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地平线
202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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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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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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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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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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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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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中国分部一百二十七号站点,三级研究员。负责站点的异常收容与安保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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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林小姐,该走的身份确认流程都走完了,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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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然后把笔扔到一边。
很抱歉在这里看到你,林小姐。领导们之前很信任你,都知道你有多优秀,但规矩就是规矩。审讯官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搪瓷的缸子,棕绿的茶叶皱巴巴地在里面打转。林俭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审讯官举起手边厚厚一沓文件,抽出几张照片,在铁栅栏的另一面晃了晃。
林小姐,关于你在八月二十七日夜晚杀害同站点的研究员曹沧北一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们不都知道了吗?就事发过程而言,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林俭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把头发撩至耳后。
基金会动用了大量的资源才避免这件事情造成社会影响,政府那边也派人来问询。内务部的人这几天正在调查你们站点的其他人,整个站点都要为你的一时冲动埋单。曹沧北是为基金会牺牲的英烈之子,他本人也是死里逃生出来的英雄,我们必须给其他人一个交代。无论如何,基金会都必须追究你的责任。
审讯官整理着手中的材料,冷冰冰地说着。铁窗另一边,林俭面无表情,紧锁的双眉下双眼透过栅栏直勾勾地盯着审讯室苍白的LED灯泡。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直说吧,我们能避免你去政府的监狱里坐大牢吃枪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无论我们今天在这里谈成什么样,你都必须受处罚,入狱服刑不可避免。你理解这一点吗?
审讯官把纸堆丢在一边,重新拿起笔,指了指林俭。
我知道。无论最后是什么处罚,我都心甘情愿接受。林俭顿了顿,然后又补充道,做了事情就得承担后果,这是我的基本原则。
那你看看这些文件吧。审讯官拿出一沓材料,从铁窗的缝隙中递给林俭。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你签个字。
我有几句话想说。在被定罪之前,嫌疑人应该有申辩的权利吧?
沉默半晌,林俭看着手中厚厚的采访记录和罪证,终于开口。审讯官瞥了一眼正在嘎吱作响的录音机,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林俭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对上审讯官的眼神。我从未背叛过基金会,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手中的文件里抽出两页纸,放在桌子上。如果你们但凡仔细读一读手中的这些文件,你们就会知道一二七站发生了什么。这个站点的每个人,都为不同的理由修补着一个巨大的谎言,我只是那个戳破谎言的人。林俭的语气毫无波动,如同陈述一条举世皆知的物理定律。
整个基金会都可以把我当作罪人来审判,但唯独一二七站没有这个资格。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皆是正义。
她眨了眨眼,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了敲桌子。
还有。曹沧北的计划,他做了什么,找了哪些人,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甚至曹沧北他这个人,究竟是谁。
在你来找我之前,你真的了解过吗?
+ 曹沧北
二〇二五,世纪开赴至绝佳刻度,我二十九,一个阳数,孤绝如素数。这使我无时无刻不深感到恶心并且呕吐,即使在睡梦之中。自坎去离,由水入火。黑色波澜粼粼向我。抬起头,镜中的自己浮肿、皱缩,我们都觉得对方可笑。操他妈的一天又开始了。
白色轻轨载我抵近无根站台,车厢内幢幢人影吐息,交织作温吞迷蒙迷雾。四号线东倒西歪。我到岗是在八点一刻。站点大门锈瘢如血,以下事物,日日穿行:不分季节披着风衣的林俭,箭步流星,在八点半翻着蝙蝠般骄傲的肋骨;吴济,紧随其后,若有所思,低头快走;管档案的胡学智,害着斑秃,直奔地下三层。他要是并不递烟,我便点一支红塔,蹲在前厅慢慢地吸,厌恶烟雾与灰白的消散的天光人影。李如波来时点头致意,旋身走进主管办公室。九点将临,新生旭日已备好,蔡昭昭迈着螳螂般的步伐珊珊来迟,抢到墙边打卡。老张走来,拍拍我肩膀,别看了,出勤去吧。
于是我掐烟提枪,认真按进六粒覆铜子弹。站里将要大动,每个组都抽调出去,跟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老张开车,我坐在后,一面望着车窗外摇曳的楼群,一面努力回忆此次行动作何要求。抓捕、是个混分。干过什么,我已经不再记得,总之现在是联络本地据点,穿针引线。
事故之后,李如波接手站点管理。我原属的外勤小组被撤销编制,而我则被安置到联络组,处理的对象也从高危项目、敌对组织,转向会内的其他站点。因此昨天李如波将我叫到办公室。他抽烟,熬夜,好喝酒,凭浓茶保持清醒,虽然才五十多,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一整代基金会人都成了这个样子。他气喘吁吁地问,最近这段时间,另外几个站点的动态大概是什么样子?其实他已经看过简报,这话题正因此而安全得令人绝望。
南边不大管我们了,这些天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哈尔滨那边还是老样子。我说,去年经费又砍了一笔,停了几个项目,吃相也越来越难看,上周我们还遣返了几个。
过几天我得发封邮件,质询一下他们的主管,这办的是什么事。李摇摇头,其他组织呢?
我低下头,想了想,忍不住说,蛇手那边不大安分。
我知道。那末这几天的行动,你还是参加一下。李啜了口茶。站里人手实在不足了,不然不会抽你们这个组的人。理解一下。
……老张开一辆站务淘汰下来的破捷达,一路向上向下不住颠簸,减震早废了,这破车与潜入倒是相得益彰。下车时天空泛着紫红的光芒,像块烂铜。踏入一片城中村,天空全不见。水泥蒙蒙灰,塑料鱼肚白。我在前面,老张远远地跟在后面,脚步声细碎。巷子里只有不到学龄的孩子木木地杵着,穿开裆裤,目光不解。
九岁的一个晚间,一路大人闯入家中,黑衣革履,问什么都不开口,而爸爸妈妈并不回来。基金会的家庭普遍把孩子养得早熟,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次日李如波来到家中,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浓密,嗓音也还未破败。我认出他是我爸妈的同事,关系不错,因此放下戒备。他说,曹沧北,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了。我说,我知道。明天也不用了。因为我的家人死了。李如波愣了一下说,是牺牲。我明白。然后他久久地摸着我的头。
基金会对处置员工遗属有着丰富的经验。第二周,我便带上不多的行李到托育所报到,并迅速接受了自己的新生活。托育所同在沈阳,是为近水楼台。那是座涂成土黄的方形建筑,在旧城区,挂牌机关宿舍,围在深深的松树中。在我的记忆里,那里同样充斥着消毒水与泥土的气味,这气味使我战栗。
我穿行在垂下的塑胶帘布中,无灯走廊如一条脊骨,连接起老式居民楼所特有的一列柴火间。空气中弥散着陈年霉菌。我已经慢下脚步,借微光数着编号。
我出生在一九九六年,那却是个阴数,命数不佳。一二年我十六岁,老师说,是时候了,去站点里实习吧,熟悉你父母战斗的地方。于是我与同学发往幽深的地下二层,又是消毒水的气味,以及陶瓷的气味、日光灯的气味,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难忍。站里的档案员来到我们面前,秃头,寡言,播放一段视频,让我们围坐而观。于是我看见稳定锚炸为齑粉,而后墙壁耸动折叠,烟雾遮蔽视野。从消音的毕剥声中隐约传来人的哭喊,而一切都在渐渐转向红色,转向死寂,任黑暗或空白抚慰骚动已毕的屏幕。
我弯下腰,在人群中呕吐,而我周遭的墙壁再次向我坍圮。而这一举动在向我而来的岁月中,却投下长长的阴影。在同行的同学中,我成为那个吓得呕吐的人,甚或是对着死难者呕吐的人。我终于学会无视此类蜚语,则是在进入站点工作之后了。那时候我成为一名外勤,起先是负责对外安保。击毙三名进犯的混分之后,我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而黏附在上的诸多污物,也便洗刷干净。
又八年归如过翼,我见地上蓍草翻跃、咒符掀动,如活物,焦灼气味迸出。我起身退后,而眼前一片白热,复又一帘黑暗。同时我听见裹挟万象的声浪,从中依稀可辨:收容室四壁之爆裂、同僚之惨死与焚化、法阵崩解之嘶鸣、枪之啸叫,与一派漂浮着噪点的荒凉死寂。那是一片深火,激射诸多色彩,此前此后则一并切断,不可逾越。恨与疼痛,一并抹煞,而占据这空间的却并非那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材料。我闭上眼,所能见的只有比黑暗更淡漠的深渊。生命中的一部分似已离我而去,我不知它在何处生根发芽。
唯有母亲,穿一件深蓝色连衣裙,逆火光而来,牵着我的手步入大海。
随后我自盈盈坎卦之深水中升起,眼前万物归还至其应许之地,有街灯颤抖,月光沉默。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二〇二五年。泰卦浮现于蔚蓝天宇,万物有序,却齐根堕落。看看我。看着我。世界已腐烂,温热潮湿,我的胃不住痉挛。我不是推开了一扇门。我是身在其中,醒来时却又奔跑。一堵墙迎面撞来,我的手被汗水濡湿,而那并不是我的汗水。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搭在扳机上,而枪管顶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人定在墙上,与我的胃一同颤抖。
兄弟,没必要。他说,冷静,冷静。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讲,不至于。
看着我。我打断他的语无伦次,看着我。
乃有一声巨响而天地否隔、卦象死尽。我与劫灰齐齐落定。我握紧手中的黑色九二,与掌心的一道疤痕。对方垂颈而坐,血红盛开于背后斑驳的墙壁。老张夺门而入,在火药气味中顿住:
“老曹,什么情况?”
