎最终还是把什么话收敛在了嘴边,“算了……今天你经历得够多了,回宿舍去吧。”
“所以你承诺过什么?”
杨秀成没有回答。
“那我能不能用一下这个承诺?”6012壮着胆子说道,“你能承诺之后帮我吗?我好像……可能会有点想法,但是不危险,肯定不危险,绝对不会违反D级手册。”
“我正在实践。”杨秀成答非所问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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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日 2045/2/26 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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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搞笑不?
跟小白鼠交朋友,让它们心甘情愿地躺在你手上,然后给它们摘眼球取血?你真让我恶心。
你以为在邮件里忏悔就能改变我们正在做和即将要做的所有事吗?你我都不配在良心上获得解放——甚至都不配谈良心这件事。没人逼你参与这个项目,没人逼你调用D级人员实验材料,没人逼你签那个字。8081的调用证明你审过没有?那会儿你怎么想不到他还会记得你那可笑的安慰?你不能在人家找到你面前了才想到应该觉得愧疚。
担起责任,马上去跟8081谈,把这件事解决,决定好之后的预实验要不要让他参加,别因为你的自我满足毁掉实验辜负更多人。
我会通知安保,但你也得知道,你有义务承担8081对你宣泄的一切怒火——我们都是,如果你还没做好当疯狂大反派的心理准备的话,你更是。
受不了的话随时滚蛋,课题组没你照样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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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被警卫看着回到宿舍,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跟8081说一下杨秀成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信息应该跟8081差不多了,既然8081说可以当他的同伴,那拥有同等数量的信息应该更有助于他们交流。也许8081会对他在那个棺材(好像是叫脑介入仪还是什么?)里的经历有兴趣,也许8081也进过那个棺材,他们作为克隆人同类,或许还可以聊一下各自基因蓝本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需要聊一下这个。
D-8081正靠在床边发愣,手指慢慢搓着胸口大致是编号纹身的地方,似乎有点心事。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人都不在,或许是晚饭后去自由活动区了,大概在宵禁之前都不会回来。
“嘿,”他坐到8081旁边,“你在干什么?”
“发呆,”8081眨眨眼睛,从无名思绪中缓过神来,“又想找我问啥?我真的不想再揍你了。”
“我刚才直接问杨老师了,问他还记不记得有过一个承诺。”
8081直起身:“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8081向后靠回墙上:“……哦。”
“然后我问他那我能不能利用一下这个承诺,让他之后帮帮我。”
“帮什么?”
“没想好。”
8081看起来听到了一个十分不好笑的笑话。
“你这张破嘴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说他正在实践,”6012耸耸肩,“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你说呢?”
“我建议你压根不要指望他能帮你做什么,想都别想,”8081说,“就算他是我们的造物主,本质上也还是个白大褂。”
“哦……”6012挠挠头,“但我确实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所以你到底想干啥。”
“就是因为我想不明白啊,”6012说,“我做了那个棺材里的实验,看到了应该是我基因蓝本杀人的记忆,我觉得很不好,但不知道到底为啥不好。”
“我们是罪犯的克隆人,所以理所当然都得是罪犯,”8081一摊手,“白大褂需要我们是罪犯,这样他们才能下得去手。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当罪犯呗。”
“但要是我不想呢?”
8081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有点吓人的笑容。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6012吞了口口水,感觉8081似乎有点不一样了,“我就是觉得……基因蓝本是罪犯……不意味着咱们也得是罪犯吧?客观上来说,咱们做过什么坏事吗?”
“做过啊,”8081笑得更开心了,“出生。”
“但是我真的不想这样……至少不想就这样一直到死……”
“你不想也没用,”8081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过,这种‘不想’对你自己来说绝对意义重大,所以‘不想’是好事。哪怕下一秒就死了,至少这一秒你有过‘不想’。”
“别咒我啊。”
“咱们还用得着人咒吗?”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我会干他娘的一炮,”8081耸耸肩,“既然基因蓝本让你不爽,那怎么能让他不痛快就怎么来,那可是你的记忆,你的记忆你做主。”
6012刚想说这是个好主意,宿舍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警卫走进门里,枪口虚指着他们的方向,另一个警卫在门口挥了挥手里的警棍。
“D-8081,”门口的警卫说,“出来。”
8081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惹得举枪的警卫低吼着发出警告。他举起双手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警卫,像是想问什么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6012也自觉地举起双手站在床边,用余光目送8081走出门去。他本想用眼神告诉8081做实验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躺在棺材里做梦就可以,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8081并不是要去做那件轻松的事。
宿舍门咔哒一声落锁,隔绝了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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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日 2045/2/26 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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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的。计划不变。
我现在就去找他。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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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日 2045/2/26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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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把良心扔掉,别又当又立。
至少别剥夺他们恨你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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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日 2045/2/26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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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老师,杨老师被D级人员打了,您快去医务室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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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站在单人禁闭室里,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到的这,一切都不合理——单人禁闭室里不应该有两个人,他不应该大半夜离开宿舍,禁闭室的床单也不应该被撕得到处都是——房间主灯没开,浓稠的黑暗撒满了每个角落。一个黑影蜷在房间一角,像被剥皮的野兽。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绕着圈向角落里的黑影靠近,尽量不踩到被生生撕碎的床单碎片,那上面似乎有血。
“……6012。”一个声音低声喃喃。
6012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D-8081的声音虚弱得可怕,几乎只能算是气流在喉咙里流淌发出的嘶鸣。墙角附近的黑暗宛如实质,带着一种让人皮肤刺痛的悲哀气氛。8081抬起头,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两只黑眼睛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6012……”他呜咽道,“求求你……”
6012摸索着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在8081面前蹲下,发现8081的眼圈似乎有点红,脸颊上还有一些细碎的擦伤。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8081直勾勾地凝视着他,表情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忍不住往自己身后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外似乎有些细微的声音,门缝下透进来自走廊的微光。8081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几乎将他带倒在地上。一些微粘的东西沾湿了他的手腕和袖口,是血迹。
“杨老师找我了,”8081机械地说道,“问我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会有心理波动,想让我冷静下来配合实验……他在乎的终究也只是那点事。我知道他不可能记得我,他没理由记得我,我早都知道。”
“呃……对啊,他们研究员,每天要记的事情可多了……”
“那他为什么要那样说?”8081的嘴角扭曲成一个僵硬的笑容,“为什么要给我希望?”
