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世界于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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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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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之人,无垢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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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于群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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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首歌成为他对故乡的怀想以前,他认为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旋律,即使是为唤起人们心中对失落爱情的怀想,它的形式也太过随意,以至于失去了故事感。他是他出生的村落中唯一一个试图拒绝传唱它的人,而其他人却以莫名的狂热不断传唱着它,直至它无孔不入,取代了太阳燃烧的声音和夜晚星星窸窸窣窣摇摆的声音,让他在童稚消退以前就学会了厌烦地捂住耳朵。他捂住耳朵,皱起眉头,肩膀也拱起,以他的头和两个手肘为基点,他用身体画出了一个三角形,那是预言的图像。未来,他的脑袋被魔女变成一个四棱锥时,他会看见自己的脸正是这样一个三角形,于是明白了生活不过是持续不断变化的对未来的预演,人的命运太贫瘠,只好从过去截取灵感。

然而,他不可能一直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永远将那歌声拒之门外。即使他被分配的工作是牧羊,他也总能听到它,从远处飘来,翩翩然落下。唱起它的人是在门口吃力地弯下腰拔草的老妪,是肩扛着一捆捆柴草的身形高大的男人,是愉快地追逐着蝴蝶们的孩子,他那些有着不同的性格、追求和回忆的同乡们都满怀愁肠地唱着那支柔嫩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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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
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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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div class="indent"]]
每当这时,他的羊群就望向歌声飘来的地方,无疑是吃里扒外的冒犯之举,它们漠视着眼前安静的天堂,却要向往一个吵吵嚷嚷的地方。他渴望着有天这个平静的村庄中会发生鸡鸣狗盗之事,或者其他所有他在童话中听来的所有罪恶的事情,只需要一点罪就好,好让他将那首歌谣和他的故乡本身区别开来。他沉浸在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已成定数的未来之时,许多羊开始向他的周围挤过来,它们吃得太饱,百无聊赖,因为天敌的缺失幸福得油光水滑,它们对自己将会成为他身上衣和盘中餐的结局一无所知,或者即使知情也毫不在意,用一个悲惨的结局换取数年的安宁生活十分划算,何况村中的屠夫往往出于同情,会努力缩短它们死前的痛苦。羊被毛包裹的蓬松身体拱着他的腿,羊温驯的叫声和湿漉漉的眼睛让他难以忘怀,如果歌谣中思念或被思念的不是人而非羊,他一定会高兴地加入合唱。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执掌一切的神,那么他得到了它的垂怜,却没有得到它的慈悲。他和羊群站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岗上,在那个干燥到连风都静止的秋日傍晚,困扰他许多年的歌声停止了,代之以尖叫和哭泣,以及火焰升腾舔舐房屋木桩的噼啪声,让他想起他此前所见的唯一一个死亡:忘了是谁家的老狗,因为无力行走,只能趴伏着,吐着舌头将涎水流在主人丢给它的骨头上,那骨头上还有许多鲜甜的肉。他忘了它有没有吠叫,火焰突然升腾而起,打断了他对狗的追忆,一并剥夺了他对所有狗的回忆,以至于他未来面对每条狗时都有新奇感。

恶火[[footnote]]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创世纪,19:23-24[[/footnote]]将他本就不大的年龄压缩得更小,每次注视,他都在不断遗忘,甚至忘记了火焰正常的形态,它们往往呈现红黄相杂的状态,而他眼前的火却呈现出不正常的蓝色。忘记火是什么颜色,对他来说反而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因为他那么多次地观察食物如何被烤熟,也参加过村庄一年一度的篝火晚会,虽然除他以外的人都在跳圆圈舞时唱着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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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念……//
//……忧心//
//我……//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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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发烫,因为他无法用自己只磨起了一层薄茧的手捧住它们,所以流失了一部分。歌词残缺之后,意思完全两样了,因此他完全是为了补齐它们才下意识地唱了起来,几年来第一次唱起这首歌。但是,他还是不希望将它唱完,于是只唱了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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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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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他在思念谁?那时他没有思念任何人,而是在等待。他一面唱着那首无名歌谣,一面分辨着故乡废墟中人的尸体,他见过被烤焦的肉,缩水了,变成一块纯粹的黑色,人也不会例外。他回忆着他的家人和朋友,发现这变成了纯粹的想象,因为他从未费心记过他们的样貌,他们也给予相应的报复,永远在他的脑海中缺席。一时间,他有种得胜的快感——他永远将这个唱着他过去讨厌的歌谣的故乡掌握在记忆中了,从此,只有他能够叙述这片焦黑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生命,每个人的故事都将被他任意塑形。

不过,还有这些羊群。它们因为火灾受到了惊吓,高声叫起来,四处乱走。或许它们并不理解那些蓝色的东西是火,在它们眼里,这是某种怪物展露身形,吞吃了它们会被圈禁的地方。然而,它们也和他一样面无惧色。羊群跟着的牧羊少年没有受到损害,而牧羊少年沉浸在毁灭的喜悦之中,他蹲下来亲昵地爱抚其中一只羊的头颅,它因为不停地撒泼玩耍,脸上沾了灰,显得暗沉,他心想自己也是如此。羊的眼睛澄澈透明,他注视着它的眼睛,那是人们避而不食的部分,但现在他认为这是浪费,在今后他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全凭臆想试着宰杀羊时,他一定不会放弃任何可食用的部分。也是现在,他终于开始隐隐担心自己的未来,究竟是带着羊群去寻找其他村庄,还是带着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的残像与其他人类就此分道扬镳?

有人替他做出了选择。那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边缘,他专注地看着忠于自己的羊,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昏暗而矮小的影子,直到她走到他前方不远处,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她看上去完全是个女孩,却穿着长到拖地的黑色吊带纱裙,裙摆似乎因为长久的行走,已经严重磨损了。她戴着一顶过大的黑色尖顶帽,尖顶部分因为过长且没有支撑,软趴趴地倒在极宽的帽檐上。

她刚与他对上视线就笑了,她的声音像一根风化多时的骨头那样,寸寸碎裂,清脆却没有实感:“因为歌声,省了不少时间。终于见到你了!”

她倾身过来,爱抚着他的羊,她纤细的手似乎勾起了羊的食欲,它止不住地舔她,完全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戒备。人类在羊的眼里也许比羊本身更驯顺。他隔着羊的脸偷偷打量她,金发金瞳的美丽少女用恶魔的颜色装点全身,她不是童话里的天使,但她的纯净却无疑属于童话。她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又问:“你刚才为什么唱那首歌?”大概是因为手上的瘙痒,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沉默了一会,并做出了违背本心的回答:“因为……我的村庄刚刚被烧毁了。我仅剩的家,就是这首歌了。”

他看出她的微笑变化了,现在是发自真心的微笑。她看上去多么夺目,简直是黄昏时升起的太阳,她的金色双马尾微微向着她的头颅翘起,如同光环。她将手从羊的脸旁抽回,然后向他伸出,下一秒,他的视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下子斜飞出去,顷刻间又落到了草地上。他本该感觉到青草轮番抚触他脸颊的异样,但是剧痛压倒性地挤占了所有感知。他看见血珠挂在草叶上。

“不要对我说谎。”

他听见她向他走来。应该说,是向他的头走来。

“很久以前,你的故乡还是一个繁荣的市镇。有个病重的骑士思念着他在旅途路上一见钟情的女子,在高烧的谵妄中不断哼着这首情歌,直到死亡让这首情歌变成传唱百年的歌谣。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很想摇头。她蹲下来抚摸他的脸,和刚才抚摸他的羊时神色无异,他疑心自己是否要伸出舌头去舔她。

怎么可以忘了童话里最大的恶人?他怎么可以那样轻易地接受美丽的诱惑,却忘了石膏像一旦断裂,也能成为置人死地的凶器?他早该根据她不加掩饰的衣着看出她是一个魔女,她全凭喜好和一时兴起折辱他人,甚至滥杀无辜。她是童话中为数不多的灾难的一员,她直截了当地向他走来,只为斩下他的头颅。