我将死去,并且永不死去。
+ 胡学智
档案室在站点负三层,位置很低,高处的事情不特意抬头去看就见不到,但就像在入海口的老家,江江河河,水总要汇来,流进海。事情有大有小,事故不少,意外不多,总会解决。尘埃落定,就送一份卷宗来。送来的文件我从来不看,分类归档就算结了。档案总是麻烦,我最怕麻烦。
这活儿是五年前争取来的,年轻时候刚进帷幕,听闻基金会以保护世界为己任,误会大家都是好同志,革命意志坚定,摒弃低级趣味,于是报了管理岗,想当个政委,不想一样鸡零狗碎,站队论边。年轻人不懂左右逢源,吃力不讨好,硬撑十多年,实在累不过,只想过两天安生日子。交接工作时,我低眉顺眼,给退下来的老张递烟,毕竟搅了人家清净。老张没客气,把一整盒软中从我手里抽走,塞进裤袋。那时候我就想磕一根,眼看他拿走一盒,不好要回来,感觉尴尬,就开口问他,说,工作有啥要注意的不?老张抬头,盯着我的脸看了会,笑笑,问,你是站务的吧?我说,就跑跑腿,没实权。他说,这里的卷宗,就站务的最多,没少送来。我说,是,我也送过几趟。他问我,你送来时,我没跟你说话吧?我说,是。老张转头端起茶缸,喝了口,说,你们站务跟人打交道多,事情多,得多说话,现在来了这儿,不该打听不打听,不该说不说,知道吧?我点头,说,记着了,不说话。他点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红的黑的白的,叮铃咣当,跟落瀑似的,全跌进我手里。什么钥匙对什么锁,上面都贴着,不清楚的给我发消息。知道,我说。老张不再说话,走出房门,吐出口气,背对着我,迟迟不走,我有些坐立不安,凑上去,问,怎么了?他斜了我一眼,说,带你下馆子去——把门锁咯。
常说事随人行,自从坐进档案室,事情少了,跟人来往也少。几个站务里聊得来的老同事从此都不常见,干了两三年,终于喝酒也没人叫我。原来关系不太亲近的林俭,倒是时不时来唠两句,吃顿饭,等她带了徒弟,更有得聊。在站务跑腿时,总有人抱怨林俭傲得厉害,像是冰水泡大的,去哪儿哪就冷上三度,得理不饶人,是个不好相与的。等混熟了,才知道姑娘人真不坏,喝酒一样上脸,也胡思乱想,有女孩心思,只是人太正,平时绷着脸色,全无迹象。有次喝到一半,我问她,你这面瘫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林俭有些微醺,翻个白眼,说,这叫公私分明。
有了徒弟后,林俭就只在找人吃饭时来档案室,平时送东西都叫吴济代劳。小吴办事挺机灵,一口一个胡哥叫得亲切,就是偶尔有些木,转不过弯,性子跟他师傅一样,都不是愿意相忍为国的。不过有一点比他师傅强:脸没那么硬,跟谁都和和气气的。
跟所有与林俭有过不睦的人一样,蔡昭昭来档案室时脸色不太好。那会站点里的氛围已经有些紧张,像刀枪上的冷气,蒙不住,便一点点透出,关于曹沧北和林俭的冲突,只言片语飘进档案室。站里的人都知道我与林俭有些交情,有意无意向我提起,但我并未深究,知道这姑娘是个不会吃亏的,挂念着也没用。
蔡昭昭进来时没敲门,直接就把档案拍在工位上,说,新异常的报告过来了。我忙着起草几份申请,主要是关于给档案室配备沙发、唱片机和手摇咖啡机的,寻思分开来交,说不定能过一两份。我举着手机打字,点点头,说,放那吧,待会空了我来归档。蔡昭昭没走,赖在原地,我知道她正盯着我看,不会罢休,没法子只好抬头,问,还有事?
于是蔡昭昭把房门关上,又说,最近你跟林姐吃过饭不?我说,没,她挺忙吧。她没吭声,过一会接着问,林俭是不是对吴济很差?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说,没有,我看挺好。你看挺好?她重复我说的话,尾音上扬,似乎难以置信。我看她脸色,像是气头上,又像挺急。
这孩子跟棉花似的,不常见这样,我想所谓急他人之所急,不急林俭,想必便是在急吴济。
我问,担心小吴?她脸色变了变,语气马上软了,说,没有,我就问问。她顿了下,像是不知道该讲什么。我放下手机,接话说,档案我马上帮你弄,没事先回去吧?她点点头,紧着步子离开,带上了门。我坐下,继续打字,考虑要不要再申请个躺椅。
等到快要下班,我终于写完四份申请,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林俭推开房门走进来。我看见她手里没带文件,心里没底。她直截了当,说,老胡,给我查个东西。我有些踌躇,问,有批文吗?她笑了,说,就是没证据,才得来找你。批文后补,事急从权。我试探着问,跟老曹矛盾就这么大?她把手撑在工位上,盯着我的眼睛,说,没有,但很快就有了。这神色我见过许多次,知道没法劝,也劝不动,只能缓着说,这我没法做主,老曹爹妈都是烈士,之前的事故牵扯又大,他的档案不好调,密级太高。林俭啧了一声,我有些惭愧,尽量没表现在脸上,打个哈哈,说,要不这事放放?我请你吃个饭先。她还是不说话,光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这姑娘太厉害。
她说,吃饭可以,事不能放。认识这么久,我的为人你知道。在这说还是在饭馆说?去饭馆开包间你得出血。
我知道这里没别人,但还是忍不住看看身后。身后都是档案柜,一排排一列列,黑灯瞎火底下白得刺眼,里面藏着写个乐的记录,也藏着看了就得死人的东西。我回头看向林俭,犹豫着猜,她要看的东西,会死人还是就这么过去。说实话,我就是有些怂,不敢赌,退一万步说,哪怕不出事,越权查询被人知道,这安生日子也过不成。林俭拉了把椅子,正对着我坐下,翘个二郎腿,我知道今天不给个交代一定是走不出这个门了。我叹口气,问,不能留一线?她冷笑一声,说,这话你得跟曹沧北说,看他肯不肯留一线。我问,他要干啥?
她剜我一眼,才徐徐地说,我猜要造反。别看现在一团和气,等真出了事,外面什么货色都能来踩一脚,到时候死的人不谈,活着的也少不了追究。我们站是东北重镇,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打了个寒战,想说那可不是小事啊,但马上咽了口唾沫,改口,说,只是你猜?她说,是,我猜,但查了才行,我不能赌。我说,李站长对他够好了,不能够啊。她说,对他好有屁用,自从那事后,你看他搭理过李如波?热脸贴冷屁股,恨不得头都伸进去,二逼一个。我问,看了会死人吗?她说,看情况,最坏的情况,会。到底让不让查?给个准话。我知道她说重话,就是逼宫了。我看向她,看了好一会儿。她也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我叹了口气,说,你叫我怎么说呢,去吧。她笑了笑,说,老胡,就知道你不会不帮我的。我摇摇头,我就帮到这了,到时候别把我供出来。她说,放心,往后就没你事了。
我感觉轻松许多,拿出那一串钥匙,在白色里挑出个崭新的递给她,说,第一排第三个格子,资料都是新的,自动收集打印出来,没人看过。事故以后他的记录都在这。林俭道声谢,接过钥匙。我转回头看电脑,盯着桌面半天,想不到该干啥,干脆打开扫雷。过了会,林俭突然又将头一扭,一沓资料甩我桌上。我手滑点到个雷,炸了一屏幕,只好关上游戏,没好气地说,又咋啦?
林俭说,这不对吧,待了五年,就这么点?我说,那记上去的能有什么问题,跟我就没关系了。她白我一眼,你自己看,是不是比人家的都差一截?这一项,那一项,整得没头没尾。我问你老胡啊,是不是你偷偷给改了。我说,林俭啊,话不能乱说。我敢改这个?还有,你管别人的档案多一截少一截做什么,你看过?