“哪样说?”6012小心翼翼地问。
“承诺啊,他应该也对你说过。”
“我…呃,我不记得了,你知道……”
8081神经质地干笑几声,松开6012的手腕。
“所以只有我当真,只有我全记着,从出生到现在……”
他用两手捂住脸,肩膀颤抖,喉咙里却在不由自主地发出战栗的笑声:“这是……这样一条漫长的…痛苦的路,我算是走到终点了吗?可是终点……终点,根本没有人……”
“本来……本来也没有人吧?”6012感到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却不由自主地更加靠近了8081,“我们是克隆人……我们没有帷幕外的家人。”
“我知道,”8081慢慢说道,“但是我们有杨老师。他曾经说过,他会在乎我们,会看着我们,哪怕我们注定会走过一条漫长而痛苦的路,会害怕会崩溃,他也会在终点等着我们……哪怕这只是一个虚假的希望,也曾经……让我觉得我的诞生是有意义的……让我觉得可以活下去,做所有的工作,因为杨老师一定会在乎……”
“但是,他不记得了,是吗?”6012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汇。8081重重地点点头。
“我都知道,我本该想到,像你说的,他忙得很啊,怎么会真的想着我们呢?我本该明白这点的……可为什么……”
眼看着8081要用拳头重击地面,6012急忙抓住对方的手腕,任凭对方的血抹在他衣服上。
“太可笑了,”8081摇着头,“太可笑了……”
“也…也没什么,”6012忍不住说道,“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这样,对某件事怀揣希望,这样好支撑自己活下去……”
“他对我道歉,在我面前翻阅档案,”8081虚点着手指,仿佛模仿研究员敲打键盘的动作,“‘原来你是8081,天哪,真对不起,我没认出来你。呃,你是担心实验吗?别怕,我保证不会疼的,一点都不会,真的,我保证,我在自己身上试过保障措施的。之后?呃,你们会得到妥善安置,在你们的权限范围内,可以尽管提要求,我会努力帮你们办’,”他又一次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听呀,6012,他正在忙不迭地做承诺呢,我的天,哈哈,他连最初那个承诺都忘了!贵人多忘事!如果我们只不过是他制造出来的小白鼠,他又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又轻飘飘地把它抛到脑后了?我就这么质问他,想抓住他问个明白,然后一队安保就冲进谈话室里,把我狠狠按到了地上,”他指指脸上的擦伤,“我也是真的忘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哪有跟他大声说话的资格啊?”
“你生他的气?”6012问。
“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气我明明已经什么都想到了,却还幻想着再见到他时,他能哪怕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甚至把这个幻想当成了不得的秘密珍藏着……”8081晃晃脑袋,“对不起之前揍了你,6012。”
“我没关系,”6012说道,“呃,你要不站起来…我们上床上坐着去?我不应该在这里……一会儿警卫可能就来了。”
“你想要希望吗?”8081突然问道。
“啊?”
“你想要希望吗?”8081梦游似的凑近6012的眼睛,几乎跟他鼻梁贴鼻梁,“旅途终点什么都不会有,现在你知道这个事实了,你还想要希望吗?你还想做点什么吗?哪怕不会有人在意?
“我们的造物主抛弃了我们。我们的告解无人聆听。”
6012呆呆地望着8081。门口传来警卫的脚步声。
他等着警卫打开房门和随后而来的质问与叱骂,在心中编织着尽可能合理的理由,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禁闭室。但警卫没有进门。脚步声慢慢消失在走廊另一头,6012眨眨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宿舍的床上,4136的鼾声依旧。他一直在睡觉,从未离开过,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梦。
8081的铺位空空荡荡。6012颤抖着举起右手,看着袖口上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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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一 2045/2/27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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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人把那小子单独隔离出来了,难以理解秀成为什么要叫安保把他带回宿舍而不是单独禁闭室,他可能觉得那小子揍自己不算犯错吧。他不这样就不是秀成了,那个隔三差五进伦委会反面典型之“为什么不要跟D级人员发展任何形式的情感联系”的杨秀成。
他不愿意在医务室多呆,但也不愿见人——不过是我我也不愿见人,而且如果我是他的话,肯定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但你可能不一样,要不等你忙完了就去看看他吧。
我仍然认为他是错的。看看这次的结果,8081精神崩溃了,他自己也挨了一拳——要不是我叫安保偷偷守在门口,肯定不止一拳——他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跟DD会面不带安保,要是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个DD被切成八百片都不够。如果说这就是他忏悔的方式,那他的忏悔伤害了所有人,不如没有。
是的,你可以说我功利主义,我从不否认。对我来说效率就是道德,让DD的生命价值最大化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告慰——其实我也不太喜欢用这个词,在这个世界上告解与安慰真的有作用吗?温情能帮我们收容那些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东西吗?
既然不仅没有用还会伤害到所有人,那我们需要那些虚假的忏悔有什么用?我们有义务迎接指责和仇恨,包括那些调转过来的枪口。但我仍然相信我们是对的,我们没有浪费一丁点资源,没有浪费一条生命。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你帮我说说他。课题组没他虽然不是完全没法转,但效率肯定大不如前,而且有很多东西只有他能看到。
而且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不希望将他排斥在外。
PS:我对8081的脑子有点好奇,你有没有兴趣给他安排一次深度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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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 周一 2045/2/27 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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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师兄没事,就是胳膊肘碰破了皮,不影响实验操作。我看监控了,8081推了师兄一把,应该没使劲。
我正在尝试联系他,还没回我。
这件事不好闹大,之前的记忆删除处分让杨师兄很不好过,我觉得跟8081有关的记忆也是那时候丢的,要把这件事告诉8081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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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必要,就让他继续恨秀成吧,有个东西去恨总好过连责怪谁的权利都被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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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杨师兄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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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指给8081做介入的事,要是不跟他说的话他会记仇的。
如果指的是记忆删除的事……你以为他自己不知道吗?但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不过8081还记得生命早期的事情这点确实……很意外。实验材料名单明明是随机的,我审名单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我也有责任。
我越来越好奇那小子逃脱记忆删除的机制了,你最近在研究开颅介入流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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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师兄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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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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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成:
8081同意做介入了。附件里的图片是他亲手签的知情同意书。你可以找阿阮要我跟他谈话的录音,尽管确认我是否有恶意诱导——我只能告诉你,没必要。我完整地履行了风险告知义务,他是在明确知道介入实验有多大概率致死的前提下同意的。
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你在场。
回来履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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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012坐在床上发呆。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8081了。8081的铺位一直空着,另外两个室友在上面玩一副从公共休息室偷来的扑克。尽管没人主动提起,但他仍然能从气氛中读出紧张不安。D-8081的失踪宣告一直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那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个某一刻忽然被警卫叫走、之后再也不会回来的人。D-6012知道那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但隐约的冰冷感仍然在他胃里蠕动着,小口蚕食他的镇定。
4136猛地把纸牌甩在床垫上,跳下床大步走来。6012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似乎要找的是自己。
“8081到底干啥去了?”4136说道,“前几天到底发生了啥?”
“警卫把他叫走了,就这样。”6012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给两个室友的解释。
“之前呢?”
“什么之前?”
“别装傻,你们之前做了什么他才会被带走?”
“没什么。”
高个子一把抓起6012的衣领,狠狠往地上一掼。6012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用余光看见那个黄头发年轻人也从床上站了起来,正在自己身后缓缓踱着步子。
“别拿我当傻子,”4136从牙缝里发出怒吼,“你们在密谋什么,什么杨老师?我都听见了。”
6012摸了摸喉咙,感到8081先前掐住的地方隐约又灼痛了起来。“8081死了,”他的声音清晰洪亮,尽管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他的密谋,你们也想密谋?像他一样?”
一记耳光带着风向6012面门扇来,他堪堪躲过。4136瞪着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公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怒吼道,“白大褂的密探?8081是你举报的?白大褂把你放在这是为了监视我们?”