“那时,我认识骑士所爱的女子,她就住在骑士死去的之地临近的一个村庄里。她对骑士毫不在意,以至于直到连她都开始唱那首歌谣时,她都没有思念过骑士哪怕一次。”

她蹲下看他,用食指指节接住了一滴顺着草叶滚落的血,如同幼鸟好奇地衔起一根树枝。过低的视角让他看清了她的鞋,鞋跟那样高那样细,几乎是一种尖刻。行走在那种鞋上,无异于生活在刀山之上,他应该在看到她的鞋之后跑起来,也许能够摆脱现在的命运。但是,摆脱?他的脸上露出遐想的神态。被魔女所害,暴死在群羊之间——他才听到羊慌乱的叫声,此起彼伏,山峦般不可逾越,他死亡的和声——好过他因为对生存缺乏现实的认知,饿死在哪一棵长满青苔的巨树之下。

他试图发出声音。竟然成功了:“魔女。”

她又笑了:“啊……就这样称呼我吧。现在,让你的知觉从这颗已经失去作用的脑袋转移到身体上吧。”

她将他的头捧起,十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被动地自下而上地将她打量了一遍,更加确信她只是一个女孩,这是一场错位的梦境,无论是恶火还是死亡都是他的设计,有他潜意识的考量。只需要一点外力,比如一缕过硬的光线,一声孩子玩耍时的尖叫,或者那首歌谣。那首歌谣也可以,他对它充满了留恋,甚至无法称之为怀念,因为它和他的存在一起成为即将被曲解的东西。

她手心的温度给了他温存的错觉,在她突然将他的头转过来并发出孩子的笑闹声时,他平静得出奇,只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陌生。他的身体被补偿了一个奇怪的头颅,半透明的灰色外壳里跳动着幽蓝色的火,如同一盏灯。

魔女说:“未来,你要带着这个头颅生存。那里面的火会随着你的心情起伏而涨落,它代表你永远不能再次融入普通人之中,它烙印着我与你的相逢。”她舒展手指,于是他原本的头颅又一次随意地掉到地上,她的声音就从他的上方传来,“现在,闭上眼睛,听从你身体呼唤吧。”

除了听从魔女,他没有其他选择。眼皮阖上,他感觉血已经流尽,头颅多么重要,却没有那么多血,血液的流动本就是身体蓄谋已久的背叛,他的身体察觉到了魔女的存在,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感觉呼吸即将凝滞,他的生命成为意识上的一记猛击——原来,他的生命如此短小。此后,他的生命将从属于魔女。

他与身体断开联系的时间不算短,但手脚却像裸身许久后穿上的衣服那样,触感毛糙而突兀。他迫切地想要摆脱它们,反而将它们甩动了几下。他的视野和从前一样,但他不再眨眼,毕竟现在这个头颅上也没有可以安上眼睛的地方。等他的四肢终于安静了,他就以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

羊群又凑了上来,虽然它们并不能理解他的新形象,但它们并不在意。羊群遥远地生活在一个缺乏理解也不需要理解的世界里,否则它们会对彼此雷同叫声感到厌倦,最终不再开口。羊群很快接受了魔女,即使她的颜色新奇,她的掌心也是柔软而充满暖意的。她始终笑着抚摸它们,那种欢欣雀跃也将它们感染。这时,魔女看见了他,于是无限地笑着伸手,那温存的女孩的手不容置喙地抓住了他,他看见她口中洁白的牙齿,一颗一颗排列整齐,她带着他奔跑起来。她前进的身姿投下重影,在他的视野中不断堆叠,每个影子都代表着一个定格的画面,她对着他笑,然后扭头,她的鼻子可爱地上翘,夕阳点点滴滴地勾勒出了她侧脸的轮廓,然后将她的脸整个融化。他看见她脑后的双马尾一下一下跃动着,视线顺着她的发丝直直跳下去,在她光裸的脊背上打滑,还有她的步伐,他企图从她的步伐中看见她的心跳。要多久才能从一个草地上羊群游弋的梦中苏醒过来,并且忘记被草叶割出的伤痕?要多久才能看清这个魔女,她竟然在奔跑时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按住自己的帽子?他将永远无法理解魔女如何将这次从山坡到山脚的奔跑变化为记忆中的一次永恒追逐,但明白那绝不是天赋,那不过是故事被拂去之后难以清理的沉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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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在他化为焦土的故乡附近建起了一座小木屋[[footnote]]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创世纪,2:8-10[[/footnote]],准确来说应该是用魔法凭空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庇护所。他呆立在她身边,看着她将已经劈砍下来并除去枝叶的木材腾空运过来,每根柱子扎进地面后她还随意地加上浮雕装饰。他看到她抬起并不断移动的手和自行归位的建筑材料,认为这比起魔法,更像是创造。她是那样专注,即使被羊群拱得踉踉跄跄也不曾腾出手去驱赶它们,只是在最后抱怨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管管你的羊?”

他的第一反应是陌生。原来那些撒泼奔跑着的毫无戒心的羊是他的羊。从蓝色的恶火升起到现在,大概才过几个小时,而他身为牧羊少年的生活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笨拙地伸手按住一只羊的头顶,在脑海中搜刮着答语,却忘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发声。他现在的头颅本该没有任何功能,但他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非常流利,也没有想象中被闷住的感觉:“我以为你会处理它们。”

“处理之后,你不会很寂寞吗?周围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有其他活物了。”她嗤笑一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废墟,轻巧得像指出一幅画里最动人的地方。身为毁灭者,她竟然如此有理。

他敏锐地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他的角色:“你需要我做什么?”

“至少你要先学会基础的魔法,自己运作你现在的脑袋。”她又将手搭到他的四棱锥头颅上,“你大概没有意识到,现在都是我在帮你。”

她的抚摸没有异样,却让他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的皮肤,触觉平齐地产生,他感到不寒而栗。为了对抗这种感觉,他仔细地看魔女的脸,看她几乎闪着光的金色眼睛和表示放松的眉毛,她的双颊泛着孩子气的红晕,她的呼吸平稳得像相信自己无论犯下多少恶行都不会做哪怕一秒的噩梦。这一注视很快失去了对抗的意味,变成负隅顽抗,变成投降,他疑心继续看下去的话他会开始否定自己的记忆,否定刚才经受的斩首的痛苦,于是试着扭过头去。

她放开了手。于是他问:“你的形象是几岁?”

这个问句经过了许多思考。首先,她不可能只是一个女孩,她一定经过了许多他难以想象的岁月,因此他一开始想问“身体”。但是,一个能改换他头颅的魔女肯定也能随意改变自己的身体。因此,是“形象”,她所展示的形象。

她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不,我没有改变过我的形象……从我八岁那年成为永生之人开始,我的形象再也没有改变过。当然,衣服大概不能归入你所说的‘形象’里……我理解得对吗?”