林俭反倒笑起来,说,诶老胡,麻烦你了。下次带上小吴,请你吃饭。我想起刚来过的蔡昭昭,又转头说,那个小蔡,你认识?她抬头,问,咋?我笑着说,人来问我,你是不是对吴济特坏。她剜了我一眼,说,去你的。我接着笑,我看,人特关心小吴啊。她抿了抿嘴,不说话。我感觉心情好了不少,像是作了反击。
过了几天,申请的批复下来了,一律不通过。我龇牙咧嘴好一会,打开抽屉,看到那一串钥匙,不知不觉摸上了那几把黑色的,都冷得吓人。想着纸质档案就这点好,看得见摸得着,有真实感,还无痕。这钥匙质感真不错。想着想着,手上已经拿上曹沧北和事故的资料,一打开,黑条盖得比字都多。我一边看,一边念着老张的话,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我看完卷宗,放回原位,感觉有些冷,打了个喷嚏,感觉真他妈冷,裹紧大衣趴了会,又起身,新建了几个文本文档。批复的申请不能再发上去,一定得重写一份,形式主义害死人。重写吧。一旁的微信图标闪烁,点进去看,老张说要约着喝酒。他没去帷幕外,据说自从走出档案室,就干了外勤,在死亡率最高的小组。我想了想,决定先不回。底下一个对话框,小吴换了头像,是只橘猫,长得挺凶,头圆,没耳朵,神态不像猫。小吴换头像换得勤,之前都是各种动漫女孩。大学时我拿全职猎人里的比司吉做过头像,不知道他看过没。我点进聊天框,打字说,小吴,我想写个申请,看能不能给档案室添置点东西,给份DeepSeek的生成模版。小吴回得很快,我复制黏贴进网页,很快弄完四份,重新发给领导。
咖啡机进驻档案室的第二个月,曹沧北出事了。
+ 吴济
我站的外勤培训流程,是与别站不同的。不仅培训时间长,科目多,正式入职之后还会分配到老员工手下,由后者加以指导,类似公安的传帮带,早先都是师徒相称的。后来上面觉得这么喊影响不太好,可能招致外面的非议,于是发了通告,不让再这么喊。形成这种传统,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早年站里以外勤素质高闻名,招牌不能丢掉;二是我站出于种种原因,监控网络并不完善,很多事还是得派人实地调查一番。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一般对外只说第一个。
我刚进站的时候,同批培训的外勤多是基二代,剩下的则是来自各路名校,总共十几个人。我刚开始文化成绩不错,排在前五,略有自满,觉得自己不比所谓精英差。结果体测大跌眼镜,荣膺倒数第一。我当时难以置信,回去一琢磨,明白这帮家伙平时都留着力,不想早早把底交出来。再想到自己此前还为跟上训练强度沾沾自喜,羞愤难当,决心加大训练量,奋起直追。
我在站里的健身房练了一段时间,感觉挺好,但总能遇到同批的。其中不少人本来就瞧不起我,觉得我何德何能与他们同列,渐渐就有些风凉话传过来,大意是我这么装模作样地练也没用。我虽然不太在意,但时间一长,也有点受不了。想出去练,最近的铁馆也有些距离,实在不乐意跑太远,只能先忍着。
过了几天,我在站里闲逛时偶然发现有间没见过的屋子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像个拳馆样子,速度球、梨球、水沙袋,大大小小,该有的都有。虽然显旧,但没见多少灰,想来有人定期打扫。我大学时跟着一个省退教练学过一年散打,当时馆子也旧,但是东西齐全。后面准备考公,没再练下去,但还是喜欢。现在看到类似的陈设,颇感亲切。刚想上去操练几下,管钥匙的老赵不知从哪飘过来,没事别在门口杵着,我要锁门了。我问老赵那馆子是怎么回事。他边掏钥匙边说,以前站里重视徒手格斗,外勤都得下功夫练,这几年上面觉得性价比太低,换路子了,翻新又要钱,这馆子就空在这了。我说,赵叔,能不能让我进去练两下。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行,这馆子正常不开的。凡事得按规矩来,你读书人应该知道。
第二天我找到老赵,掏出一条中华,说,赵叔,通融一下。他看看烟,又看看我,嘿嘿一笑,接过烟说,小子挺上道,别给器材整坏了啊。我说,哪能呢,您放心好了。
我第一次见到林姐,是培训结束那天。
那时我借着老赵的方便在空馆子练了一段时间,各方面都有恢复,但名次长进不大,仍然在末几名挣扎。培训结束,正式入职之前,照例是开个会,等领导把师傅领来,师傅再把新人领走。虽然说是随机分配,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成绩好的必然是抢手货,真到了最后几名,不仅师傅的水平有差距,大概率也不会用心带。即便如此,我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自己不会沦为挑剩下的边角料。
同批的人纷纷被叫到名字。我并不熟悉那些坐在台上,检阅未来徒弟的老员工,但从神情气场看,都不是庸碌之辈。点到我时,本来端坐正中的人事科长却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我,说,负责指导你的职员是,呃,林俭。此言一出,周围纷纷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当时不解其意,只觉得有点不妙。更不妙的是,台上迟迟无人与我相认。人事科长解释说,林俭这两天不在站里,等回来会通知我。我点点头,有些沮丧地坐下,心想优绩主义害死人,成绩不好连管人事的都瞧不起。
散会之后,我没有参与同期的聚会,默默回到馆子里训练。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练完坐在凳子上擦眼镜,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我听老赵说,你每天都来加练。我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女青年,个高,宽肩膀,短头发,大衣长裤。长得挺俊,但眉眼凌厉,看着不好打交道。我说,我体测是倒数,不练不行。她又说,看你架子挺正,练过?我说,大学的时候练过一年散打。她说,馆子不错?不像练一年的。我点点头说,还可以。她说,那怎么还倒数。我说,后面准备考公,没再运动了。她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的凳子上,说,我听说现在站里对新人宽松,不合适可以转文职。怎么不试试?我说,一时不如人就放弃,不是我的作风。而且自己感兴趣,对社会也有用的工作不多,我想把它做好。她说,你现在感兴趣,说不定只是因为见的事少。我说,我知道,我会准备好的。她身子往前探了些,双手交叉,说,有些事不是准备过就能受得了的,你要想好。我想了想说,我会努力的,我有很多害怕的事,但我现在也能忍住了。她听后没说话,只用那双三白眼盯着我,我被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忍着没移开视线。片刻之后,她站起身,说,我叫林俭,往后你就跟着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林姐在站里人缘不好,管人事的为了给她下绊子,特意把长期倒数第一的我分给了她。
我跟着林姐两三年,学到不少东西,偶尔也挨骂,但总体上没什么不愉快的。林姐出身不错,父母都是基金会的高级研究员。她本人学历高能力强,是个全能型人才。虽然傲了点,但不是那种爱摆架子的,反而挺爱操心人。工作时一张扑克脸生人莫近,私下里表情丰富得很,还总拉着我打游戏,标准的嘴硬心软。起先我不明白林姐为什么会招致那么多反感,后来才听档案室的老胡说,林姐在我们站只是积累经验,添一笔履历的,迟早还要高升。同事都觉得她是来抢资源的,站里也不愿意培养她。我听后很震惊也很惶恐,当即找到林姐,问她在站里这么憋屈,有没有考虑过跳槽。这话有点不过脑子,我本来已经准备好挨一顿骂了,她却只是笑了笑,说,我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一份子了,上面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提。而且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我说,真有那一天,我也会继续努力的。我会证明他们都做错了的。她听后不说话,只是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少得意忘形了,没我能行吗你。
大概两个月之前,有天快下班,林姐发信息过来说请我吃饭,在二七饭店,让我不要迟到。言辞简明,近乎命令。我对此习以为常,也没太在意,倒是她选的馆子不同寻常:二七饭店除了老没别的特点,味道也一般,平时基本不在我们考虑范围。我估计是有什么事要说,也没多问,回了个常用的狐狸点头表情。
下班之后我扫了辆电单车,骑到二七饭店附近,看到林姐站在外面等,西装外套敞开,稍息站姿,左手插兜,右手持手机,不时往路口张望。我正找地方停共享单车,一个微信电话打过来,我按下接听,林姐声音挺大,给我吓一激灵。喂喂,小吴,到哪了?我关了免提,边走边说,到了到了,就在路对面呢,我看到你了,你往这边看,左手左手。她转头看见我,挂了电话冲我挥手。我走近,说,姐,怎么想起来到这吃的?她说,有事要谈,其实无所谓。要不然请你吃个科比主题烧烤?我说,还是在这吧,我是老张粉丝。她说,刻意,这还言詹。
进到包间,桌子不算大,我和林姐相对而坐。菜是我点的,没好意思点多,两荤一素。一个锅包肉,一个炸丸子,一个炒花菜。拢共一百出头,不算便宜。菜上得挺快,我一样吃了些。锅包肉是老式做法,味道挺好,炸丸子和炒花菜中规中矩。林姐也没矜持,一个劲地吃。我有点意外,问,姐,不是有事要谈吗?她说,我在想是先谈感情还是直接说。我夹了块锅包肉到嘴里,说,那还是先谈感情吧,我吃这套。她说,那好,小吴,你说实话,我平时对你怎么样?我说,够好的。她又问,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我说,挺重要的。她说,有多重要?我想了想,说,比父母差点。她说,那就是比其他人都重要了?我说,我懂你意思姐,你直接说吧,要命的不行,别的我尽力。她凝视我片刻,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你看看这个。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照片上是一家瑞幸,曹沧北和一个中年男人并排而坐,从表情动作上看互相认识。我素闻林姐与此人不睦,看到这么张照片,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我看了一会儿,说,这家瑞幸不是附近的。林姐说,聪明,这是铁西万达的。认得这人吗?我说,曹沧北。她说,是他,还有一个呢。我又拿起来仔细端详一阵,说,不认识,什么来头?她收回照片,说,这人叫毛迭,跟老胡同期的,五年前叛逃到蛇之手。我说,懂了,曹沧北有问题,你要搞他。她说,不错,果然是我带出来的。我说,姐,你准备怎么弄?林姐沉默片刻,说,站里不行,老李他们都护着他,这事就算闷下来了,这比迟早还要整活。最好是能绕过站里,把事往上捅。必要的情况下,杀了他。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她说,这得看曹沧北做到什么程度。我说,我们还是先别急,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说,要有我早想出来了,你就是把证据放到老李面前,他也会装瞎的。这事只能我们自己办。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我说,姐,这不是小事。她说,我知道。说完她就往椅背上一靠,抱臂盯着我看,等着我下半句话,像是检验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徒弟,到底是不是个孱头。我说,我不想你的前程断在这。她一愣,摆摆手说,没到那地步呢,还得看后面的情况。我知道她的性子,事一旦说出来,多半就要做到底。我不依不饶,姐,你实话告诉我,老曹是非杀不可吗?她沉默片刻,说,不是。但追究不了的话,就只能杀了他。你听好了,我没压着你帮忙,你也别顾虑我以后怎么样。这事就是没人帮,我一个人也是要干的。我说,我没说不帮啊。林姐大概被我搞得有些烦,脱口而出一句,那你问这问那的,按理说你这个级别的基米无权哈我。我一愣,没忍住大笑起来。林姐也笑,说,给个话,这事跟不跟。我想了想,说,是我喜欢的活,直接加入。