“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6012脱口而出,“还监视,你们乐意造反就造反呗。”
于是这间宿舍喜提第三场恶性斗殴。最后6012被警卫抓着后脖领拎出宿舍,右边眼睛肿得像颗网球。他很高兴自己能打断4136的鼻梁,还扭断了7069的小拇指。被拖出宿舍时,他往地上呸了口血唾沫,笑着冲室友比了两个中指。4136当然把冲突的原因都丢到了他身上,于是他毫不意外地再一次被扔进了黑暗的单人牢房。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8081待过的那间,甚至不确定那天晚上看到的到底是不是梦。单人禁闭室里一片整齐,薄薄的床单绷在小硬板床上,完全看不出有被撕碎过的痕迹。也许8081根本没来过这,也许那天晚上的确是他在做梦(但他解释不了袖子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也许基金会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一切,销毁了所有8081曾存在过的证据(这个最有可能)。他把整间禁闭室都找了一遍,连小便池后面都没放过,但找不到一丁点或许是8081留下的痕迹。
最后他只能躺回那张又窄又硌人的硬板床上,继续做他最擅长的事——发呆。他任凭思绪自己天马行空地奔涌,尝试在第三人称视角下观察它们。这样操作很困难,他常常一做就是好几个小时,很适合用来度过失眠或单独监禁的难熬时光。过去他在老站点的D级宿舍发呆时,脑子里通常只有混沌,偶尔夹杂着早饭、午饭、卫生值日或基金会的简短概念,像眼球中的飞蚊症一样一闪即逝。但这次他的脑子里满是8081绝望的脸。
他死了吗?他低头看着袖子上已经发黑的血迹。他理应什么都不知道,但8081在他梦里(真的是梦吗?)的眼神让他觉得对方绝无可能再活下去。他能从8081眼中看见希望破灭的碎片,就像那个念叨着自己孩子名字的女人,就像他见过的所有因精神崩溃而丧失生存欲望的人。他们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发觉支撑自己活着的东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他们不可能被释放,不可能再见到外面的家人,甚至根本没有所谓的家人——当意识到不被看作是人的生活就将是自己的结局时,许多D级人员都会因此失去继续生存的意志,在宿舍里用一条毛巾悄悄结束生命。
你想要希望吗?他听见记忆中的8081在问他,双眼布满血丝。即使终点什么都不会有?即使什么都改变不了?
6012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袖口,触碰到8081留在布料上的血迹。
那你又为什么想要希望?他对着黑暗小声发问。哪怕明知道白大褂在欺骗你?为什么你还是想要相信?
如果结局只有死在黑暗里,我们到底要怎样活着才好呢?
他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还有躲在门后的孩子。死在那座房子里的似乎还有其他人。基因蓝本在乎他们吗?他忍不住想。如果在乎,那他怎么会想杀害他们?如果不在乎,那我为什么会这么在乎?
他在小床上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胳膊,发现自己正在忍不住想象基因蓝本或许曾有过的家庭。他曾经有家人,生活在那个帷幕外的、阳光下的世界中,就像他见过的那个坚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的女人,就像那个知道自己该向谁祈祷的男人——他们都曾有过家人,有过那样温暖而强烈的、足以支撑一个人在地狱中挣扎一个又一个月的联结。就像8081,哪怕白大褂给8081的联结是空头支票,而且远不如那些所谓的家人密切,但已经足以炼出名为希望的毒药。
这毒药折磨过6012认识的很多人,折磨过8081,但6012忽然发现自己竟在忍不住舔舐它、咂摸它,仿佛只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已足够让人沉醉。
你想要希望吗?8081曾这样问他。
我已经没法假装没有了。6012想。而且我没法不想拥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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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的尸体面朝下伏在门边,未凝固的血从胸口汩汩而出。
房门响了。大儿子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举起枪——
//——不不不不不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你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将手指从扳机上掰开。猎枪掉在地上,又被你一脚踢开。//你脑子里的声音开始更加猛烈地咒骂,拳头胡乱揍向太阳穴。//你奋力挣扎,用牙齿咬自己的胳膊,用胳膊肘敲自己的胃部。//
——滚开你想干什么他看见我们了我们必须杀了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都做了什么他们是你的家人//
——你试试跟一群天天吃你喝你还瞧不起你给你戴绿帽生的小杂种过八年
//——那你试试跟扭脖子雕像一起呆八秒钟啊?//
你挣脱了出来,盯着那个穿着海员夹克的男人。那张脸就是你每天会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脸,只不过更苍老、更阴鸷、因愤怒和嘲讽而扭曲。你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惊慌失措、惶恐不安,努力想在自己的起源做点什么。
“你只不过是我的影子,”那个男人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可怜可悲的、为了当实验动物而出生的小影子。你的基因是我的、记忆是我的,你的血管里流着跟我一样的血。你觉得你能做什么呢?证明自己跟我是不同的人?证明自己有正义感和同情心?造你出来的人他妈的在乎吗?”
“我在乎!”你冲他大喊着,但几乎听不见自己具体说了什么,“我跟你不一样!我……”
“不一样,然后呢?”那个男人大笑起来,指着门口——那个大男孩刚刚飞奔了出去,“你以为能救他吗?现实中的他早都死了,跟他娘一样!好好看看我的记忆,你到底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啊,从头到尾你都只会听那些白大褂的命令,再祈祷一下自己死得不要太痛苦。你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垃圾中的一个!”