她一边给他回答,一边略显苦恼地拎起裙角,而他却陷入难以想象的狂喜之中。他看着她拎起裙角的手,她的尾指优雅地翘起,这样的她给了他一个问句,向他求证他的所想。他由此确信她此刻并没有完全掌握他,她等待着一个理解他的时刻,她一定准备长久地掌握他,所谓“掌握”是字面意思,她会将他握在掌心,如同玩弄一只肚腹鼓胀且脆弱的甲虫,她准备随时让他开膛破肚,却早早地露了馅,告诉他只要他不断思考,她就会跟丢他,以至于要降下身段给他问句,向他行礼——后来他知道了,女士提起裙角是一个行礼的动作。

“是的,没错。”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避免多余的话一并流出。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敢理解她话语的含义。从八岁起,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童年开始,那之后过了多久?如果他还有嘴唇,想必会嗫嚅着暴露他的胆怯,一个非人的头颅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掩藏自己内心所想,而他现在还没能学会。在那因其遥远而显得剔透的篝火晚会上,他曾经因为露出厌恶的神情被数落了一番,他仍能记得眉毛皱起时产生于眉间的紧缩感,却忘了是谁大义凛然地说教过他。这时他才想起,魔女先前所说的“不要对我说谎”指的正是此事——他对故乡和那首歌谣毫无思念之情。

她又一次掠过他,一步一步走到木屋门口,她的鞋子除了发出指示她所在的笃笃声和妨碍她走路之外别无用处,换而言之,她带着两个敌人走了很远。木屋里开了窗户,窗户漏进来许多清凉的夕阳之光,那是他认知中最为亘古不变的东西。太阳每天都升起又落下,因为普照的东西太多太杂,于是成为生活的律法;那么魔女如果显现在天上,她会不会用眼睛的眨动和她的笑声指出每个人应走的道路?但现在,魔女只干涉了他一人,那永恒的重量被分解、弱化,变成对一群羊的仁慈,变成一间开了窗的小木屋,魔女站在门前,昏黄的光浸泡着她,裙角也变得软趴趴,疲惫地伏到她脚边。

她说:“你在看什么?进来吧!你的时间太短了。”

他决心违抗她的命令,不过即使没有这一决心,他也会在此逡巡不前,因为她虽然表露出邀请之意,她本身的存在却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或许是她为他设下的第一道难题:前进与否都是违抗,那么,违抗自己还是违抗她?他重又感觉自己孤身一人,并且因为在他的头颅内部死灰复燃的蓝色火焰掠夺了他的记忆,他连过去都无法仰仗。现在,只有纯粹的他自己,只剩被魔女捏造之后的形象,他需要的不是通顺的逻辑,而是一句无解的咒语。它不能有任何可阐释的动机,否则就会失却它超自然的力量;但也必须来自他已经知道的句子,否则他无法想象。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找到这一咒语很简单。也许他都没有费心去找,那首歌谣自始至终都萦绕在他心中,不曾散去,变化只有声音的大小。他唱道:
[[/div]]

= //我思念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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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朝一日,它的声音永远细弱下去,永远微不可闻,他会认为它已经离开了吗?还是永远活在无法探明它存在与否的简单恐惧之中?但是,这首歌谣突然不再重要了,因为他将它抛给了她,好像只是在做孩子之间抛花球的游戏。

她知晓了,她明了了。她倚在门框上,略显歪斜地笑了,然后唱出了下一句:
[[/div]]

= //不要再忧心……//
[[div class="indent"]]
所谓天籁,大概就是他现在听到的。他本以为他会一生追逐并怀想这个声音,却发现在她收起声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它遗忘,十分干脆,和它一样脆生生的,但没有它那匀称的美感。他依稀记得她似乎唱错了调子,不过听完之后,他就认为那是这句歌本来的调子,哪怕音符调转,她的歌声都足够将这种程度的错误合理化,何况她并没有那么过分。

与她一唱一和让他从这个黄昏中脱身出来,回到睡在已经毁灭的村庄里的每一个夜晚。他安心地侧睡着,将手放在胸前,那是一种值得赞扬的自卫,因为那时连同他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料想到,敌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不可战胜之姿出现,她那样招摇而张狂,她的笑将太阳向西方推去,硬生生扛过了死者的每一声哭号。可是跟在她身边这极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数次忘记了这一事实,反而还沉浸在入睡的宁静里。抓住她的手,在她的邀请下唱起代表她所厌恶的谎言的歌谣,这完全是梦游者的所为。因此,他大胆地伸出手环抱住她,将她的双臂拘束进来,同时知道即使她接受了这个拥抱,她也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杀死他。

他不再唱下去。他问:“我可以闻到气味吗?”

一时的僵硬不可避免,但她很快放松下来,也弯起手臂环抱他,她语气高昂的答语在他的右肩上炸开:“当然。你可以完全掌控它。比如现在,你什么都闻到了,哪怕是百里开外的一摊血的味道……现在,你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他专心地听她讲话。他第一次牧羊时,他的长辈大概也是这样心怀慈爱地指导他的。她说的一切都准确,他先是闻到了浓浓的羊膻味和原木粗粝的香气,又将它们全部丢下了。然而,他只是想嗅到她的味道,无论是香气还是有悖于她形象的体味,他想要一探虚实,并以此锚定她的形象,为此他完全将尊严弃之不顾,甘愿将自己与动物等同。

可他扑空了,她竟然无臭无味,她的身躯像布料一样单薄。他的手放在她的脊背上,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她脖子下端的突起,后来才知道那是要害之处。她瘦得硌手,然而无论远看还是近看,她的身体都极为匀称和美丽,以至于未来他每次看到光鲜亮丽的天使浮雕,都以为那是对她的不敬的模仿。渐渐地,他摸到了布料,几乎是莫大的解脱,否则他就要在对她的触觉测绘中崩溃,滚进哪一处泉眼,成为泉水之下因为心满意足而不再浮起的淤泥。他知道他必须继续唱下去,否则他会在沉默中说出一个新的谎言,惹得她不快。
[[/div]]

= //我与你……//
= //永不分离//

[[div class="indent"]]
他没有等她的回答,而是直截了当且急促地将收尾的歌词唱了出来。承诺?宣誓?倒不如说是后怕——躲过了恶火、斩首和自己无理的拥抱可能带来的恶果,他第一次怀念自己的呼吸,渴望着能够得到更加长久的生命。于是,她安抚了他,作为回应,她摸了摸他的头。当然,那只带来了怪异到足以无限延长他的后怕的触觉,她的手掌并拢,倾斜下落,仿佛又要将他身上的什么切除。
[[/div]]

[[div_ class="fancy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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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div class="indent"]]
即使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五感,平静地看向镜中自己的头颅内蓝色火苗的跳动,却依旧无法理解魔法究竟是什么。掌握与理解是否总是并行?魔女告诉他,魔法就和人类的身体一样,无需理解就可以使用,甚至精通。她传授给他操纵自然之物的方法,让羊的绒毛异常生长,让鲜果未经栽种就群聚在河岸边,而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进食,魔力的细流在他们的身体中流淌,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成为消遣,他感到自己被选中,从苦修中被带离,那场暴行则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可承担的代价,他的心因为缺乏同理心而日渐冰冷,而她也不会帮忙捂热它。

魔女是始终含笑的,然而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温度,在最初的触碰带来的迷狂结束以后,他发现了这一事实,因为太过难以置信,他反复确认,比如在她教他如何悬浮进而飞翔时,他请求她抓住他的手以修正他的平衡。她完全应允他合理的要求,也完全接受他眼中越界的动作,她那放松的神态让他知道自己仍然在她手中,残忍的不可见的刀光变成了洋溢好意的目光之雨,他只感觉自己沉入一口波澜不兴的水潭,一道一道同心圆的水纹不断扩散,直到他自身被稀释至虚无。他存在于她随意掷向各处的目光中,存在于她随手一指框定的景物之中,他仍然存在,但因为不再完整而不复存在。在她面前,总有许多不可理喻却又十分正确的结论,他试着学会接受。

在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学习中,时间不分彼此,白天与黑夜紧紧相依,渗入对方的躯体之中。天气的变化也不会改变他们的出行,如果下雨,魔女会为他们创造一把无形的伞,他看见硕大的雨珠从他们上方不远处突然改换方向,感觉脸被击打得生疼。而她不会体恤他这些无由来的联想和徒增烦恼的幻觉,她会直直地向自己的左右两边伸出双臂,仿佛还不适应那双她自己选择的高跟鞋,如此一来他若要靠近她,只能在她的身前或身后。在她为他讲述那个所谓“睡前故事”的暴雨之夜,她正是这样踉跄地行走,而他冒着触怒她的风险紧跟在她身后,他始终没有胆量站在她身前。

她突然回过头问他:“你淋过雨吗?”她的眼睛越过她光滑的肩膀,十分恣意地向他投掷过来,被他头颅里的火光映照得闪闪发亮。她没有戴那顶大到粗蠢的帽子。

他犹疑着点了点头:“只是因为来不及躲雨。”他本来还想说自己的羊可以证明,然而它们已经太安逸了。现在,那些羊正在有魔法庇护的棚屋里迷醉地倒在同伴身上。倒在——

似乎为了与他相呼应,她将右脚向前高高抬起,脚尖刻意地勾起,他不由得将视线集中到她裸露的脚背,看到它惨白的颜色和确凿无疑的静脉条纹。然后她倒向他,他也向后倒去,直到发现她不比同时落到他们身上的雨要重。