从饭店出来,我和林姐道过别,正要扫辆车,她忽又从车上下来,过来推了我一把,我之前问你那个,你还没回我呢。我有点懵,说,哪个?她说,就那个啊,我是不是比别人都重要。我说,那必须的。
林姐最后还是听了我的建议,找一趟李如波探探口风。但结果似乎不是很好,因为她从站长办公室出来时怒气冲冲。我问她老李怎么说。她说,别提了,气死我了。我说,怎么回事?她说,你猜这老登说什么?说我这么无端怀疑同事,心态很不好,曹沧北劳苦功高,是站点的功臣。而且这点证据也说明不了什么。我说,其实我也觉得这事做得有点阴暗了。她瞪我一眼,说,你他妈站哪边的?我说,我说着玩的。她说,少贫,你跟他们关系怎么样?曹沧北蔡昭昭那群人。我说,还行,我看早上来都打招呼。她想了想,说,那往后一段时间你吃点苦,做个样子。我说,明白。
+ 蔡昭昭
督察您好。姓名,蔡昭昭。职务,初级研究员。入职七年。算上工读与实习,工龄折算十二年。对,我的父母都是三级。他们和我都在同一个站点,但是不在我这个区。还有其他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吴济我是很熟悉的。他还是入职时间太短,没摸清这些门道。是的,林俭是他搭档。当然实际算是上级,我们站点的制度是这样设计的。林俭她是这样的。平时工作交接,也不怎么尊重规章制度。当然每个人工作习惯也不一样,我们都是相互磨合。
曹沧北?嗯……他是老同事了,比我早一届进来。对的,他一开始做站点内的安保。大概五六年前吧,站里出了一次安全事故,死了蛮多人,后来他就调到外勤了。这些应该都是档案里能够查到的。督察您想再听些什么呢?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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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昭昭第一次遇见林俭时就感到一阵恶寒,那是林俭下派至此的头天早晨。她同往常一样,匆匆穿过大门,不慎擦过一个高挑的身影。她连声道歉,那人却只是径直地走开了。蔡昭昭无比确信自己听见了一声冷哼,这使她感到对方快速的离去类似于躲开一只老鼠。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那逐渐远去的身影是全然陌生的。那是个女子,比她高过半头,披风衣,腰背挺直,短发松松地拢着脖颈。接着她打了一阵寒战,而且势不可挡。
那天她打卡晚了,记一次迟到。到办公室,几个同事还没开始做事,他们正在聊新来的同事。林俭,刚从北京站调来的,高材生,主要做外勤。这样的同事有许多,来了又去,主要是积累一些基层的经验,回去后便转到某个部委,不过三五年光景。又多聊了几句,蔡昭昭决定不说出自己与她已经见过。
林俭的家境在站里不胫而走,则是几天之后了。档案室的老胡喝了几盏酒,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站里不曾来过高层二代,绝大多数人也并未有过接触。显而易见,东北并不适于镀金,理想的地点往往是主站或一线大站。考虑到林俭的学历,这样的安排是十分吊诡的。几个老油条聚在一起,他们认定林俭要么有着特别的野心,要么就是有性格上的缺陷。
后来,事实证明这两点同时成立。
蔡昭昭下一次遇到林俭已经是半年之后。这半年的时间里林俭并没有认识什么人。起初老员工前去邀请她聚餐,喝咖啡,她却一并回绝,言辞冷淡。每一天她早早地来到站点,训练、出勤,将各类事项安排得妥当自如,又加班至晚上九点以后,独自离开,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闲言碎语在站点里游荡开来。诚然,下派来的员工都待不久,要求站点归属感实在是为难人;可是像林俭这样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显然过分了。可能高层子女都是这副德行吧,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一天中八成的时间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剩下的时候则作出平易近人的模样。这甚至不必经过思考。林俭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认出呢?
林俭推门走入办公室,径直来到蔡昭昭的桌前。你过来一下。她用指头轻轻敲着桌子,俨然是在安排工作。蔡昭昭站起来,但是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林俭带她来到地下一层,Eculid级收容区,轻车熟路地抵达一间收容室。
“这个是你负责的,对吧?”
蔡昭昭点点头。她很快就意识到林俭发现的是什么问题,但她刚要解释,又停住了嘴。林俭自顾自地讲,此类异常的定级规范以及勘察重点,而她认为蔡昭昭是错在了哪里。蔡想,难道我不知道?林俭终于点明:这并不是什么新项目。上海的站点早就研究透了。这只是个不算典型的实例。此外,它仅仅是Safe级。
蔡昭昭抱住双臂:“接下来是怎么做呢?”
林俭冷冷地说,上报,撤销编号,转移到上海那边的研究组。你应该清楚这套流程啊。
蔡昭昭后来在办公室里向同事诉苦时,整座办公室哀声一片。这意味着站点的预算拨款又少了一笔,最终还是作用到员工待遇。站里的财务情况很差,再砍设施经费的话,二零年那样的事故又要重演,随后就又是漫长的调查,督察和伦委会在站点里进进出出,处分文件像雪花一样落下。
抬高定级、独立编号本就是大批站点获取经费的惯用做法。这套对林俭却讲不通。她是并不知道这套手法呢,还是知道而有意敲打?
蔡昭昭回到家中。父亲去外地出差了,母亲一人在厨房里拍蒜,老房充斥着一种辛辣的气息。她瘫倒在沙发上,这时候母亲恰好出来,训斥她的懈怠。你一天到晚哪里做了什么事就躺在这里上班也不积极领导怎么记得住你。母亲很快复述了一遍蔡昭昭的简历。还行的小学成绩,被同学欺负到哭,以及一般的初中、中流偏下的高中,与帷幕内仅有的重点大学失之交臂,进入专业学校,父亲托关系留在本站,之后混吃等死。你看你现在胖成什么样子。蔡昭昭戴着耳机又刷了一会视频。安静之后她来到餐桌。桌上二人又随便聊起天来。母亲讲些站点里的小事。蔡昭昭提到林俭,讲她的脾气,讲她把项目撤了,又略过自己负责的部分。母亲摇摇头,让她忍一忍,反正也待不了多久。你爸爸,他有个大学同学就进了信息部门……漫长而绵延的陈年往事再次倾泻下来,淹没她们。
二〇年的那次事故中,蔡昭昭也被调作善后工作,因此目睹了重伤的曹沧北。那时他整个人裹在绷带之中,而血液仍在不住渗出,医生一面喊着让开,一面将他推往转运车。在他们身后,红热的建筑废墟中,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外勤正提着黑色裹尸袋,翻检同事的尸骸。那是蔡昭昭第一次经历安全事故,之后她两三天吃不下饭。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在基金会工作。她试探性地向父亲问,基金会员工要是脱离出去,大概是什么个流程?父亲的回答使她如坠冰窟,这意味着彻底的记忆删除。对于基二代,学历也将清零。蔡昭昭仅仅只是想象自己成为一个没有前半身也没有家庭的人就感到无限的悚恐。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对曹沧北,蔡昭昭因此抱着一种奇异的感情:曹的重伤使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而这就仿佛曹是为着自己受难的。后来曹沧北与林俭的矛盾愈演愈烈,以至于整座站点无人不知。蔡昭昭对曹沧北的迟到、早退乃至缺勤是宽容的。后来面对督察,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二二年秋,又招进来一批新人。吴济就是其中之一,他与蔡昭昭认识则是在同年冬天,大年三十,虽然是基金会,站里毕竟没什么高危异常,于是只留下两成员工值班。值班期间每个人都负责更多事项,因此交集也更多。吴济与蔡昭昭交接完工作,已经快八点,两人一起去食堂,而菜已经不够了。后来吴济单叼了几个饺子,他们一起坐在食堂,看了一会儿春晚,到刘谦出场,二人撕扑克牌,吴济却一反平时的干练,显得笨手笨脚。事就这样成了。他们很快熟络起来。
母亲说,你想找个外勤?她语气之中的不满与好笑是显而易见的。那是第二年了,蔡昭昭才向家里试探着问了一问。父亲低着头,茄子炖肉一大碗,不说话。蔡昭昭猜到了他们会是这种反应,基金会的外勤素以工作强度大而风险高闻名。孰料母亲又哼了一声,做外勤的整天不着家,到外面找了新的把你甩了又能怎么样?蔡昭昭一时不能接话,晚上也就一声不吭。
蔡昭昭踏上电子秤,数字一路上升,越过六十,这一次来到六十二。她是这五年胖起来的。她迟疑了一会儿。下来,爬到床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充电。母亲说这样危险,所以充一会又拔下来,打开,时间是11:43。这是二〇二五年的夏天,即使是沈阳也很热。睡不着,从小红书到老福特,愈加烦躁,最后回到微信。吴济在聊天窗口里小小的,是个动漫女孩。小时候,她也曾喜欢画画。第二天她整天飘着步子,等待与吴济的会面,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也将是林俭第三次将她击碎。
晚上六点,准时下班。蔡昭昭点开微信,再次确定了约定的地点,随后便扫了架共享单车。到地点时吴济已经到了,正在看菜单。他们寒暄过, 相对而坐。其实她还没有说过什么,这一次约出来的理由也仅仅是为上次工作的配合道谢。不过他应该是看的出来吧?她并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几近陷入彩虹色的幻想。
吴济点了两道招牌,烧鹅、锅包肉,把菜单推过来,一面接了个电话。蔡昭昭太专心了。她再抬起头时正好看到这幅画面:林俭从远处径直走来,用肩膀夹着电话,电波跨越仅五步距离,显然正指向吴济。蔡昭昭出乎意料的冷静,向林俭打了个招呼。吴济转身,发现林俭已经走到自己的身后,手忙脚乱挂掉电话,邀请她也坐下。
“我就不坐了吧,又来活了。”林俭说,“小吴,你也得来,赶紧吃两口。”
蔡昭昭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的。她问,有这么急?