你喘着粗气,舌头像是被打了个结,纵然你拼尽全力也无法说出半个词语。一声婴儿啼哭突然从里屋传来,那个男人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啊哈,”他咧嘴笑了,“我就说我忘了点什么。”
“你……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一般,“这是我的生活、我的选择、我的罪行——而你,以上这些什么都没有。你从没活过,连犯罪都不可能做到,水迷宫里的白老鼠只会提供数据。”
“我不想当罪犯!”你冲他大喊道。
“你永远不可能是,”他冲你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因为你甚至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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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2再次狠狠撞上了盖板,鼻梁的酸痛暂时让他清醒了一点。他喘着气,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暗,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又进了这台机器。盖板无声地滑开了,他缓缓坐起身,按着胀痛不止的太阳穴,努力对抗着眩晕和反胃。
杨秀成似乎不在,实验室里只有大型仪器低沉单调的嗡嗡声。他伏在仪器边缘喘了一会儿,摸索寻找杨秀成之前打开侧门时按过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杨秀成到底按的哪里。最后他尝试直接翻越机器的侧边,结果毫不意外地摔在了地上。
实验室仍然寂静无人,只有他自己的呻吟声短暂打破沉寂。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挖掘,再打入钢钎。实验室的顶灯仍然是昏暗的,像夜空中的月亮——他只在基因蓝本的记忆中看到过。
基因蓝本扭曲的笑声顺着神经纤维爬了上来,在他耳边缭绕,无论怎么捂紧耳朵都无济于事。他仍然想不起来那个男人的名字,或许也不重要了,那个男人要做可怕的事,他必须赶快阻止他——
——但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那个男人已经进过监狱,所以作为他复制品的D-6012才会被基金会制造出来。他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想做什么——说到底这件事也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基金会不会浪费资源让一个克隆人做无用功……
但是他想。这种欲望超越了一切生理上的痛苦和恐惧,甚至只是“想做”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充盈。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存在过,有着坚实的理由和意志,不是来自基金会的安排,而是他自己——这种存在的渴望像毒药一样腐蚀着他的内心,但他仍然沉醉其中,即使知道这种渴望终将对他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即使知道他可能会步8081的后尘——不,他不会像8081一样死,他不需要一个冷漠的造物主认可他的价值,他会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战,哪怕那些家人只存在于记忆中而且跟他没半毛关系。他知道自己可笑至极,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但克隆人的存在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实验室没有锁门,他挣扎着扶住门框,鼓起勇气走出实验室。门外没有警卫,走廊黑漆漆的,只有墙根绿色的应急灯勾画出一条延伸到远处的路线。他不知道除了宿舍、实验室和禁闭室以外任何地方的构造,只能扶着墙往前走,任凭鼻血沿着下巴滴到地上。
他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办,也许他应该试着离开站点,前往那座杀人现场的房子;也许他应该找到杨秀成,让他想想办法,他还有一个承诺没用上过呢,也许他……反正他得做点什么,穷尽一个克隆人贫乏的思想和借来的记忆,想办法做点什么,想办法救那些已经被杀死的人。
晕眩越来越沉重,来时的路一片黑暗,应急灯也不亮了。他无法确定自己走了多远,甚至不太确定站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警卫呢?为什么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往前看去,一个人影站在应急灯的光里,身形有点熟悉,穿着和他一样的橙色囚服——是D-8081,在他眼中不知为何无比遥远。
“喂,”他嘶哑着说道,“你怎么在这……”
8081向他招招手,尽管离得很远,但6012莫名能确信他冲自己笑了一下。接着那个人影就消失了,连带着应急灯的灯光一起,由远及近逐次湮灭。
“等等!”6012惊慌地叫道,站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8081!等一下……”
黑暗吞没了他和他脚下的地板,重力与方向的概念霎时消失了。他在虚空中漂浮、坠落,分不清方向,感官脱离身体向远处飞去,向未知之处延伸。他惊恐万状,不知道是不是撞上了什么事故或者他不知道原理的实验,更害怕自己丢失那个好不容易拥有的愿望。他尝试在虚空中游泳,回到自己原本呆的地方,但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在移动。黑暗黏着而庞大,他宛如一只被黏在沥青中的蚂蚁,只能徒劳地任凭自己被拖拽下去,渐渐吞噬……
肩膀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视觉骤然回到了眼眶中。他下意识地尖叫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正在胡乱抓挠着空气。杨秀成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他,应急灯的绿色光芒将他的身影照得模糊不清。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他看起来不太高兴,但比起愤怒更像是担忧,“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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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还记得咱们当初为什么会开始这个项目吗?
不是写在课题申请书上的套话,是咱们那天在食堂聊课题的时候你说的那些。那天咱们从收容失效时哪个岗位最容易伤亡聊起,聊到D级人员的招募与使用,聊到克隆人D级的必要性。我记得你跟阿璇还有过一场争论,吵得咖啡都凉了。阿璇说克隆人就是一种用来解决D级短缺问题的替代品,只需要像考虑实验动物福利一样考虑3R原则就行,而你则坚持克隆人在心理支持上更需要特殊对待,不能只是把他们关在牢房里了事。你们就是否应当改进D级人员心理支持措施(其实我想说咱们好像都难得有这个东西……)争论个不停,接着忽然又话锋一转说到了目前的克隆人D级自杀率问题。阿璇说直接给他们加上像机器人三大定律一样的模因暗示就行,而你说那样没法避免克隆人们在抑郁状态下消极自杀,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赋予他们和基金会正式员工一样的价值感。
我们三个人当初加入基金会的时机相似,但理由完全不同,能保持这么多年的朋友关系其实也是奇迹了。我是为了我父母,阿璇是为了做研究,而你是为了做点好事——做点能给人类带来贡献的好事。
所以我非常能理解你这些年来的难过。你不是那种会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的人,但基金会的工作要求你必须直视甚至分析别人的痛苦。我们实验过能把活人变成一滩胶泥的口香糖、观察过劝人自缢的建筑物、看着一个人在被肢解的噩梦中一点点精神崩溃、分析过被寄生性蠕虫活活蛀空的人的躯体。我们观察,我们记录,我们分析。然后让安保替我们把残骸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假装不知道接下来的事。
导师说,那些人都是死刑犯或者本应被判死刑的罪犯,本来也不该活在这世上,哪怕拿去喂给怪物都不足以抵消他们对社会造成的伤害。我们都坚信这个说法,或者说也只有如此坚信才能让我们可以继续下去。我们需要研究那些带认知污染的图案、需要培养那些只以人为食的蛆虫。这些研究将造福更多人,避免更多人死去,让我们获得更多控制异常寄生生物感染的方法、抵御认知危害的手段……所以D级人员是必要的。我们也确信每个实验都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们没有浪费任何一条生命。
我记得你那时就问过:那D级人员怎么办?一个月后他们真的会被释放吗?他们死后的遗体是否会被交还给他们的亲人?我还记得你这样说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向你投来怜悯的目光,尽管没有人说话,但答案已经不言自明——这里是基金会,不仅在保护人类,也在为人类节省预算。所以是的,那些人就这样消失了,变成数据库里一个模糊的名字,以一个编号的身份,沉入基金会万千实验记录中。
在这里的人都早已不会对这样的事表示难过了,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不该活着的人”。而克隆人们更是被培育出来的实验动物,为了让大多数人使用起来更没有压力,克隆人们甚至被特意塑造成了罪犯——就像C57、ICR小鼠一样,他们已经被基金会特化过了,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接种、造模、观察和取材。我的动物实验操作还是你教的,你会为了实验动物而难过吗?
我猜你是会的,但你仍然会动作精湛地剥出小鼠的大脑、从子宫里摘出胚胎,因为你的研究需要这样做,而你的研究是有意义的。
我们现在的研究也是有意义的,师兄。既然人体实验无法避免,那使用特化的克隆人充当D级总比使用真正的人好一些。克隆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没什么异议,也接受了我们赋予他们的罪犯身份,我们也在想办法让他们活着时少受些折磨——不管是不是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研究抑制自杀倾向的模因指令不仅是为了节省基金会的人力资源预算,也是为了减轻那些人的心理压力,我们在做的事本身并没有错。
所以我们更要弄懂8081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到底为何如此崩溃痛苦。他已经同意了深度介入实验,或许确实是为了报复你,但也说明他希望你能见证他的结局。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师兄,不仅是为了他,也为了其他那些可能正在忍受精神折磨的克隆人们。你在乎他们,对吗?
我跟阿璇在介入实验室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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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想回去做介入实验。”杨秀成点点头。
“我是想救人!”6012喘着粗气。
“一回事,”杨秀成拉起6012的一条胳膊,让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确实是想再回到你记忆里,那就必须借助介入仪,只有它可以刺激并读取你的神经活动,并关联大部分神经簇,产生广泛的神经信号涌现……”
“你在说啥……”
6012任凭杨秀成架着他站起来,身体虚弱得不听使唤。鼻血流到了嘴里,他呸地吐了一口。
“哦抱歉,你看过盗梦空间吗?”