她曲起手臂和手掌去接雨,像一根因为吸饱了雨水只能任由它们徒流的羽毛,她刚才抬起脚尖的动作就是羽毛在干燥状态下自然的上翘,她毫无逻辑的行动也和一有风吹草动就胡乱飘动的羽毛没有区别,所以他的手停在她身侧,停在她刚才伸出双臂阻止他靠近的两侧,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担心伤害她原本的形态,也害怕她在触碰和拥抱下解体,即使这理应是他向往的解脱。

“现在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

“冷。还有痛。”他感觉到自己瞬间被浸湿了,衣服比她更贴身也更刺骨,他正以自己渺小身躯的温度对抗世界宽广的低温,在世界这一更大的躯体中苟延残喘。因为仰躺在地上,他看见无数雨滴凶狠地降落,距离他第一次感受到雨带来的痛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刚学会走路时村中经历了一次干旱,所幸在作物枯死之前雨降临了,人人都走到街道上伸出手感受细雨吹拂,他有样学样,却只感到有许多看不见的针随意地扎向他——它们依旧这样满怀恶意。

“那么,为什么不敢抓住我?不敢拥抱我?”她的诘问从上方传来,仿佛来自天空,与雨同源。“除了我,你还有什么可抓握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抓握住某样东西了吗?”

他沉默了。他没有反抗,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雨太大,他的颤抖隐藏在雨的力度之中。

“好了。”她咯咯笑起来,“回去吧,我会为你说一个睡前故事。”

她撑着旁边吸足了雨水的草地坐了起来,然后站起身,这一动作才让他感受到了她的重量。他看见雨水顺着她的鼻梁滑下,她的鬓发紧紧偎着她的脸,双马尾失去了活力,颓然地指向地面。雨水流到她唇角,想要钻入她口中,他突然感觉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就像他为了逃避那首歌谣时用随便什么东西堵住耳道时听到的一样,只有跳动,没有声音,他无法用现存的字词模仿那种感觉,只能将整个画面作为诠释记忆。心脏跳动是——被暴雨打湿的魔女。

她又张开了挡雨的魔法屏障,迅速地烘干了自己和他的全身,他还没有学到这一课。一时间,他们又泡在暖意之中了,他也不再需要堵住耳朵了,毕竟他已经接受了那首歌,那种心脏跳动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无可奈何地承认,无论他厌恶与否,这首歌始终与温暖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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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
我与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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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紧紧跟随着她,近在咫尺的她是不需要思念的,也许他正在思念不久前倒在他身上的她,思念一根羽毛,被雨水羁绊在他身边。渐渐地,雨声中夹杂着一两声羊叫。渐渐地,听到高昂的虫鸣。渐渐地,看见他们的小屋,魔女搭建并邀请他入住其中的小屋,他无法拒绝。渐渐地,靠近她,将她看清。他一边做着诸如此类的美梦,一边听从她的安排,坐在自己的床上,等待她为他带来一个故事。

但她不仅要求他等他,还要求他必须躺到床上,随时准备入睡。尽管他对她即将讲的故事的催眠性感到怀疑,但仍然继续照做。他侧躺着,看见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条腿不安分地要跷到另一条腿上,最后还是拘谨地并在了一起。她光洁的腿上仍有几道草叶割出的伤口,只能是因为她疏忽,毕竟这种伤口即使是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之完美愈合。

“我也忘了那是多久以前……不过在我看来,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已经很久没有变化了。即使这个故事发生在你眼前,也没有什么违和之处。”她童稚的声音因为咬字太清晰而显得怪异,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因此他更关注自己的不适——这个头颅带来了许多麻烦,他总要很小心地使用魔法调整枕头才能安稳入睡,有时他甚至会认为不如直接将它摘下睡觉算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隐居在基本不需要和其他人打交道的地方。有一天,来了一群自称‘冒险者’的人。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也有可能和他们一样,为了不切实际的梦想抛弃亲朋好友和安稳的生活,然后洋洋自得地死在路上。发现了他们之后,我很惊讶,因为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这样的人。”

实际上,现在的他已经过了要听睡前故事的年龄,但他却依旧享受着这一时刻,享受着琐屑甚至无序的句子从她口中吐出,享受着窥伺她漫长年岁的拾遗感。

他看着她的嘴唇不断开合:“他们的衣服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不过他们很会捕猎,因此不至于死掉。我用魔法修补了他们的衣服,于是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我像一个突然出现的精灵,一切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更普通的童话故事,主角们遭遇到了困难,又得到了无法理解的帮助。啊,那时我还没有打扮得像魔女,看起来大概很无害,所以他们马上接受了我,或者说把自己当成了主角。”

他忍不住插一句:“那么,你之后会杀了他们?至少故事不会那么简单。”

她不悦地交叠起双臂:“这是睡前故事。即使不听我在说什么,你也要开始努力寻找困意。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持着准备入睡的姿势。”

其实这时他就应该有所警觉了。她说的是“发生”,也就是会有故事之外的变数。她总是大意又大方地给他留下许多线索,仿佛确信他定会视而不见。

他的确视而不见,因为她的声音立刻密匝匝地压了过来:“我告诉他们,我可以与他们同行,让他们保持光鲜,向他们预示危险,但不会告诉他们所谓‘魔王’是否存在,也不会为他们带路。忘了说,他们冒险的目标就是‘打败魔王’。

“不过,我向他们展示魔法之后,他们就认定了魔王的存在。见到了一种不可理解之物,马上认为其他自己所期待的不可理解之物一并存在,他们就是这样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开始,他们还试着往地图上的荒无人烟之地出发,后来连地图都抛弃,只是随意地前进。他们也更喜欢有很多人的地方,因为可以向陌生人吹嘘自己还不存在的功绩。

“我当然看出他们会走到这步田地,因此早在加入他们之前,我就告诉他们我的帮助会在远离他们的地方进行,并且我不会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我们约定了一些暗号,比如乌鸦的三声嚎叫说明他们前进的方向会有不可克服的阻碍,他们如果需要修补衣服和其他装备,也需要将这些东西放到无人处。

“他们之中似乎有个人负责记录,后来事情一切之后,他将这些事情整理出来,同时巧妙地在文中隐去了我的存在。他在我面前以极其刻意的腔调,将我的行为解释成对人的恐惧,于是说人最应该恐惧的是人本身。他顺理成章地将我当成了非人的存在,由此得出一个自娱自乐的结论,于是我笑了,他还以为那是认可……”

突然,她讲不下去了。她分崩离析,字面意思上的。他看见她瞬间崩解开来,变成一片片的血肉[[footnote]]要把燔祭牲切成块子,连头和脂油,祭司就要摆在坛上火的柴上。——《利未记》1:12[[/footnote]],她的血液十分充沛,他略微移动视线,确认自己被溅了一身。然而,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化,仿佛这不过是她怕他在睡梦中觉得冷,特地来用自己为他添衣加被。

尽管发声器官已经被破坏得无以复加,她仍旧在说话:“时间到了。你还记得早上来的那些人吗?他们之中大概有人为我而来,向我施加了这个诅咒魔法。”

他当然记得。他记得每一群路经他们居所的人,起初,他极为审慎,隐去身形站在一旁看她毫无顾忌地抛头露面,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与其他人交谈的诱惑。今天早上,他甚至为了那些人中的一个男孩弯下腰去,任他带着好奇和恐惧抚摸他的头颅。那么现在看来,他们一定将他当成被魔女支配的受害者,因此将他从这场阴毒的陷阱中排除了。

她的声音还在:“不过,不要打搅我们的睡前故事。尽快结束吧。”