“小吴是我带的,我让他歇就歇,让他做事就做。”林俭回头,示意吴济跟上。吴济尴尬地笑了笑,结过账就走了——这使她尤为痛苦。
蔡昭昭坐在原处,她希望自己会跟过去,或者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上菜了。她仅仅是低下头,弯曲僵直的手指、操纵竹筷,夹起一块烧鹅,塞进嘴里。油脂在她的口腔里涂抹开来,粘滞而令人反胃。她感到一阵屈辱。她反复告诉自己,这仅仅是公务所需,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母亲的话语浮现在她的耳边。她想看看自己有多贱。不能够不吃饭。她像狗一样把头埋进碗里。这太傻逼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她从小到大的全部底细。不能再想了,最后她埋着头哭了起来。
+ 毛迭
“……说吧,冒着你们的站规找我干什么。”
“毛迭,35岁,原基金会异常收容管理处工作人员,二〇二〇年在站点收容失效中失踪。后于蛇之手远东行动中发现其踪迹。”
对坐的人不理我的提问,却自顾自地念我的简报,声情并茂。倒是与他刚来时念叨什么蓍草的情绪相符。我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个名作曹沧北的男人,一面抿了一口咖啡。瑞幸的茉莉拿铁真他妈难喝,让我想起你站化学试剂的味道。我环顾四周,没有可疑的面孔,男男女女都忙着经营自己的搭讪、寒暄。
“哦,‘狱卒’的简报。那咋了?说的是我,和我又有甚关系?”
“我了解你,像我手中的孔方一样熟悉。 ”曹沧北说,“其余的,有这份简报和文王古法给我的启示,也够了。你要和我合作。对你好,对我也好。”
“论武力,混沌分裂者比我们适合得多。你怎么不找他们?”我只想赶紧送走这位自诩和我很熟的人。最近我们没有和‘狱卒’开战的打算。
“你们口中的‘狂人’?我不是‘狂人’,自然不认识他们的人。我就认识你。‘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你不是狂人才他妈有鬼。我摇摇头,假装啜饮一口。
“要是靠着你这点卦辞和狱卒简报就异想天开觉得算是认识我,那就靠这个去认识‘狂人’吧,对你好像也不困难。”我戏谑地补了一句。
“认识的是谁、乃至如何认识都不重要。夕阳更迭向西,蓍草岁枯岁荣。诸多物事作万千变化,又一成不变。我当然可以费点心力再找别人,对他们也是大功一件不是?”曹沧北表情淡漠。“但我还是愿意找你。你和我们站点羁绊最深。”
“你说说看我跟你有个球羁绊!”我几乎拍案而起。记忆删除效力若是如此之短,图书馆的同仁一定很乐于大搞针对狱卒的大记忆恢复——首当其冲就是我。
“二〇年那场事故啊。我肯定你知道什么。你肯定知道你我的敌人是谁。你被逼得客走他乡,现在才找个小靠山,老鼠一样地探探头,还得整天殚精竭虑,生怕你同仁真做点什么让你和异常共存共荣。我呢,就他妈记得自己从一堆死人和骨渣肉泥里醒来。剩下还没忘的,”而他的眼神一时缥缈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我养我的站点在腐烂、锈蚀。”
突然,他前倾向我而来,我心中一惊,向怀中搜索手枪;他却只是抓住了我的肩膀,一张痉挛的脸凑到我的面前:
“他们来来去去,已经彻底麻木。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个人看着彼此,随后咧开笑容,聚众手淫,即使灾难与死亡已在门外虎视眈眈。人们在死去,世界在毁灭。一切都结束了。你感觉不到。因为它尚未彻底冷却,那时候就彻底晚了。他们不是不知道。我只能理解为懦弱。必须有人接过这权柄,司屠戮,否极尔后泰来。即使下地狱。你明白吗。鲜血必须流下,然后才有人醒来。”
“即便到时候我们连你一块干死?”我截断他的疯话,又小心地瞥向四周。好在没有人为他的失态而侧目。
“我早该死了,正因如此,只有我能做这件事。”
我哑然失笑,他已经疯成这样。“你到时候要是成了你们叫异常的那种玩意,我们肯定不会干死你。”我说,“话说回来,我不像你,在站点里有权有势。这件事我要上报,我们军事能力有限。”
“随你。”曹沧北坐回自己的座位,“谈好了就去北固山路,小区附近、钢琴培训班的门边,有个弹棉花的,他会给我捎口信。”
他便走了。我被留在原处。瑞幸的茉莉拿铁,那“纯天然”轿车清新剂的浓郁气味挥之不去。我轻拿起只喝了一点的咖啡,走出玻璃门,把它砸在了路边的绿皮垃圾桶里。
“Чёрт!”我对着垃圾桶大吼。没有人理会我的怒火,好像每天都会有人这么干。
我厌恶这感觉。每句话都说着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每句话的意思又都是你必须听我摆布才能得偿所愿。
是啊,曹沧北。曹沧北。你老子顶着个英烈的衔,你捅了篓子能有人擦屁股,你受了什么磕碰刮擦都有人给你往回修往回治。我呢?火光冲天,烟雾缭绕,二〇年前方有难我为你火海开路,后方来袭我又得为你遮风挡雨。你受了点创伤能靠着一忘皆空活个人样,操他妈的,我呢?我呢?不是蛇手看我人不人鬼不鬼活脱脱像个异常给我“共存”了起来,我是不是早成了你军功章上的一道滚花?
你不了解我。无论是你的简报还是你给我讲的狗屁卦象都表明你对我的了解浮于表面。因为一个师卦你就觉得你的破事不动刀兵解决不了所以你就要找我?倒也好。看来你还是不记得我。你要是还记得,你会后悔找上我的。
……那天晚上,我去了曹沧北给出的地点。
地板油污斑驳,却又不着一丝棉尘。大小不一的被芯挂在吊着的六根晾衣绳上。一个男人坐在地上,靠在弹花车上。苍白又晦暗的荧光灯照亮房间,他的身影模糊复又清晰。
“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你来了。”
我本能想清清嗓子,却发现没有那么多颗粒物刺激我。这里昏暗得就像事故期间的收容间。
“我来了。”
“和我想的一样,你迷茫。于是你来了。”这男人说话的语气和曹沧北如出一辙。
“你想做什么?”
“和之前说的一样。你我合作。”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是雇佣兵。何况你还没有证明,我配合你能有什么好处。”
他并不说话。我听到一声脆响。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对筊杯。
阴杯。他低头扫了一眼,仿佛本就该是这样一番。他又缓缓开口:
“‘无号之凶,终不可长’。你们当然不是雇佣兵。可我们现在也不是狱卒了。现在留给应对袭击的钱已经不多了。你的同胞们蠢蠢欲动。你不动手,你的新同事也会动手。”
这话倒是对的。我巴不得他们速速死光。最好是借着这由头,让他们一块死在基金会,我说不准还能小玩一手下克上。
——细想来,我当真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么?蛇之手只是对异常兼容并包,对正常人他们可没那么客气。当他们发现我不是异常,只是个不成人形的小员工,便将我拖出船舱,要拿我去喂大马哈鱼。我裹在油毡布里,静静躺着,等待死亡。海风遥在上方呼啸,我累了。
这时我听见一个男声,自遥远处徐徐传来,如诵经、如布道:“每个生命都是我们解放囹圄中同胞的货币,用好他。”于是死亡暂停,浪声退散,我从船舷边缘被扔回甲板。蒙眼布裂开,我也没能看到他的面孔,只一团熟悉的背影。我又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只一个人冷冷地向我说:“你现在还活着,感谢你的前同事吧。”前同事?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却已无心探求。阴谋套着阴谋,背叛与谎言连环,谁与谁交换身份,我都再不会吃惊——
“能配合我本身就是你最大的好处。”
对面的人打断了我的回想,他扶着弹花车起身。棉尘飞扬。
“话就说到这里,看来祂不高兴你今天的态度。虽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你答应了,也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走吧,下次过来给我个准信。”
他消失了。门外的草坪只有我来时踩出的一片泥泞脚印。灯管闪烁,人世明暗。我一拳砸在门口的玻璃上,任鲜血沿碎茬滴下。我和着灯影,数着血滴的节奏。泽水困。我没有别的选择。
有时我会同情你,实话说。我是你的牺牲品,你又是更高级人物的牺牲品。我们就是投进浑河喂龙王的鸡猪鱼牛肉肉肉肉。五年前的事故不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为了添购自己的金樽玉盘,迫得众人停杯投箸,最终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基金会的官僚,蛇之手的管理员,乱七八糟的队长或者主教,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管线上金汁玉液尽情流淌,蜘蛛吮血,在网上蹲伏,俟候天真的飞虫。
我只想忘记你们所有人龌龊不堪的关系,我原本只想等一个时机默默消失,这样就再不必看你们令人作呕的面庞。想不到啊,你却自己找上了门。也是天注定,在你找我的前一日,周公的启示亦降临于我,为我的过去、你的现在,你我他的将来,大作推演。
那一夜我再次梦见事故。梦中天地反转,气浪交旋,火龙盘织。鬼影腾挪间,惨叫不绝于耳。我才回头,一个人却已旋闭隔离门。我呼喊着尖叫着扑向那方向,寸寸合拢的门缝滞重,一道人影正向远处奔跑。
“这不是我的错。”那人神志不清的咕哝着,奔向远方。我起身向侧面,又一人将我撞倒在地。我的左臂鲜血如注,折断的骨骼耸立。我抬起头,哀求着伸出右手。
而曹沧北却离去了。
我踉跄起身,啐一口血沫。道路迷离交织,错综复杂,我最终也没能找到出路。又是一串爆炸。然后我醒来,抓向天花板的左手还握着三枚铜钱。
阿堵掷地有声,圆枘突显方凿。否卦之象再一次映射梦境。否极泰来,来吧,来吧!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纵使前路火雷噬嗑,纵使后随水风井涸,我将复仇。向践踏我的曹沧北,向践踏我的蛇之手,向践踏我的基金会,与高高在上的常态。
我知道他们都在算计我,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再去一次北固山路。来时我看到门上的碎玻璃没换,玻璃上依旧沾着干涸的鲜血。
这时我突然被按倒在地。我听见有人喊到:“林姐,果然就是他!”模糊中我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很像是我在渔船上那惊鸿一瞥所见。
她只是简单地回应道:“好。”又不似我当时听到的声音。
最终我只是一枚被他们操纵的棋子,但在我眼中,他们又何尝不是我手中的对垒兵棋?想来,这何尝不是种操蛋的因果报应呢?从他找到我的那天起,我的过去,他的现在,你们的将来,便注定毁灭。我挣扎着,对抗着按压的力道将头扭向远处的地平线。我看见燃烧着的太阳坠入地底,此所谓地火明夷。
对着换了一茬却还和过去一样的前同事们,我再也无话可说了。我已知晓我不会再见到光明。愿你们所有人,也都不会。
+ 李如波
我是看着曹沧北长大的。他父母是曹天云和李淑兰,算我的前辈,刚进站点时跟过他们一阵,交情不浅。后来我被提拔,当上二组组长,加了工资,说要请二位喝酒。就那天傍晚他们出了事,我在饭店门口等了两个钟头,收到条短信,紧急集合。等赶到现场,尸首已经被白布蒙上,黑漆刷的三箭头往心脏方向指。事情是意外,安全事故。基金会的意外很多,昨天还欠你一顿饭的人,第二天就没了。他们和我这么说过,到头来却印证在自己身上。那天没下雨,黄昏美丽得很,我仰头看天,一直看到老张来拍的肩。他说,该去家里了,我想到沧北,于是马上就见到他。曹天云家里不大,但布置得漂亮,灯火也暖洋洋的。曹沧北坐在沙发上,不哭不闹,看着我说:李叔叔,我知道,我爸妈死了。我说,是牺牲。他说我明白。我蹲下身看他的眼睛,里面全然是空洞。我看见曹哥站在里面,面目模糊。他对我说,你得替我们看着他长大。