“没看过。”
“总而言之,只有那个东西可以带你回到你的记忆里,并且让你可以在记忆中自由行动,”杨秀成说,“但那些终归只是记忆而已,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情。”
“真的没办法吗?”
“没办法。”
“你是基金会的博士,你想想办法呀。”
“真的没有,”杨秀成说,“如果真的能改变过去,你的基因蓝本没有杀人的话,也就不会有你了。你听说过外祖父悖论吗?”
“没有。”
6012咬着嘴唇,心里一片乱麻。杨秀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建议先从记忆开始试试,既然你之前就能一定程度上影响记忆内容的发展,那这点对你而言或许是有意义的。”
“那好,”6012说,“那快开始吧。”
“你真的坚持?”
“对。”
“为什么?”
6012说不上来。
“总得做点什么……”他最后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总得做点什么啊……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总觉得……我就真的从来都没活过了。”
杨秀成顿了一下,继续扶着他慢慢向来时的路行走。应急灯逐次亮起,走廊里似乎没那么黑了,只是有些轻飘飘的。
“所以这就是你的愿望吗?”杨秀成最后说道,“你一直在流鼻血,看起来可不太好,但仍然要这么做吗?”
“我没事,”他又胡乱抹了抹脸,衣袖上全是血迹,但鼻血仍然止不住,“可能是打架打的……说起来我得道歉,我不是有意打架的。”
“如果我说这是脑介入实验的副作用呢?”杨秀成掏出几张纸巾递给他,“脑介入仪会调动你的神经活动,但这种强迫性的调动也会对你的脑血管造成负担,导致你血流不止。你可以休息一下。”
“不,”6012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根本没意义。还是立刻开始吧。”
杨秀成扶着他来到一扇门前,用钥匙卡打开房门,露出那个熟悉的昏暗实验室。6012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实验室后似乎也没走多远,空间和距离感似乎出了问题。他被杨秀成扶着走进实验室,坐在椅子上。一杯水递到面前。
“喝了它,”杨秀成的语气近乎命令,“我去开机器。”
6012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尝到一嘴铁腥味,但眩晕感似乎立刻减轻了一些。他的目光追随着杨秀成忙碌的背影,感到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现实:“你为什么要帮我?”
“也没什么坏处。”杨秀成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因为那个承诺吗?”
“你都不知道我给过你什么承诺。”
“那你应该知道吧?8081也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对了8081怎么样了?我刚才在走廊里看到他……”
杨秀成转过身来看着他,节能灯照在他的眼镜上,投下两轮有些可怕的圆形高光。
“你有事要做吧?”他指指那台“棺材”,“你是想先进机器,还是想先聊聊8081?”
6012爬进机器里,撑着身体缓缓躺下:“那等我出来之后能聊聊8081吗?”
他没看到杨秀成是否点过头,不过暂时也并不是真的很在乎——有更值得在乎的、一直牵着他精神的东西正在前方等着他。他凝视着前方的黑暗——接着颅顶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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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2看见了那座孤零零矗立着的、歪斜的房子,认出了后院倾颓的柿子树和柿子树阴影下的二手甲壳虫,后备箱打开着,用来包裹细长物体的油毡布扔在地上。他翻过篱笆,在铁丝网上扯破了裤子。房子前门开着,透过玄关似乎能看到客厅里人影晃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就听房内传来一声轻盈的“嗖”,接着是咔哒一声。
他冲进客厅。女人斜倚在沙发上不停抽搐,胸腹部一片殷红,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洞。男人已经换好子弹,正在用长长的消音筒瞄准她的脸,准备开第二枪——他不想看到她的脸,即使是死后也不想。
他跳过茶几,胳膊肘狠狠撞向那男人拿枪的手。枪响了,但只打到了女人头部侧边的沙发。男人立刻抓着枪托抡向他的脑袋,他像躲开4136的耳光一样躲过,但小腿肚狠狠磕在了茶几上,让他没能躲开男人踹向他肚子的一脚。茶几在他的撞击下咣啷啷地碎了,他随手抓起几片碎玻璃扔向男人,趁对方下意识闭眼时一脚踹向对方的膝盖骨。男人尖叫着跪在地上,手中的霰弹枪再次开火了,一部分弹丸击中了他的大腿,于是他也尖叫起来,死命将霰弹枪压在受伤的大腿下,阻止男人再次扣动扳机。
“里面的!”他冲紧闭的房门尖叫道,“快跑!”
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吼声,手指用力抠向他大腿上的伤口。里屋的房门开了,褐色头发的十岁男孩紧紧抓着门把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客厅废墟中搏斗的两个“父亲”,又看看已经倒在沙发上不再挣扎的母亲,双腿剧烈颤抖了起来。
“快跑!去报警!去找基金会!”6012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伤腿上的剧痛几乎夺走他的视线,他只能凭感觉将男人的手死死压在地上,“快啊!什么都别想!”
男孩的嘴唇颤抖着,逃跑一般狠狠关上了房门,反锁的声音咔哒落下。男人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用力将他掀翻在满地碎玻璃里。
“白费劲!”他摇晃着跪立起来,用霰弹枪撑住膝盖受伤那一侧的身体,“无用功!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愚蠢又胆小,那个小杂种根本不可能是我儿子,一条没种的野猫,跟他妈一样只会偷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6012剧烈喘息着,手里摸索着任何能反击的东西,“他们是你的家人,你有家,但却毁了它,结果导致我出生还得继承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真恶心。”
“家人?”男人像是听到了一个令人作呕的笑话,“他们早都不是了,那女人跟我上床都不肯。我忍得够久了,现在是他们欠我而不是我欠他们,”他将霰弹枪重新举起来,瞄准6012的脸,“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你想占有这个家,对不对?你想取代我,假装自己是个真人。你对法律和正义明明就一无所知,你只是个玩具想变成真人而已,狗屎,”他喘着粗气,拉了一下枪栓,“你到死也是个工具,想用就用,想扔就扔,还想玩不知道哪学来的英雄游戏?你什么也证明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
6012猛扑过去,将手中的玻璃碎片刺向男人的胸口。第一下刺到了肋骨,于是他第二下瞄准了咽喉,却只在对方脸颊上划出了一道口子。男人咬着牙用消音筒砸向他的脸,他侧过身用肩膀硬接,另一只手将玻璃碎片用力捅进了男人的上腹,接着拔出,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玻璃片划伤了他的手掌,但他一心只想把玻璃插得更深。
男人的挣扎虚弱了下去,鲜血从对方腹部汩汩流出。他松开手,那片瘦长的玻璃插在男人的肝脏附近,随着男人的喘息抖动。
“我赢了……”他喘着气坐倒在地上,“我跟你不一样,我赢了你……”
男人只是笑,血沫随着咳嗽喷出。“你也学会杀人了,”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你明明就跟我一样。”
“才不一样,是你非逼我的,我是为了救他们……”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们根本不认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认识你,你只是一个编号、一个影子、一个实验动物、一个工具……”男人伸出手,一把抓住6012的衣襟,“你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你做的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看看真相吧,可怜的小耗子……死到临头还觉得自己在演英雄呢……”
6012向前倒去,坠入那个男人逐渐暗淡的瞳孔中。黑暗从他周围簌簌掠过,指引他向下坠落。他看见一具残缺不全的人形,躺在棺材一般的机器中,被一堆看不懂用途的仪器和管子围绕着。人形的四肢已经全部消失,腰部以下也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烧焦物,颅骨像几片盖碗碎片一样被放在手术台边的搪瓷盘里,裸露的大脑上插满钢钎——或许应该是某种电极,被花花绿绿的导线连接到那台棺材一般的机器上。杨秀成坐在旁边,头上戴着一个跟机器相连的头盔,平静地抬起头,透过VR眼镜暗色的玻璃凝视着他。
尽管人形的脸被呼吸面罩遮掉了一大半,6012还是轻易地认出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鼻血从他脸上滴落下来,掉在呼吸面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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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盖缓缓滑开了,6012瞪着天花板,心脏在耳边狂跳——他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肺叶明明还在喘息,四肢明明还可以移动——但一个无可质疑的力量清楚地告诉他,从那个男人瞳孔中看到的景象才是现实。
“怎么样,成功了吗?”