他看着她的碎片,轻巧如同一面镜子被摔碎,并且这摔碎是无意的、无罪的。如果将无意等同于无罪,再将所有人当成牙牙学语的孩童,那么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怜悯所有人,那是神的境界,那是魔女的境界。直到她被打碎,他才发现自己对她怀有崇拜偶像的心情,所谓偶像是现实存在的一尊偶像,他无法将眼前的她视为真正的她,只能将之视为对她自己的等比的模仿。他寻找着她声音的来源,明知那是魔法,却希望那是血肉本身的奇迹。

她娓娓道来:“中间的冒险的确很无趣,他们的生活也许和他们出走之前所差无几,只是编造故事越来越得心应手。起初,他们夸下海口要打倒魔王或者龙,后来梦想逐渐缩小,他们只说要阻止一场灾难降临,而如果那灾难实际上并不存在,一路上的冒险和给他人的帮助也足够让他们铭记终生。”

他忠实于她的禁令,始终躺在床上看着她,如果他还有一张常人的脸,那上面肯定有双失眠者的眼睛。他无法开口,不敢移动,被迫坐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受困于长久的凝视中,他并不希望是聆听的那个人,他渴望亲历。

她继续说:“但是,他们不可能满足。因为我的托举,他们没有获得分毫成长,他们始终妄想着一个更盛大的成就,甚至对我产生怨言,以为见到我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奇遇。因此,为了继续保持有求必应,我告诉他们我是魔女,他们可以带走我的头颅来证明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沉默了一会,说这样不行,因为我长久地隐藏自己,还没有留下恶名。

“他们向我许愿,希望我能自己行恶,我自然不会应允。经过长久的考虑,他们决定为我创造恶名,我只需要参演,比如现身在幸存者面前,让他们记住这都是魔女的所作所为。我也为他们提供帮助,甚至根据他们的想法,制造了他们在另一路线上行进的假象。他们一面滥杀无辜,一面在幻觉中为他人提供堪称奇迹的帮助,还要我为他们细细讲述他们不存在的善举的细节,大概是为了寻求安慰。

“故事的结局,也许你已经想到了。他们在觉得我已经臭名昭著以后,其中一人斩下了我的头颅,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他们被当成杀死魔女的英雄,却在享受了荣誉之后接连自杀了。有人说他们陷入了魔女的诅咒。我本来想做出解释,不过,故事中的人物跳出来为自己辩护还是太无耻了。”

她的碎片聚集起来,简直是一次慵懒的起身,血肉毫无章法的拼合却创造出了规则的肉体,重生的她面对着他,因为鲜血淋漓,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正赤身裸体。他只是看向她散下的头发,正好齐肩,它们平静地吻着她的皮肤,仿佛是从她肩上长出的异色血管。他心无旁骛地看着她,最后忘却了她设下的禁令,梦游般坐起身对她说:“我想去杀掉那些羊。”

她跪坐着,低头看着从自己身上滴下的血,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她仿佛也沉入他的梦游中,回答他道:“你已经睡不着了吗?我们一起去吧。”[[footnote]]耶和华说,我必亲自和你同去,使你得安息。——《出埃及记》33:14[[/footnote]]

即使她的身体已经修复,还是给人一种七零八落的感觉,因为她身上还不断冒出新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几乎看不见她的皮肤。他看不见她身上的本就淡薄的性征,只觉得她突然亮了起来,血的颜色十分刺眼,她是更加不怀好意的夕阳,光着脚向前走,一路上留下浓重的铁锈味。

她牵起他的手,血液浸湿了他手心的茧,湿润感让他想起刚才淋的暴雨,血的黏稠又让他感到恍惚,看着她在雨中欢笑,似乎是他出生前的事。她满身血的样子,就像每个人刚刚出生的样子。

他们走到羊圈前时,血的味道让群羊躁动不安,它们狂呼乱叫,还躲避她伸出的满怀善意的手。他则收起刚才找到的剑,耐心等待其中的几只禁不住本能,下意识地舔去她手上的血,然后从它们开始将这些羊全部杀死。距离那场恶火降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它们活得够久也够自在了,其中许多衰老的羊还在魔法的帮助下重获青春,现在他只是来收取起码的报酬。他准确无误地砍下它们的头,羊的血和她的血混杂在一起,他没有用魔法控制自己的嗅觉,但也逐渐闻不到任何气味了。群羊哀号着,她的声音陡然竖起,她在观众不断死去的血腥舞台上愉快地完整唱了一遍那首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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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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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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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捧起在手心汇聚成小水洼的血,玩闹般泼到他身上,他又被打湿了,因此错误地以为刚才的暴雨也是她蓄意泼向他的。他因为这个猜想感到愉快,她竟然为了打湿他做了这么多事!杀完最后一只羊,他终于感觉疲惫,随即是精疲力竭,于是就像刚才重生的她那样跪坐在地,她就可以俯视他了。

因为血流进眼睛,她吃力地眯着眼睛。手上又全是血,如果揉眼睛,只会让她失去这点模糊的被染红的视野。她望向他,他却感受不到她的视线,只好用问题引起她的注意:“还有别的传说吗?暴烈的传说,和你的传说一样臭名昭著的传说?”

她愣在原地思考了很久,他看见她身上的伤口不断张开又合上,她的身上有他此生所未见的许多河流奔腾。为什么无法入睡?为什么杀死那些羊?为什么此刻是他跪坐在地,等待魔女的垂怜?他只是为了看看羊的血溅到魔女身上会发生什么,只为了看看羊的血会不会融入她的血管中,他想要证明魔女与这群幸福了很多年的羊没有区别,因为这一想法太卑劣,他连这些无辜的羊都全数清理了。他从那个睡前故事开始就感觉无法再忍受下去,直到她在他眼前血肉横飞,每一滴血都向他证明行动的必要,他必须立刻起身,走出这场她从未费心去维持的美梦,他要夺回彻底的自我,要与那个站在她身边的形象合一。将他的动机概括,不过一句话:他要和她一起血肉横飞。

“啊,我想到了。”她恍然大悟般向他伸出食指,血液给她的指甲上了色,“有一个我也感兴趣的关于恶魔的传说。传说那个恶魔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无所不知、永生不死,但被四个天启骑士所封印。[[footnote]]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天平。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瘟疫或作死亡),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启示录》,6:1-8[[/footnote]]如果能将天启骑士找出并杀死,就可以释放那个恶魔,将世界毁灭。我想找它是因为想找其他永生的存在,不过现在看来,世界上永生的造物只有我一个。”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我想去找它。请你和我一起……”很快,他又因为没有考虑她的意向而忐忑。

她笑了,她的牙齿也被血染红,然而还是界限分明,小而美。[[footnote]]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太福音》7:14[[/footnote]]她说:“我不介意开始一个新的故事,我们先为自己找一个名号吧!我们要去讨伐天启骑士,即使目标是放出恶魔,我们也是不折不扣的勇者。”

他接过了她给他的新身份。他将剑插进地面,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会给这把剑找一个颜色暗淡的低调的剑鞘,他还需要一件披风,一个新的有关他奇妙的头颅的解释,绝不会是魔女残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他应该从小听着这个传说长大,又在出发之际得到了善良的魔女的帮助,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勇者与魔女一同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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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于饥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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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一眼看去,都会认为他们是怪物和被前者俘获的女孩。他对此恼怒,但不是因为误认,而是因为这样的解释太简单。人如此吝啬,在展示起码的恩惠之前,他们不愿费心去做任何推测,直截了当地认为他们的特质都与生俱来,而他们也表里如一。

魔女从不费心解释这些误认。每当他周详地讲出他们事先编造好的故事时,她总要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温驯地微笑着,若高度足够,她就要一前一后地摆动双腿,仿佛与自己的身体游戏。她不再保留魔女的黑色装束,而是依着心情换上不同的衣裙,身旁永远有荷叶边摇曳。她就像一个小公主,不过是那种充满了毁灭的童话里的公主,在林立的尸体之间,她无邪地笑了。