曹沧北的父母算作烈士,理所应当,他进了帷幕内的托儿所。我时不时会去看看,带点东西。他成绩不算最好,但够狠,会跟自己较劲,是个干外勤的料子。后来顺理成章进了站点,从基层干起。我以为这样挺好,子承父业,也算一种告慰。
直到二〇年那场事故。
比起意外,那更像是人祸。同样美丽的黄昏下,收容单元失控,比口哨还低的“啵”一声后,能量宣泄而出。我在指挥中心,隔着屏幕,只看到一片白光,马上就只剩沉寂的噪点。十七个外勤老人,还未等到隔离措施启动就全部殉职。我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不乏与我同期的弟兄。他们没有死在异常手下,没有死在组织冲突,没有死在任何一次交代完后事的绝境,而是死在黄昏后,霞光仍未隐去之时。他们死在最信任的老主管手上。事情很简单,闾主管为了“降本增效”,一直偷偷在安全预算上动刀子。该换的稳定锚元件,该升级的抑制器,一拖再拖,直到那天,终于把老人拖进墓地,把自己拖成死囚。我记起来,自己安排曹沧北去了这次任务。
我与应急队伍冲入现场,面前是钟乳石那样的陶瓷,扭曲绽放的金属,与焦糊的血肉之躯。烧焦的肉,塑料,与血肉腐烂的臭味冲入我的鼻腔,吸一口嗓子眼都发苦。我干呕着在废墟中挖掘,工作手套很快就被磨破,但我没有停下,我不能停下。我要看着沧北长大,看着他活下去,在我死前,他都不能出事。这是我欠他的。我的手指逐渐飘起肉香味,大约是要被残留的温度烫熟。烧吧,烧了好,烧死算了。我几乎希望自己马上被烈火点燃,像是这样就能赎罪。当我开始对双手传来的灼烧甘之若饴时,摸到了某种冰冷的事物。那是一只手,曹沧北的手。他被埋在一位已然碳化的同僚尸体之下,我挖穿了那位同僚的胸膛,抓住了他的手。
事后处理,一团乱麻。总部震怒,前任被一撸到底,再不见天日。我被临时推上来收拾残局。第一要务是稳定人心,第二是处理伤亡,第三,就是擦屁股。报告、检讨、事故分析、家属安抚……还有伦理委员会的质询。大概三个月,我没睡过一个整觉。
直到尘埃落定,我才有时间去看看沧北。他伤得很重,但不怕治不好。怕的就是心理出问题。记忆删除是医疗部门和心理评估组共同下的建议。他们认为,这是让他能“正常”活下去成本最低,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签署同意了这个处理方法。我们要把他生命中最恐怖的一段记忆除去。
曹沧北康复后,我想办法给他安排工作。一线外勤的小组,哪个都不敢要他。在关于他去向的外勤组第三次会议上,老张被推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就是个定时炸弹,没有人想再因为信任同志而送命。这种事情再来一次,站点就完了。弟兄们都看着我,我感觉在前三个月抽过的烟,喝过的茶,都从胃里反回喉咙,压迫气管,我支吾着说不出话。会议室灯光暗下去,屋顶像是黑色的空洞。半晌,我对自己,对他们每个人说,沧北的父母是烈士,我们不能……就这样放着他。
站点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预算一年比一年紧,好的、容易出成果的异常项目就那么多。僧多粥少。上面不会明说,但默认大家各凭本事。所以,跟其他站点搞搞情报工作,互相“摸底”,就成了常态。曹沧北康复后,我有意让他去接触一些敌意不强的相关组织,比如那几个只对知识感兴趣,没什么破坏欲的小教团,偶尔也能交换点情报。这种活儿涉及站点内部信息,就需要曹沧北这样可靠的人。他毕竟是英烈子女,根正苗红,对基金会的忠诚度没问题。联络组的工作重要,又不用直接面对那些要命的高危异常,危险系数低,我放心他不会出事。
当然,这活儿也不干净。需要骗,需要诈,有时候还得游走在规章制度的边缘。但总比让他哪天死在不认识的异常手里强。我得让他活着,这是我欠他的。曹沧北做得很好,几乎是如鱼得水。自从记忆删除之后,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奇怪,甚至疯癫,但这在与某些组织交涉时反倒效果群拔。在这几年中,我一直关注着他的出行与信息记录。做这种工作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边缘,甚至越界的事。我对自己说,不能为了这种事让沧北担风险。于是每个季度,我都会清理一次曹沧北的那些越线接触与激进行事,以及任何可能让他背上嫌疑的手尾。因为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林俭是后来调进我们站点的。我知道她的背景,上面跟我透过风,就是来镀层金,走个过场。这种“基二代”中的精英,眼高于顶。像她这样的人,是真的大公无私,看不得我们这种基层站点的虱子跳蚤。我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太聪明,太敏锐,而且无所畏惧,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不用在乎这里的人情世故。她很危险。
我的猜想没错,她开始查曹沧北。胡学智以为自己不看,就能万事大吉,但我要弄清档案室的事,还不用经过他的同意。在林俭去过档案室后,我找到她,说,小林啊,站里情况复杂,有些历史遗留问题,处理起来要讲方法,要注意团结。曹沧北同志是站里的老人,受过重伤,为站点立过功,组织上对他的工作是信任的。她听了我的话,没有掩饰不屑与愤怒。她每次找人麻烦的神色重又出现在脸上。她说,知道了,随即走出办公室,没有将门带上。我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但无法阻止。曹沧北做的事情确实容易被盯上,也容易被误会。我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一切,只能寄希望于沧北自己小心一些。
第二天,我私下与曹沧北会面。他的宿舍是单人宿舍,我特意如此安排。见到他时,他正吃着一桶泡面。我坐在矮板凳上,对他说,沧北啊,新来的林研究员原则性很强,你平时做事尽量收敛点,按规定来,别让她抓住什么把柄。曹沧北吃得热汗淋漓,听完我的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漆黑瞳孔中暗流涌动。那一刻我有些害怕。他则是点点头,说,李叔,没事,我有分寸。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起身告辞。走出宿舍时,晚霞正映着远处大楼的避雷针,金色光芒下是一根漆黑的刺,扎进云层。
那天以后,曹沧北的状态越来越差,偶尔的狂躁愈发平凡,而紧跟其后的则是更深的麻木。他开始看《易经》,嘴巴里讲的东西也都是些我搞不明白,也不可能有任何精力去搞懂的事物。他相信卦象,相信天意,或许也相信黄昏。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起,我察觉到,他在利用联络组的渠道接触一些不该接触的人。我在胡学智那查过他的通讯记录,看到过一些模糊的指向,指向那些我们本该警惕的名字。但我把那些记录都删除了。我知道这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只是些灰色地带的交易,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夜里我辗转反侧,但不敢深想。我害怕深究下去的答案。我害怕一旦证实了,我就不得不面对他,不得不亲手毁掉我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我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只顾着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日常公务,批阅那些争夺预算和项目的报告,希望一切都能自己慢慢平息下去。
我忘了,沙子埋不住火。尤其那火种,本来就是我从一片废墟里亲手扒出来的。
林俭拿着她找到的证据来找我对质。那是一张照片,曹沧北和毛迭在一家瑞幸相对而坐。毛迭曾经是站点员工,在五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失踪,后来被确认叛逃。他与事故前的曹沧北共事过。站点里没有人会提他的名字,但以林俭的能力,要把这些纠葛查清楚不是问题。我知道,一定会出事,但到底大事小事,不敢确信。我想大事化小,于是说,这样也没有确凿证据,毛迭只是蛇之手的人,接触一些小组织,本来就是联络组的本职工作。她对我一笑,带着愤怒。我知道她不相信这些话,或许连我也不相信这些话。最后她跟我大吵了一架。自始至终,她都带着那如卫道士般骄傲不屈的表情,也是那种表情让我知道,事情不会小了。
林俭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烟灰缸满了又满。我看着窗外,沈阳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黄昏却异常漂亮。我想起曹沧北九岁时的样子,想起他父母葬礼上,盖在棺材上边印着基金会三箭头标志的旗帜,想起废墟里那只冰凉的手,想起我签署记忆删除方案时的犹豫挣扎。
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该怎么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聚会散了,吴济将曹沧北送到了林俭面前。我当时就坐在办公室里。我知道那一刻终将到来的。它终于来了,把我从那种自欺欺人的煎熬里解脱出来,打碎了一切。
+ 林俭
在拍到那张照片之前,林俭一直以为在一二七站的日子将以平淡告终。
那天林俭从假期归来,时间尚早,便在铁西区稍作驻足。前一天晚上,林俭经历了一次久违的父子对谈。当时母亲难得下厨,父亲把她喊进房间,示意她把门带上。俭俭啊,虽然你妈知道又要说我多事,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下,最后一年了,不要弄出什么情况来。她说,不会的,爸爸,我有分寸。父亲继续说,现在中央部门看重实绩,你这几年干得不错,会很有优势。说不定过几年就比我们强了。林俭羞赧地笑,怎么会。我跟爸爸妈妈比还差得远。父亲说,没那回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差远了。不过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林俭沉吟片刻,说,我想带个人走。父亲对她的回答略感惊讶。哦?这倒不是难事。父亲的眼镜闪动,但我想想听听,这孩子是什么样的人,让你这么重视。林俭不假思索,是个正直、刻苦、真诚的人。父亲笑了笑,听起来和你很像啊。是你的男朋友吗。林俭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是。但我会让他是的。
林俭经过铁西万达广场二楼的瑞幸时,意外瞥见了曹沧北和一个中年男人的碰面。她认出另一人是在档案上见过的叛逃者毛迭。出于职业素养,林俭不动声色地拍下了这一场面,在他们察觉之前快步离开了。起先林俭并未过多留心此事,由于工作性质,曹沧北常常与其他组织接触,这一点站里人尽皆知。但偶然想起的一件往事很快让她有所警惕。
林俭第一次见到曹沧北,是二二年春天的一个雨夜。那是林俭入站半年多以来第一次参加聚会。当晚人数不多,但俱是酒徒,林俭初来乍到,众人不知底细,便照着过往经验向她敬酒。林俭推说喝不了,众人纷纷露出理解的表情。喝不了也是好事。这东西误事,还多笔开销。胡学智向余者举杯,但我们几个都是喝惯了的,小林同志你多担待。林俭点头笑笑,余光却瞟着入座后便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曹沧北。
曹兄在想什么?胃口不好吗?