6012慢慢转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杨秀成——研究员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和坐在他垂死躯体旁边的那位一模一样。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杨秀成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叹了口气。
“还没,”他说,“但很难说活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杨秀成关掉了机器,一直环绕实验室的嗡嗡声消失了。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一种庞大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仿佛实验室以外的世界正在凋零,被某种沉重而柔软的事物轻轻碾成细粉。
“一个星期前,包括你在内的二十名D级人员被抽调到另一个站点,”杨秀成说道,“之后那个站点发生了事故,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但也很难……再抢救了。”
“但是我明明就在这里,我明明……”
“我在一部分批次克隆人的大脑中加入了一个模因,”杨秀成说,“当他们的生命接近结束的时候,这个模因就会发动,影响他们的大脑,让他们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所以,这基本上是个临终关怀的措施。”
“但是我有室友,”6012全身都开始颤抖,“4136、7069、还有8081……”
“4136和7069是你过去真实存在的室友,你的大脑在临终的梦境中编织出了他们,还有设施里的警卫和其他你不认识的研究员,你的大脑用你的记忆为素材填充了这些细节,好让你觉得你还活着。”
“那8081呢?我之前也见过他吗?他……他完全不像……”
“你不可能见过8081,”杨秀成凝视着他,“8081一年前就死了。”
6012听见簌簌的剥落声贴着实验室的门和墙壁。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那里的血迹不见了。
“怎么会……我跟他说过好多话,刚才我还在走廊里看见过他……”
“我恐怕得向你道歉,”杨秀成叹了口气,“8081……恐怕跟我的思维有关系。我想确定那个临终关怀模因是否在正常发挥作用,所以对你——我是说真正的你——做了脑部介入,进入你的思维,看看你在想什么……但也让我的思维侵入了你的,8081……他是从我的记忆中走出的、渴求被正视和记住的幻影。”
“我不明白……”
杨秀成给6012倒了杯水,水面晃动着,照出实验室破碎的节能灯光。6012没接,于是他自己将水杯捧在手里。
“那段时间我们在研究如何让克隆人更适应基金会的工作,”他眼神有些迷离,仿佛被回忆带到了另一个时空,“我和我的同事分别写了不同的模因指令输给各自经手的克隆人。阿璇把自己对于未知的好奇给了他们,我把被爱着的知觉给了他们……那时我认为让克隆人们觉得基金会是关爱自己的会更有效,对他们来说也更好。”
“爱?”
“这是一个幻觉,但会让你们感觉更好,”杨秀成缓缓摇动着水杯,“当时的我认为,被爱是人类精神的基本需求,但对于D级克隆人来说太奢侈了,所以只能用模因指令来模拟这种感觉。”
“8081身上有这个?”
“对,8081是我看着出生的孩子,”杨秀成轻柔地说道,“包括你在内,很多人都是……我把他们…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刚睁开眼睛的克隆人会经历一段记忆与认知的混乱期,那段时间里的你们会像初生婴儿一样慌乱地寻求温暖。我有时会在那里,看着新生儿在我面前呕吐人造羊水,用湿漉漉的手抱着我的腿。我将你们带到集体宿舍去,教你们如何与同伴相处、如何接纳被植入的记忆,如何看待自己的使命,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然后送你们前往各个站点…送你们去死。”
“他…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吗?”
“他知道,就像你也知道……而且他曾经害怕过。在他的记忆里,他曾经问过我,未来的工作会不会很可怕、很危险,他会不会死,要是实在害怕的话,该怎么办……”杨秀成缓缓靠在椅背上,“我说,是会很难也很可怕,而且也可能会死,会感到害怕的话是很正常的,但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的。等你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等你的路走到了终点,我会在那里等你,等着你给我讲讲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事。”
“……这是哄他的骗人话吗?”
“那时候不是,我真的相信,并且做好了准备,他们那届的档案我都在同步,要是有谁死了的话,我会尽可能赶过去,就算赶不过去也会把遗物领回去……虽然大部分时候很难拿到,”杨秀成说道,“不过最后所有克隆人都需要经过记忆删除,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把我忘了,只有那个模糊的被爱着的感觉留下来。这个措施有一段时间还是挺成功的。”
“除了8081?”
“他的基因蓝本在提取基因的时候年纪可能还是太小了,”杨秀成叹了口气,“加速克隆体发育的过程原本就会导致大脑发育水平的滞后……他原本就比较容易激动,依赖感性……适应期训练时他总是主动找我,可能是雏鸟情结,但那时候的克隆体都是这样,这是大脑成熟滞后的表现,过几天模因指令和原始记忆融合之后就会好很多……但8081,他把那天的对话记得那么深,我本该想到。”
“所以他记得我不记得的事?”
“他并不能抵抗记忆删除,就像你一样。只是……记忆删除不可能让一个人忘记怎么呼吸,也不会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原本会说的语言。
“我的承诺变成了他人格形成的基础。给你们用的记忆删除并不会抹平人格,所以也就没有完全抹去我说的那句话。”
6012目瞪口呆地看着杨秀成。
“所以是偶然吗?”
“偶然因素在于,我刚好在他人格形成时、又最迷茫无助的时候对他说了那番话,”杨秀成说,“必然因素在于,我使用的模因指令强化了他对被爱的需求,导致那句话留下的印象与模因指令融合了。”
“变成了毒,”6012说,“希望的毒。”
“你这个形容很有意思。”
“所以他……怎么死的?”
“那时候我们申请了一个课题,用来开发脑部介入试验流程,”杨秀成指了指6012身下的棺材,“我们在动物实验上做好了优化,但人体实验的重现性不太好。我们申请了人体实验受试者的调用许可,名单是随机选择的,我不知道8081在受试者当中。”
6012想起那场有关单人禁闭室的梦境——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身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之中,那那场“梦境”或许也就不太算是“梦境”了。8081在他的印象中绝望地大笑着,抓着他的衣袖,满手的血浸染他的衣服。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能听见8081在实验室外的某处走动,目光穿过实验室围墙,静静地凝视着他——也许主要是杨秀成,也许他——它——的出现就是因为杨秀成希望8081可以被其他人记住,在这个记忆删除泛滥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死于过错的生命。
“他说他认出了你,但你把他忘了。”
杨秀成轻轻点点头。
“他想死是因为你把他忘了,他把全部生命意义都压在了你身上,幻想你可以认可他的价值,但你把他给忘了。”
“我可以辩解一下是因为之前经历过记忆删除处分,”杨秀成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因为我反对在未经动物实验验证的前提下就调用D级人员,所以吃了记忆删除后被调岗了。但我对8081的伤害是真实的,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法回忆起当年对他做出承诺时的具体心情,所以是的,是我的错。”
“你杀了他。”6012说。
“我不否认。”
“所以他是……到底怎么死的?”