他们准备的故事在他看来严丝合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去逐猎天启骑士。在这个故事里,他变成了一个曾经活泼调皮的男孩,偷偷前往森林玩耍时,他被朽裂的木头击打头部,受的伤严重到让魔女觉得比起修复,不如给他一个新的头颅。古灵精怪的魔女给了他一个奇怪形状的脑袋,那里面跳动的火则是他自己决定的,因为在他踌躇着家人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新形象时,他的村庄毁灭于一场蓝色的火。魔女告诉他,那正是天启骑士带来的灾厄。

随着言说这个故事次数的增加,他陷入其中,以为他们的故事本就如此,魔女向他吹出一口气,满足了他所有的愿望,而除了他早就不挂心的故乡的毁灭,一切都和和美美。每个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从恐惧变成惊讶,最后变成对魔女的兴趣,人人都想伸手摸她,仿佛她是他饲养的动物,仿佛她淋过羊血后变成了一只幼羊[[footnote]]我又看见宝座与四活物并长老之中,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杀过的,有七角七眼,就是神的七灵,奉差遣往普天下去的。——《启示录》5:6[[/footnote]],尚存的野性因为食草动物缺少獠牙而变得讨喜。即使听了他的解释和添油加醋的细节,他们仍然不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魔女,而是一个随时会舔他们手心的孩子。就算那些人不靠近她,她也天真地捧着脸听他说话,仿佛要和故事中的自己划清界限。

他知道她会默认他捏造的细节,也会认真倾听他如何不厌其烦地描绘她的美。明明她就在眼前,却只有经由他之口旁人才能了解她,仿佛他们彼此早已互通心意,相互理解到无以复加。于他而言,这几乎是颠覆——她将她的形象全数交给他解读,供他欣赏和把玩,让他获得曾经独属于她的权力。然而这权力是粗制滥造的赝品,一旦她感到腻烦,站起身、抬起手,收回那口吐向他的奇迹之气,她可以随时展示自己真正的内里。可是她这样放任他说谎,简直是在和他游戏。

最好的证据是在他们途经一个建在沼泽附近的村落时,她答应了来听故事的某人“随便展示一个魔法”的请求。他在心中作出诸多猜测,也许是隔空取物,也许是漂浮或飞行,也许是变出一些物品,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些简单的伎俩,日后回想到这一细节时,他明白了这些动作即使惹人惊叹,但无法展示她身为魔女的姿态。

那时他们还在村子的入口,她坐在一块岩石上,等待他将故事讲完、将其他人的疑虑打消。应下这个请求之后,她轻巧地从岩石上跳下,落地的声音也轻巧,如果不是一直看着她,他不会注意到她左脚先着地。旁人都巴巴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介绍她即将施展的魔法或说一些俏皮可爱的话,等待着她与他们庸俗认知中的美好形象融合。

在他们目光的追捧下,她露出的笑里仿佛有自满的意味。她一落地就将双手收至胸前,手指向着自己拢起,头微微垂下,眼睛闭起,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然后,她将左手向前伸去,直至手臂伸直,手心面向天空,手掌倾斜着向下。她的手指排成一列阶梯,从平齐的拇指和食指一路往上,最终走到翘起的尾指。在其他人揣度这个手势的含义之前,清冽的水流就从她的手心涌现,一条齐整的小溪以她的左手为源头,流淌到每个观众的脚底,它在他们脚下兜圈子,却不沾湿他们的鞋底,仿佛极通人性。

那是一个绝对静默的时刻,是造物之时的阒寂,他不开口,并决心杀死其他开口打破这一切的无辜之人,即使这样一来他刚才的讲述都是白费唇舌。然而,没有人开口,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被这完满的溪流魇住了,他们痴迷地看着自己的脚下,不敢直视她,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为了让他们脆弱的眼球不至于被她炫目的美戳刺至目盲。凡人短视的贪心,他想,如果是他,一定要不知餍足地看着她,直到视野被永远终结。

那么,用什么来结束这一沉默?只有她能做到,他们能否重获自由,完全取决于她的怜悯。他不担心她的怜悯,只是好奇她宽恕他们的方式。但这一次,他不敢妄自想象,只是翘首以待。等待她下一步动作的时候,他看向她向其他人展示的手心,用魔法精进视力,好看清那上面每一道细微的掌纹。在他们不长不短的旅途中,曾数次见过声称能够洞见他人命运的人,掌纹便是他们最重要的依据。从那些毫无章法可言的古怪纹路之中,他们要看到一个人的出生、受难与死亡,判断究竟要给人希望还是绝望,并且以此为生,难怪他们大多衣着褴褛。这些人并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对一个有着奇怪头颅的人避之不及,反而将他当作一个受诅咒的人看待,企图告诉他自己想象中他摆脱眼下困境的方法,而魔女总在一旁安静倾听,和眼下抿住双唇微笑的她一样。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吗?她知道回答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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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我甘之如饴。

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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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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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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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他们以外的人都被这首悠扬的歌谣唤醒,从那个无法沾湿他们的流水之梦中。和他们在每个早晨醒来时做的动作一样,他们先看了看四周,因自己无由来的梦游感到困惑。然后,他们才逐渐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所说的故事,便兴高采烈地簇拥着这两个怪异的人走进他们的故乡。他们被蒙蔽了,被魔女的光芒所蒙蔽,和他初次见到她时的感受一样,仿佛不是金色强加于她,而是她将这一颜色收拢、汇聚,直至它永远属于魔女的疆域。

出发之前,她告诉他四个天启骑士的名号分别是饥荒、瘟疫、战争和死亡,她不知道如何去寻找它们,不过他们可以排查这些名号所对应的事件存在的地点。于是,他简单地将她给出的顺序认定为讨伐天启骑士的顺序,然而,这些词语除了最后一个,离他都十分遥远,比如他正寻找的饥荒。因为这个奇异的头颅,他已经不再进食,也感到十分方便,饥饿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感觉,他只能将之理解为食物的缺失,一种影响到生命存续的空虚。直到现在,他们已经以寻找饥荒为目标行进了这么长时间,他仍然停滞在这一阶段,他们也没有遇到真正沦入饥荒的村落。无法在生活中保持自洽与得体的人似乎都干脆利落地死去了,余下的人都和此刻簇拥在他们身畔的人别无二致,他们相信自己的生活永远不会见除了牲畜的血以外的血,美则是亘古不变之物,不会背信弃义,也无法腐败朽坏。

他本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已经对找到饥荒骑士不抱希望,却在这簇拥下失了声。他耻于在这些人面前与她说话,但这羞耻不是耻于自己,而是担心其他人的血将她染污,毕竟他无法忍受与她的对话留存在旁人的记忆里。多年以前,他曾经因魔女无法了解他的全部而狂喜不已,在后来学习魔法的日子里,他也了解到读心魔法很有可能并不存在,至少她不知道如何施展,然而现在他却想象着一个完全剔透的时刻,她将他的一切都变得像他的头颅一样纤毫毕现,然后将他拥入怀中,细数他的失落与茫然,带他脱离苦海,即使那苦海是他自己信步跨入的。

魔女只是在他近旁行走,不时出声笑,他看见她的发缝和眼球的弧度,她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自觉地呼吸着,瘦小的胸脯起伏,他始终疑惑,心脏怎么可以蜷缩在一个那样狭窄的空间里,又想到这疑惑意味着他想要将她剖开,这样僭越的愿望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了,于他而言,这简直是所谓“勇气”与“成长”。

她突然开口了,但不是对他说话:“你们的村庄,在沼泽旁边?”