我在想,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曹沧北似笑非笑。
这是什么意思?林俭表情不变,换了个眼神看他。
没什么意思。曹沧北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其实很能喝吧?
老曹你瞎说什么呢,别欺负人家小姑娘啊。胡学智不等林俭开口便起身打圆场,人家不喝就不喝,我们喝我们的。来我敬兄弟们一杯。胡学智仰头一饮而尽,曹沧北顺势举杯,对林俭说,开个玩笑,别太在意。
曹沧北自此给林俭留下了心机深沉的印象。她当即认定此人远没有其他同事口中那么忠诚勤勉。眼下,他的诡秘行踪和与会面对象让林俭再次想起了当时的心绪。而当她查完曹沧北的全部档案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可能要辜负父母的期望了。
毛迭被林俭铐回站里时全站哗然,此事迅速引起了老员工的热烈讨论,他们大部分还记得这位前同事曾经的模样,并对他如今颓废困顿的神态感到唏嘘。他们兴致勃勃地猜测毛迭本来的目的。而一个年轻人路过时的无心之言则为他们的讨论笼上了一层阴影。年轻人说,我们站里,会不会有他的内应?
毛迭守口如瓶的程度超乎所有人预料,在所有逼供手段都宣告失败后,李如波把站里的一线外勤和管理层喊去开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劣质茶叶泡出的水颜色浑浊。李如波讲话拿腔拿调,大意是小林同志这次做得很好,弭危难于无形,值得嘉奖。站点安全这一块往后还是要加强,这事给我们敲响警钟,蛇之手可能也要有点动作,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林俭听得昏昏欲睡,却在走神时意外地看见了曹沧北。这一安排无疑代表着李如波的态度:曹沧北我是一定要保的,你想都别想动他。
林俭在散会后返回办公室的途中再次遇见了曹沧北,后者宛如无事发生般向她道喜。他脸上的微笑让林俭不禁在心里佩服此人心理素质之强。林俭勉强应付几句,曹沧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暗暗吃了一惊。
林兄觉得,毛迭的目的是什么?
我也说不好,这人的嘴实在太硬。林俭摇摇头,我听说曹兄和这人有旧,应该是比我更了解他的。
我也听人说起过,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的。曹沧北指向自己的脑袋,表情遗憾。我对他实在是没有一点印象了。
林俭理解地笑笑。她知道对方也在揣度自己知道多少。曹沧北趁机换了个话题。
如果我没猜错,明年年中林兄就要高升了吧。
也许是吧。林俭不置可否。
还有不到一年啊。曹沧北望向前方。希望我们站能给你留下点好印象。
嗯,不出意外会的。
话已说尽,两人在走廊的拐角处分道扬镳。林俭回顾刚才的交谈,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最后几次见到曹沧北了。
那段时间,许多人目睹了林俭从抽屉中拿出匕首,反复打磨刀刃的情景。她磨刀时的神情让他们心有余悸,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林俭如此狠戾的模样,好似随时都要挑一个人试刀。同僚们猜测林俭也许是为毛迭的钳口而恼怒,他一日不松口,她就一日不能在自己的履历上再添一笔。这种缺乏根据的猜想让林俭感到可笑,她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焦躁。曹沧北自毛迭被捕以来便异常安分。显然,在毛迭闭口不言,李如波又决心袒护的情况下,如果曹沧北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她也难以行动。而他完全可以趁她不在时与新线人联系。事实上,只要他足够耐心,甚至可以等到她调职。林俭愤怒地用刀把狠狠敲了一下桌子,抬起头,却只看见数张惊恐的脸。
很难说李如波在此时决定捣毁混分窝点的原因为何,但站里数月以来亢奋而焦虑的氛围确实为之一振,所有人都进入了有条不紊的忙碌中。林俭时看到行动通知时起先难以置信,随即便因兴奋而感到阵阵晕眩。通知内容简洁,要求抽调精锐外勤,于明日晚间突袭一处混沌分裂者窝点。林俭顺着名单往下看,站里超半数的外勤都赫然在列,却唯独少了曹沧北。林俭几乎是在一瞬间看见了站点沦为一片火海的未来。她当即意识到如此大规模的人员抽调必然伴随着防备空虚,惯于铤而走险的曹沧北绝不会放过这一机会。林俭在全神贯注的思考中并没有意识到饭点已至,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这时吴济敲门进来,脸上隐约的紧张,姐,你看通知了吗?林俭嗯了一声,继续沉默。吴济又说,姐,晚上聚餐要去吗?林俭从神游中惊醒,说,晚上什么?吴济说,晚上聚餐。外勤全体都去,说是要壮行。林俭脑中嗡的一声,示意吴济噤声。她拉开抽屉,里面堆满了刀具,林俭挑出一把揣进口袋,又掏出钥匙打开相邻的抽屉,取出一个纸袋。纸袋与桌面接触时沉闷的重量感立刻引起了吴济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问,姐,这里面装的什么?林俭没说话,撑开袋口,示意吴济往里看。吴济凑近,看到一把保养良好的五四式和几枚蚀刻弹。吴济一惊,飞快转头张望,确认室内别无他人后,指着枪悄声说,姐,你这是从哪弄来的?不是明天才发枪吗?林俭说,别问,我提前备好的。吴济说,你就藏在抽屉里?林俭把纸袋放进包里,说,早换过锁了。曹沧北晚上来不来?吴济说,没说不来。林俭说,晚上看我眼色,这事今晚无论如何得结了。吴济看着她的眼睛说,明白。
做完这一切后,林俭回到宿舍,静静等待六点到来。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条平时仅用于应酬的大苏,拆开一包点上,倚住沙发猛吸一口,看着缭绕的烟气,想,自己原本是个烂人。
进入高中以后,林俭惊奇地发现自己从未在学业上投入多少精力。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学习是一项规规矩矩走流程就能做好的事,而自己不过是严格践行了这一流程,上课听讲,放学写作业,成果完美也是理所应当的。她也像所有同学一样,一丝不苟地记笔记,但并非出于记忆的需要,而是觉得学生本应如此。事实上,她的笔记本在记录以外的时间绝少打开。那时她是老师同学眼里毫无疑问的模范学生,因为她有着所有受人喜爱的学生的特性:成绩优异、彬彬有礼、外貌出众。
这种局面在升入高中后宣告结束。许多曾经与她不分伯仲的同学开始变得挣扎,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而她保持着一贯的学习方式,成绩却稳如泰山。面对父母语重心长的告诫和易如反掌的学业,她意识到学习也许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自己能如此轻松仅仅是出于天赋过人。这一发现让林俭雀跃,于是多出来的时间,她开始做一些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抽烟喝酒,出没于各种音乐场景,结交摇滚乐手,在痛饮狂歌中追慕刘伶与五陵少年的气概。与此同时,她在学校里仍维持着模范学生的模样,以期父母每次拨冗参加家长会回来能喜笑颜开,因为她深深敬仰着他们。尽管他们从未向她夸耀过自己,她还是从同学和父母同事的言语中意识到,即使在精英遍地的基金会中,父母也是凤毛麟角那一档。尽管她那时还不大能理解努力的含义,但她仍然以他们为骄傲,并且希望他们也能为自己骄傲。
转变始于高一下学期。基金会的孩子同样分科学习。分班后的第一天,一个脸上带着羞涩与局促的女生让林俭印象深刻。那是林俭第一次见到沈彤。直到现在她依然对那个花瓣飘舞的春暮记忆犹新。沈彤有别于大部分基二代的谦和气质当即引起了林俭注意。当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初见时对这个笑容清澈姑娘的好感,日后会变为恶意的源头。
基金会的少年们热衷于打探彼此的家庭情况,这一行为多少带有一点看人下菜碟的意味。高二甫一开学,沈彤父母殉职却并非烈士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父母必然犯下了重大过失,大到即使殉职也无法弥补。这在热衷于攀比父母功名的基二代之间无疑成为了笑柄,而沈彤本人也很快被众人所嘲笑、孤立。
林俭加入对沈彤的欺凌是后来的事。她在得知沈彤家庭情况的瞬间明白了沈彤的谦和由何而来。那并非出于教养,而仅仅是长期以来遭受区别对待形成的防御姿态。而作为沈彤在班上第一个朋友,她的第一反应却并非是同情,而是深深的轻蔑。尽管起初她对这个念头深切自责,但当她发现沈彤面对排挤、侮辱和不公只是默默忍受,毫无反击之意时,这份轻蔑达到了顶峰。基金会的孩子欺凌方式文雅,大部分时候表现为编排沈彤父母和贬低她的能力,这种欺压是难以诉诸暴力的。少年林俭有着偏激的正义,可以原谅无能,但决不允许软弱和庸碌,尤其对一个父母有过于基金会的人。在她看来,沈彤眼下唯一的反击方式便是把成绩提到前几名,至少能先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是在为她的父母弥补过错。但沈彤仍然温顺地徘徊在班级中下游。她决定做些什么来刺激沈彤。
欺凌的领头人惊喜地发现此前不与人群的林俭开始主动接触他们,与沈彤的关系却日趋冷淡。这对他们的党同伐异无疑是极大的助力。而事实证明,林俭哪怕只是袖手旁观,也足以让沈彤遭受足够的打击。
转折发生在她又一次对沈彤的求助视而不见后。当天放学时,林俭收拾书包正要离开,却被沈彤叫住了。她正要作出厌烦的模样,问沈彤有什么事,抬头却看见一双破碎的眼睛。
你不是很骄傲的吗?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对我?沈彤流着泪质问她。
别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你也是在这上学,以后要进基金会的。林俭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冰冷,你父母已经名声不好了,你还这么懦弱,这么不思进取,你有点责任感吗?