“他自愿接受了脑部介入实验,并同意在他身上进行一切脑部介入流程的优化操作,条件是我要在旁边看着他。作为实验流程的一部分,我通过介入实验进入了他的思维,就像现在我进入你的一样。他给我看了他一直在记忆中小心保护的那个场景,强迫我回忆起所有的承诺……之后在我面前拥抱了死亡,”杨秀成说,“他死得……不算痛苦,我就在他旁边。”
“他也被开颅了吗?”
杨秀成悲伤地望着他。
“即使如此,8081其实仍然有机会活下去,我们可以删除他的所有记忆,但他坚决不要,宁可烧坏自己的大脑也坚决不肯失去那些记忆。”
“哪怕那是希望的毒。”
“这完完全全是我的过错,”杨秀成叹了口气,“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个模因指令是善意的馈赠,以为那样能让你们过得好一些,即便是彻底的谎言和欺骗……但或许让你们保持对自己命运的无知无觉才是对的,就像你之前一样。”
6012定定地瞪着杨秀成。
“你为8081难过吗?”
杨秀成点点头。
“那你为我难过吗?”
“是的。”
“我不需要。”
处于关闭状态的机器无声无息地裂开了,像展开的纸箱。6012从手术台上跳下,大步来到杨秀成面前,一把提起研究员的领子。
“我不需要,”他颤抖地说道,“我不需要,8081也不需要,你的廉价的同情和悲哀。我们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你还想把尊严也夺走。我知道我最后注定死得很惨——但我更不想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地死。”
杨秀成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才会在临终前做出这样一个复杂的梦吗?你想知道你是什么?”
“不要假装很了解我,”6012嘶嘶地说道,“不要觉得可以连我们临死前的愿望都窥探和操纵。”
“我无意于此,”杨秀成轻轻说道,“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哪怕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白老鼠,你们为了用着更方便还让我们继承基因蓝本的罪恶。你还有你的那些同事,以为我们是什么东西?可以被随意塑造?随意修改?随意操控?既然如此还干嘛假惺惺地问我的想法?”
“我不会那么认为,”杨秀成说,“在8081之后,我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把你们看成是可以随意改写的机器。你们是活人,和我们一样的活人。”
“和你们一样?”6012几乎是在嘶吼,“我们能过上你们的生活吗?能坐在玻璃后面写着记录看着你们走进收容间里送死、然后再说点假惺惺的忏悔安慰良心吗?你问你可以为我们做什么?我们有可能过这种生活吗?”
杨秀成摘下眼镜,6012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黑色的,溢满疲惫与悲哀。实验室外的破碎声似乎更加明显了。他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搭在6012手腕上。
“如果你想要,现在就可以杀死我,”他轻轻说道,“或者编织出一个把我丢进收容间里折磨的结局。这里是你的梦。”
6012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着杨秀成领子的手指关节发白,仿佛已经用尽了全力。研究员的喉咙毫无防护,身形相较自己单薄而矮小。如果自己现在掐住他的喉咙会发生什么?就像8081那一夜死死扼着他一样,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杨秀成一定不会撑得比他更久……
他缓缓松开了杨秀成的领子。
“这只是个梦,”他咬着牙说道,“根本毫无意义……”
“即使是梦,你也没有那么做,”杨秀成说,“就像你在基因蓝本记忆的梦里坚定地下决心要救那些人 。你在梦中可以无所不能,但你没有因此当个混世魔王,而是一步步谨慎地在提问。”
“哈,也许我应该现在试试。”
“请。”
6012听着走廊里簌簌的剥落声,后退两步,靠在手术台上。
“算了,我不想,”他感到身上没什么力气,“我从出生就活在基金会里,实在想象不了没有基金会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穿着橙色衣服的活法,哪怕做梦也只能穿着橙色衣服……”
杨秀成走过来将手放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很温暖,是一种联结的温暖,让他隐约想起了本应已经被遗忘的生命之初,那时候迎接他的也是杨秀成——这双将他带来世界的手也即将送他走向死亡。
“都是你们的错……”6012喃喃道,“都是你的错……”
杨秀成抱住了他,动作有些谨慎,但体温与感情真实得像一场梦。他束手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实验室本身开始逐渐剥落,黑暗像云雾一样从裂缝中缓缓渗进屋里,破碎的灯光漂浮在黑暗中——在他的概念里,这应该就是星空。
“你做得很好了,”杨秀成柔声说道,“即使是我们强加于你们的使命,你也做得很好了。旅途已到终点,之后再也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坏事发生了。”
“我还不想死……我不想只是为你们提供数据……”
“我在这里,你不会只留下一个数据。我会在这里听完你的故事。”
6012颤抖着抬起手,抓住杨秀成的白大褂衣摆。
“我们的诞生是有意义的吗?”
杨秀成点头。
“我们所承担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吗?”
杨秀成再次点点头。
“我们的死……有意义吗?”
他感到杨秀成略略收紧了胳膊:“你们保护了那个阳光下的世界。你们的生命绝没有…也绝不会被浪费。”
“我有帮到过谁吗?”6012喃喃道,“我是复制品,我是白老鼠,我是工具,我是用完即弃的人偶,但是……我活着的时候,有帮到过谁吗?我的死亡,能帮上谁吗?”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求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从刚被告知了克隆人的身份时就在想了。横亘在短暂生命中的漫长想法最终熔成了这个临终前的长梦,引导他看向自己的本源——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这一生是否有过意义?我可以拒绝基因带来的原罪吗?我可以去帮助谁吗?我可以拥有意义吗?