别人也很快回答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沼泽。”

他注意到她言语中奇妙的停顿。她会像使用谚语那样,将句子的主人公或其他不该独立出来的部分高高捧起,再将它们优雅地掷出。这一次,她清晰地说“你们的村庄”,用这个句子将她与他和这些人划清界限。

她又毫无征兆地扭头问他:“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不必。我们要赶路。”

他轻车熟路地说谎,还将她拽到他自己虚构的紧张之中,无疑是先前僭越想法的外化。自从他因为最初的谎言被斩首,已经过去多久了?现在,她不会因此动怒,反而带着不变的笑容走在他前面。她十分同意他所想,她说他们来是为了看看那个沼泽。

如果没有刚才的流水之梦,也许旁人就要为他们的故乡鸣不平了。古怪的异乡人将沼泽置于他们建设良好的村庄之上,匆匆地看他们所熟悉的美丽风景,却要欣赏他们仇视的敌人——那片沼泽想必千百次地阻挠过他们前进的步伐,它散发的恶臭让他们感到憎恶,孵化出许多不该出现在他们美好生活里的负面情绪。现在,他们毫无顾忌地俯视着那个蚊虿孳生的丑陋地界,将之视为一种无害的荣耀,将魔女对沼泽的兴趣视为赐福的前兆。也许她会将沼泽填平,总而言之,将丑恶毁灭。

他知道她不会那么做。现在的她对他人命运毫无兴趣,将他完全改变似乎只是个例,不过他对她的过去仍然缺乏了解。起初,他对这样的差距感到苦楚,因为他之于她意义小于一道划痕,她都不需要费心去将他去除;然而,随着不可理喻的事情逐渐增多,他逐渐感到这几乎是一种保护,可以让他从无解的疑惑中解脱出来,认为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一切,她的行为就都有迹可循。他难以自抑地空想着,得出许多相反的结论来讨她欢心,他不需要向她坦诚,头颅中的蓝色的火已经向她透露了一切,但正如她眼下所做的:他从不间断地鼓动着自己的火焰,她却翩然走向沼泽,并未多看他一眼。

那片沼泽相对于他们往后旅途中看见的沼泽都要更大,也更腐臭,难怪其他人毫无遗憾地在见到它之前就回了头。在沼泽的地界,丑的恶意压倒了美的愉悦,唯有抱持着美本身的她才能坦然地行走,甚至逾越了那条界限——她平静地踏入沼泽,污泥迅速包绕她的脚踝,却无法阻止她继续前进。也许在她眼中,沼泽与平地并无区别,如果不是一样稀松平常,那就是同样令人作呕。

他站在岸边,认为一定要阻止她,比如叫住她,因此发现他做不到。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与其称她为“魔女”,不如再次承认自己的失败。即使她告诉过他世界上除了她之外没有长生的造物,他仍然无法将她与“魔女”一词等同。那样轻率地越过她的名字,他就与她生命中所见的每个人都没有区别了。思考之后,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轻轻歪着头,仿佛展示着自己身上她的烙印。她全凭一时兴起将他变化,就算没有这一变化,他也不可能再平和地融入那些从她身边掠过的人了。

她继续行走,吃力地将腿拔出,又将它没入新的混沌中。他看见沼泽丝丝缕缕地吸附着她,仿佛一大片延展的血管,她将它们扯开,自己却不流血,她究竟为何能这样处置自己的生命?那样轻盈,那样愉快,她矜持地提起自己沾上污渍的裙摆,将它们随意地向左向右挥动,动作幅度太小,他差点观察不到。很快,沼泽吃进她的下半身,她只能缓慢地移动,如果在清澈的水中,他能看见路一般的波纹,然而沼泽心安理得地接过了消化她的殊荣,却没有任何感情的展露,它和她一样平静,以同谋的心照不宣将她点点滴滴地吞没。

她分明可以通过魔法实现在沼泽上行走,就像他现在这样。她可以和这片沼泽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然而她任由它肆无忌惮地攀附她、狎昵她,却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迅速地上前,在沼泽没过她脖颈一半时将她拽出,她没有丝毫挣扎,只有沼泽的吸力挽留她,简直像从中取出一片枯叶。枯叶本来十分脆弱,但因为裹上了污泥,不会再被轻易碾散了,但面对现在的她,他还是有想要用力攥住手心来听破碎声的冲动,那声音不再纯粹,反而会有一些黏答答的杂音。

她问他:“现在,你在做什么?”

她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短促,格外清晰。沼泽之中,一些虫蝇正在发出噪音,不过他能将她的所有声音从中剥离出来。大概是因为刚才胸膛没入沼泽,她很不适,终于不再体面。如果任由她沉入沼泽并窒息而死,他就会看见她平静地归来。

因此,他回答:“在你死之前将你拉回来。”

不是拯救,连帮助都算不上,他的私心如此纯粹,他自己都惊讶。将她拉回,不过是想要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想要看她摆脱了对自己的掌控时不复稳定的一刹那——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乘虚而入,在她的潜意识中占据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让她在未来记起她。长生和死亡一样残酷,这是他在自己尾随着魔女的短暂生命中认识到的为数不多的真理。

她也施展魔法,站在沼泽之上,污泥和当年暴雨的雨珠一样,从善如流地顺着她坠落。她又提起他本来打算放弃的梦想,或者说狂想。一直以来,他都对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感到怀疑,也许这只是她又一个恶趣味的玩笑,一个出游的借口,毕竟她似乎对故事情有独钟,一路上总饶有兴趣地听着过路人讲述的传说。他发现她的脸上也有溅上去的污泥,就自然地伸手将它擦去,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有起码的犹豫。

她又说:“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他这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黄昏,而她忘乎所以地笑着,对这句话的不合时宜浑然不觉。它迟到了太久太久,早在那场暴雨里她就可以说了,或者在旅途的开始作为礼物给予他,让他明白他的时间会永远流逝下去,直至化为乌有,到那时她还会继续奚落他。她却巧妙地将这件事弃之不顾,直到它在沼泽中陈腐到无以复加的此刻才将它重新拾起,还兢兢业业地下沉到它所在的地方,将它无比珍重地捞出。她不是在说他的成长,而是指出他痴想,这正是他轻率地相信那个有关恶魔传说的原因。

她是永生的魔女,而他是凡人。牧羊少年,或者“勇者”。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不在乎他的名字。

现在,他看见她的发缝和翘挺小巧的鼻梁。因为总是绑着双马尾,她的发缝很分明,让他想起开海的传说。她完全可以将地图铭刻在自己的身体上;如果活得够久,她完全可以将世界随身携带,所有死去的人、变换的风景和交替的天气,她将引领这一切。即使那个传说只是她的玩笑,她也可以将它变成真实,她无所不能。师承了她魔法的他明白,魔法几乎无所不能,她与造物主的区别只在于效率,她只能将庞大的造物工作拆解成不同的部分,一步步进行。

在他眼中,她与世界连为一体。

他答非所问:“我们还没有找到饥荒骑士。也许它不在普通的饥荒中,而是藏身于常理认为不可能存在的饥荒中。”

他无法忍受他先于她死去,无法忍受必然的事实。同时,他也无法忍受她早在他之前诞生,还走过了那样多的岁月,无法忍受早就存在的事实。为此,只有走上她指明的道路。

她不介意。她的脸被他头颅里的火焰照得十分通透。她附和他:“和我想的一样。从这里出发,会抵达一个沙漠。饥荒骑士的饥荒也许会发生在本该没有饥荒的地方。”

他想起他的故乡中为数不多踏上旅途的人,理所当然地,送别他们的人还在唱那支歌谣。他认为这很合适,毕竟那些远离故乡的人会真真切切地成为被思念的人。他心底不绝的曲调又一次抬高了音量,得意扬扬地向他昭示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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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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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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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沙漠,魔女就脱下了鞋,将它们痛快地丢到一旁,赤足走到滚烫的沙子上。他沉浸在看到辽阔的沙之海的震撼中,忘记了参与她的游戏,后来也认为不该半道加入,只能看着她用足尖拂开沙子行走。所谓飞沙走石,就是魔女赤足在沙漠中行走。她那样恣意地行走,沙子像水一样泼了他一身,让他怀疑起海洋,最后发自内心地不再承认它。沙漠的顽劣只是玩笑般的抚弄,好像自以为认识他们的某人在路上拍拍他们的肩膀,却在他们回头时因为尴尬突然跳开。然而,这是常人的特权——现在没有人会认错他的脑袋。