我的父母都是为基金会流过血的!如果不是责任感,他们也不会去补别人的缺,更不会死!沈彤歇斯底里地呐喊,你们的父母不过是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你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们!
林俭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但什么也说不出。她震悚地发现自己不仅无法反驳对方的话,连父母真正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从那以后,林俭再没碰过烟酒,也不再流连音乐现场。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后沉默苦行的模样。在高中剩下的时间里,她抛弃了漫画以外的一切娱乐方式。而当欺凌的领头者们放学后再次邀请她同游时,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多年以后,林俭几经周折,再次见到了沈彤。那时沈彤已经成为一名基金会研究员,发展不好不差。一别经年,沈彤的气质仍然谦和,但较之高中更加清瘦文静。林俭看着她的眼睛,为高中时的所作所为道歉,字字沉铿,一如她数年来秉持的信念。沈彤安静地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开口。
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向我道歉的。但我其实并不怎么怨恨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林俭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加入她们,又为什么退出她们?
因为我发现我错了,我那时以为自己是个正义的人。但其实我没什么可优越的,也根本不正义。
原来如此。沈彤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现在找到你的正义了吗?
嗯。我不会说那就是对的,但我会先身体力行。
那样就好,你一直是个纯粹的人。沈彤看向别处,我并没有……那么大度。所以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现在这些话。
谢谢,我会铭记终生的。
起初父母对女儿成为外勤的志愿感到意外和不解,他们语重心长地劝阻说,承担责任、报效社会并不只有冲锋陷阵这一条路。研究和管理的岗位同样重要,也更能发挥她的天赋和优势。父亲欲言又止的眼神表明,他还咽了下半句没说。林俭知道那半句是,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她从小没忤逆过父母,此刻却显得不为所动。父母在她的坚持下让步了,不久后分别时的眼神却让她不忍注视。她知道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不会再有勇气坚持下去了。
门铃声打破了林俭氤氲的思绪,她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来人让她意外,是胡学智。她想了想,还是打开了门。胡学智进屋时脸上带着与朋友相见的微笑,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屋内氛围的不对劲。往常林俭会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或半瓶酒,半开玩笑地请他喝。但今天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凝视前方,招待的话也显得勉强而力不从心,他甚至闻到了一股在林俭周身从未闻到的烟味。他在开口前把屋内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林俭手边的匕首,他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你这是?
刀,附过魔的。
我不是说这个。胡学智从眼镜下伸手抹了一把,你当真要干这事?
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对我对曹沧北都是。林俭随手扔出一支飞镖,稳稳扎中标靶中心,我不能放过这机会。
糊涂啊你。你想过后果吗?你要真把他杀了,你原本的大好前程都没了。就是不坐牢,也别想有什么发展了。
我知道,老胡,我都知道。林俭转头看向胡学智,后者被她的诚挚眼神胶得受不了,撇过头去。
一定要干的话,也为自己想想吧,哪怕想想小吴呢。你是我朋友,也是个难得的好人,我不希望最后没个好下场。
我知道,老胡,我会尽量留手的。林俭笑了笑。
当晚的壮行宴气氛热烈。林俭到饭馆时不少人已经开喝。一个年轻的的声音喊了一句,屯田日久,当建奇功!所有人都笑起来。同事们不无惊讶地发现酒后的林俭较之平常开朗许多,一颦一笑俱皆生动,于是纷纷举杯劝酒。林俭来者不拒,谈笑自若,众人无不对她的酒量啧啧称奇。喝到后面,有好事者提议,让林俭和曹沧北趁此机会和解。这一提议瞬间引起了众人附和。林俭向曹沧北敬酒时在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同样滑稽而困惑的念头:他一个不久就要杀人、要去死的人了,现在还要跟对方和解。
酒过三巡,曹沧北称不胜酒力,提前告辞。林俭向吴济投去一个眼神,后者瞬间会意,起身主动提出骑电动车送他回站点。曹沧北犹豫了一瞬,并未推辞。然后是席间几声嘟囔不清的叮嘱。小吴,小吴,照顾好你曹哥啊。
二人离开不久后,林俭也借故抽身。她对其他人笑着解释说,自己担心吴济,这小子做事有点毛躁,得去看看。看着林俭忧心忡忡的背影,席间又是一阵议论,有人感叹林俭对吴济关照之深,远超其他师徒。有人则半开玩笑地猜测林俭和吴济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这一猜想很快被其他人斥为无稽之谈。只有胡学智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他看到林俭离去的眼神里带着凛然决意,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曹沧北是在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时要求下车的。他对吴济表示想步行回站,顺便散个步。这条路虽然荒,但站里的人也都认识,不会有什么危险。吴济斟酌片刻后同意了,刚要起步离开,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曹沧北。
曹哥,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你之前为什么那么讨厌林姐?
曹沧北笑起来,我并不是讨厌她,我只是……怎么说呢,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太正直,太负责,要求也太高了。但我已经做不到这些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里有问题,很多事我是控制不了的。
这样啊。吴济若有所思,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以后关系能好一点。
会不会呢?我也说不好啊。曹沧北长身而立,看向夜空。也许明天我们站就会爆炸,也许一百年以后都不会。有太多说不好的事了。
说完,曹沧北又看向吴济。
小吴,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去吧,回站点或者回去再喝,都随你。
那就送你到这了曹哥,吴济在拧动油门之前向他投去了担忧的一瞥,走不动就打我电话啊。
用不着,小吴。也就一点路了,我自己走得完。
与吴济道别后,曹沧北缓步往约定的地点走。这是一个凉爽的夏夜,狭窄的小道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而晚风不疾不徐地吹在他地脸上。曹沧北不禁回忆起第一天在这条路行走时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夜晚。大功即将告成的欣喜让他在夜晚的和风中感觉良好。
走过一个拐角时,曹沧北看见不远处停着几辆共享单车。有一人从彼处向他快步走来。起先他没能从体型分辨出来者是谁。显然,即使他有意控制摄入的酒精量,他的判断能力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而当他看清那人的走路姿势和面容时,林俭已将枪口对准了他。
他起先以为是在开玩笑,因为林俭脸上的红晕尚未消退。但他很快从林俭眼中清醒的寒光和一丝冷笑中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接着他听到了这位平素傲岸不群的同事相识以来感情最丰沛的一段话:
毛迭被捕后,我就一直奉站长之命监视你。这次行动之前,我接到了他的指令:如果你再次与蛇之手的人私自接触,我就必须控制住你。如果必要,我可以当场击毙你。
曹沧北似乎已经闻到了火药的气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由于对功败垂成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他在一霎间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甚至忘记了质疑林俭所言的真假。这无异于是自己承认了背叛。最后他用极其干涩而古怪的声调说了一句: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让站里审问我。
林俭一声冷笑,在站里难保没有人给你方便。再说,明天就要行动,已经没有时间了。
没等林俭说完,曹沧北的掌上闪现出一团火花,在她下意识闭眼的瞬间,曹沧北以极快的速度下潜抱摔,两人在地面上扭打成一团。而曹沧北的这一决定将在林俭日后为自己辩护时产生难以预料的帮助。手枪掉在几米开外的的地上,曹沧北刚刚起身,一把匕首朝他的左胸飞射而来,他在一瞬间的迟疑中选择了避开。而当他堪堪站稳时,他看到林俭抢先一步捡起了枪。已经来不及了,曹沧北无可奈何地抬起头。
林俭举枪瞄准了他。
天空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雨。面对那管深不可测的枪口,曹沧北眼前闪现的种种往事像散落在浑河水面上的灰烬一样流动、消失了。他回忆起李如波疲惫而愧疚的眼神,现在,迫使他跨入地狱之门的似乎不是那场未遂的叛变,也不是毛迭阴郁的怂恿,而是眼前这个本来前途无量的女子的枪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遗憾。他看见九岁那年的自己坐在客厅沙发上,仰头看着李如波,那是他第一次对死亡有所体会。曹沧北望着孩子矮小的身影,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想拥抱他的欲望。他在听到枪声的一刹那,看见自己的血液飞溅而出,染红了眼前的地面。
林俭站在离曹沧北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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