“杨老师,”他笑了,因自己竟到最后一刻才想明白而觉得好笑,“你做不到的。你无法承诺给我们的生命以意义,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只是伪物,而你只是伪神**。”
他轻轻推开杨秀成,看向环绕着实验室的黑暗。
“谢谢你特意安排这一切,谢谢你让我诞生,”他指向那片黑暗,“我不再需要你的承诺了。我会自己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会自己证明给自己看。”
他开始奔跑,穿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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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过柏油路、掠过枯黄的草坪,蒲公英随着他的脚步大片飞向空中。他记得那个歪斜的房子、记得那棵倾颓的柿子树。他翻过围栏,跨过地上的油毡布,冲上正门阶梯,动作像鸟一样轻盈。那个男人正在举起装有消音器的长筒霰弹枪,沙发上的女人正在缓缓张大眼睛,一切像是慢镜头一般在他眼中凝固。他跃过玻璃茶几,膝盖正中男人的胳膊肘,霰弹枪向下掉落,他一把捞住,把枪托当作钝器砸向男人的脸。男人尝试抓住枪托,但还是流着鼻血倒下了。
“报警,”他对女人说道,一边退出所有子弹,远远踢到房间另一头,“叫人来,已经没事了。”
“你是谁?”女人颤抖着问。
我是谁?我是你丈夫的复制品,我是被基因继承下的原罪,我是实验动物,我是工具,我是人偶,我是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我是寻求告解的伪物。
“我是D-6012,”6012笑了出来,“你不需要知道这个数字的意思,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你们会活下去,在我死后也仍将活下去,这就够了。”
警察破门而入,将倒在地上呻吟的男人拽起来戴上手铐,每个警察都穿着基金会的安保制服,袖章上都有个黑底白色的标志——三个箭头、一个圆圈。
6012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他从来不认识的女人,她已经跟小儿子站在一起,怀中抱着婴儿,大儿子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家中,正在安抚受惊的母亲和弟弟,一边用困惑的眼神扫视着被铐起的父亲和站在门口的6012。6012对他挥了挥手,走出门去,8081站在门厅里等他,手里转着一支蒲公英。
“我干完了,”他对8081说,“爽爆。”
“爽个屁,”8081斜了他一眼,但嘴角也带着笑意,“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去年就死了。不过现在这个你既然是姓杨的想象出来的,那没准你还能存在很久。”
8081吹了一口手中的蒲公英,目送万千轻盈的白色种子逆着重力飞进日光。
“我在想,那个真正的8081是否会后悔,后悔相信那个承诺,”他凝视着空中的蒲公英种子,“杨老师不是故意忘记他的,他最后也知道了。但他的痛苦会因此减轻吗?仇恨杨老师会让他觉得好一点吗?”
“不知道,他都死了。”
“是啊,我永远不会知道,所以我可能确实会存在很久,”8081笑着耸耸肩,“没准你也会变成杨老师的某一段记忆,到时候跑到别人的临终关怀时刻抖腿。”
“那你帮我带个话吧,”6012也笑了,“要是姓杨的真的想为我们做点什么,就趁我们活着的时候对我们好点——我就不说拿我们做实验的事了——至于现在,我不想听他的告解,让他从我的梦里滚蛋吧。”
“保证带到。”
8081翻过楼梯扶手,消失了。6012慢慢走下台阶,迎着渐渐消逝的警笛声张开双臂。他能听见在遥远的警笛声之外还有另一种警报声,一声一声单调地响着,在刚才一直随着他的心跳急促地响个不停,但现在已经慢了下来,越来越微弱渺茫。
“滴—————”
他闭上眼睛。微风卷起蒲公英种子拂过脸颊,阳光温柔低垂,将他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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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成站在实验室里,看着空荡荡的脑部介入仪。
尸体已经移走,血迹与皮肉烧焦的污痕被清理一空,手术台和脑介入仪都被喷了两遍消毒剂,开颅器械整齐地摆在搪瓷盘里。一切曾有人在此挣扎过的痕迹都消失了,只有整齐、洁净、冰冷而沉默的实验室始终如一,等待着下一个被送进此处的人。
他脱掉鞋子,爬进脑介入仪里,从盖板半开的缝隙中凝视实验室的节能灯。原来这个机器真的像具棺材,相对一个成年人的体型那么狭窄,盖板关上之后又那么黑,难怪梦里的6012每次都会撞到鼻子。
“师兄,你干什么呢?”
杨秀成睁开眼睛,发现阮宁正在俯视着他——协助了对6012的开颅手术之后,她说要去睡会儿,但睡得似乎有点太快了。
“你没去睡觉吗?”
“睡完了,”阮宁说,一边打开机器侧边的小门,“快起来吧,要是让阿璇看到你又在发癫,她又该骂你了。”
“她骂得没错。”
“我不喜欢你俩吵架,”阮宁后退几步,“我对你俩的理念都没什么意见,所以你们也能适当包容一下对方吗?”
“那你跟她说我这次是为了收集人类临终时的脑部数据,用来辅助新一代模因指令开发,绝对不是为了搞临终关怀。”
“你只要别再搞出一个8081就行,”阮宁耸耸肩,“去申请一次记忆删除吧,对你们都好,真的。”
“我会的。”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完全不会。”
“好吧,被发现了,那别跟阿璇说,免得她觉得是什么新型认知危害。”
“真的不是认知危害吗?”
“认知危害部的鉴定诊断书上说只是普通的精神创伤。基本上每个人都有点。”
“哦。”
“我回办公室了,”杨秀成把鞋穿好,站起身走向门口,“6012的脑电图谱数据量蛮大,我趁热处理一下。”
“需要我帮你带杯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杨秀成打开门,“非常感谢你帮我这个忙。”
“不客气,下次有开颅术的需求还可以找我。”
“阿阮,”杨秀成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你觉得,罪犯的克隆人算是罪犯吗?”
“客观来说不算是,”阮宁说,“但让大家觉得所有D级都是罪犯,在实际应用中会比较方便。”
“这样对克隆人们来说可不怎么公平。”
“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没有公平可言了。”
“也对,”杨秀成转身离开实验室,“晚饭之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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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你的耐心,很抱歉又一次让你们操心了。这次完全是我的错,就像阿璇说的,我无意义的良心不安伤害了所有人。
我会记住这个教训,一个非常非常惨痛的教训,告诉我在基金会里伦理的边界是何等脆弱——所以伦理委员会的工作确实挺复杂的,我开始佩服他们了。
我不会再重复这种错误了。阿璇说得对,保持距离对所有人都好,不管对我们、对基金会本身、还是对他们而言。但我仍然是克隆人项目的负责人,我仍然是负责看他们诞生的那个,所以请原谅,我没法像阿璇那样将他们看作纯粹的实验材料。我能尽量改善这座站点里D级人员的处境,让他们活着的时候过得好一点,但还是太少了,我能做的太少了。我没法改变他们诞生的目的,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你千万别跟阿璇说。
我想写一个模因指令,让克隆人临死前能看到最想看的东西,让他们能做个好梦。
我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了,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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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想法,但你确定他们真的会快乐吗?你我其实根本就不了解克隆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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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所以有些事情我确实必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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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清理结束了,他们从现场回收了几具尸体,其中有一个你可能认识,还没死透,但也活不成了。
我有个想法,你今晚有没有时间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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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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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他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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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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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成打开办公室的灯,走回办公桌前,办公电脑上基金会的3D图标静静旋转闪烁。他输入系统密码,将光盘放进主机,将D-6012临终时的大脑数据拷贝进特定的文件夹。这是他作为基金会研究员所必须做的事——进行实验、分析数据,从数据中挖掘有价值的信息,得出有价值的成果。减少、替代、优化。没有人的生命会被滥用,没有人的生命会被浪费,没有人的牺牲会被遗忘。
数据库列表上的代码无声延伸,每个文件名都是一个编号和一个生卒日期,在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整齐排列着,像连绵的电子墓园。
##transparent|起初,我们用死刑犯、重刑犯和俘虏。##
##transparent|后来,我们用轻罪犯、流浪者和所有对常态社会无益的人。##
##transparent|再后来,我们用克隆人,让他们承担基因原型的业报,并告诉大家,我们仍然是在帮他们赎罪。##
##transparent|全能的基金会啊,请告诉我,这条路的尽头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