无生命的景象却没有如他所料那样一直延续,他们很快看见了绿洲,它很适合它的名字,如此绿意盎然,近旁的枯骨都要为自己的死亡羞愧。她立刻上前去,他这才明白她赤足前行的用意,只需一眼,旁人就会看出她的特别之处,而只穿着素色裙子的她像精灵一样,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安上当地的童话或传说。一个裹着头巾的人出来与她谈话,抬着手遮挡着太阳的光芒,他还以为这是在遮挡她的光芒。

他当然要走过来听那人与她的对话。那人却像早就与他们熟络了一样,语气非常亲昵:“这次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他疑心这是她从前结识的人,对方打量了他一下,也对着他笑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只是沙漠的预兆告诉了我你们要来。”

她朗声开口:“你一定知道我们来是为了什么。”

此人点头:“你们为了找某个东西。为此,你们愿意将我们准备的补给送到临近的一个陷入饥荒的绿洲。”

饥荒。他没有耽溺于她和陌生人的默契之中,毕竟他们不会像他一样,在她身边占有一个毋庸置疑的位置。因此,他迅速撷取到了这个关键词。出于对与她目标相同的自傲,他也坦然地加入对话:“我们可以立刻动身。”

她又展示出符合她形象的天真:“我想我们可以住一晚。如果有篝火晚会!”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声音独立出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飘忽的幽灵。幽灵将她叫停,请求她尽快动身,因为他讨厌篝火晚会。声音的幽灵开始自顾自地编造一些关于篝火晚会的噩梦,顾不上旁人在场就开始倾诉起来,它告诉她他遭受过许多折磨,还有对火的恐惧,几乎祈求着她抚摸他以示安慰,再牵着他的手远离这些记忆、这个晚会、这片绿洲。她惊喜地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合上,变成了一个秘不示人的首肯的微笑。

陌生的绿洲人插不上话,只好在他说完之后回答她:“我们的确打算在今晚举办篝火晚会。虽然另一个绿洲正在挣扎,但我们的骆驼无论如何都不肯迈出我们的故乡一步。这也是预兆,我们不敢违逆。”

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她实际上的回答: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使下一秒这个人和他的所有同伴一起被沙尘暴席卷到天空之上。她友好地颔首说:“我的同伴大概不会喜欢你们的篝火晚会。”她又提起了裙摆。

他们带着那些食物再度出发了,不过走之前,他仔细打量了那些骆驼,他从魔女口中听说过它们的存在,不过它们脸上奇妙的安逸让他感到疑惑,仿佛它们不是成日背着人或物件的牲畜,而是活得更长久的自然造物,它们让他想起他的羊群,但骆驼会阻止沙漠中的人外出,而他将他的羊全部杀死了。所以,能横亘在他眼前并对他构成阻碍的只有她,这个毫不犹豫地让他负责托送所有行李的魔女,她踢踏着沙子,小腿上都沾染了沙子的色彩。她不仅认可他的反对,还立刻为他引路,如果是陷阱他也甘愿跳下去——他的脚也没入沙漠之中。

第二天傍晚,他们才赶到那个绿洲。由于魔法的帮助,他推断两个绿洲之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人类永远顽强,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居然能在沙漠的腹部开垦出那样多的领土,将偶然生出的绿意占为己有。他们确认眼前正是那个苦于饥荒的绿洲的理由很简单,绿洲里的人早就远远盼望着他们,纷纷走到沙漠里迎接他们,而这些人与他认知中的人除了骨头的轮廓似乎没有共通之处——他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骨架了,至于皮肤和血管,似乎只是骨头上的一点小装饰。

这些人,或者他会更愿意称之为“人形生物”,似乎没空和他们搭话,一股脑地来抢夺他运来的食物。她走到稍远的地方,看着这幅忙乱的景象,问他:“现在觉得饥荒怎么样?”

他想起他对饥荒的思考,最终决定诚实回答:“我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

沙漠夜晚的凉风撩拨她的鬓发,她温柔地将之压下,夹到耳后。她说:“我也这么想。”

他们将那群人甩在身后,快速地巡视了整个绿洲,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不过他的阅历要是再丰富再多样些,就会明白这种情景本身就非同寻常。然而,那时的他听从了内心的焦急,遵循了她视线的诱导,匆忙地想要逃离这里。他得到她的首肯,她跟在他身后,而他一路直行,完全忘记了曾经的恐惧。也许那时他甚至甘愿她杀死她,只要看看她的脸就好了,忍耐了那么多年,她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出卖她。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没有杀死他,他也没有逃离这个绿洲。他没走多久就看见了火光,是那些皮包骨的人正在烤着食物,火焰远比他们的生命之和更加旺盛、激进、咄咄逼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进入他们视野之前掉头,不担心她会制止他,相信她会跟随他,直到发现她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他反反复复地兜着圈子,最后认命了,向她求助:“有什么魔法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

天色已暗,他没有费心用魔法提升视力,他头颅中的火焰也归于平静,因此她的脸很朦胧。不过,他依旧认为她在笑,并且已经能够分辨她不同笑容之间形成区别的特质,比如现在的玩味。她思考了一会,回答他:“也许是想象中的传送魔法?不过你也知道,我没有研究出那个魔法。”

因此,是连魔女都无法摆脱的饥荒光景。他知道就是这里了,如果存在所谓“饥荒骑士”的话;即使不是饥荒骑士,眼下除了走进这个绿洲,没有其他选择。

他向绿洲走去,她跟随他。他将他踏在沙子上的声音和她的区分开来,她的更细弱,更轻柔,和夜晚一样阴毒,像伏击者徐缓地吐着蛇信,他不敢忘记。他走到那些人身边,他们就用深陷进眼眶里的眼睛盯着他,他们枯槁得几乎没有眼皮了。但即使如此,人的样貌特征依旧能留存,熟识健康的他们的人,一定也能认出现在的他们。

他认出了他们。他们是生活在那个被魔女毁灭的村庄里的人,不远处,他的父母带着他饿到浮肿的两个兄弟大快朵颐着。他还看到一个眼熟的女人,她那能够修补任何衣服的巧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一些已经吃饱喝足的人正在唱着那首他们熟习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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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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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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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停下来,于是撞上了他的后背,又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他久违地想要嗫嚅,又发现自己没有了嘴巴,只好沉默。

他对她承认了:“我害怕篝火晚会。我没有撒谎。”

那些绿洲里的人——那些他故乡里的人都渴切地望着他们环绕的火,他们太饿也太疲倦了,否则一定会跳起舞,还要邀请他,哪怕人挤着人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推搡和踩踏,疼痛算不了什么,愤怒和清白都算不了什么,他们从地狱里归来,就是为了邀请他再参加一次篝火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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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割下了自己腿上的一块肉之后,发现它大概永远不会长回来了。魔法失了效,自然愈合也只是让他不再流血。失去了这块肉,他有点步履维艰。上次感觉到身体残缺,还是她将他的头颅斩下。

在这个绿洲生活几天之后,他越发确信饥荒骑士的存在。他们的特别之处只剩无须进食,大部分魔法都被限制,尤其是用于治疗的魔法。而那些绿洲里的人在吃净那些食物之后依旧被饥饿所困扰,除了水肿,他们的身体没有丝毫再次鼓胀起来的迹象。他们始终以渴盼的眼神看向这两个健康的人,丝毫不在意后者的古怪之处。他本来担心自己或她会被当成食物,但那些人根本没有围猎的能力,甚至没有力气走到他身边。

只要他继续无动于衷,就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也许在这个奇诡的没有魔法的地方,他会因为无法破解饥荒骑士的谜题,和她一起永远被困禁在这里,那样他一直求之不得的事情就轻易实现了。绿洲里的人和他记忆中的家人和朋友相差太远,他完全可以将他们当成两个世界的人,将他们面目上的熟悉当成自己无可救药的幻觉。他们会永远与他保持合适的距离,而他可以一直在他身边,直到穷尽她的故事,穷尽彼此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和她突然无话可说。她不主动对他说话,他也找不到要对她说的话。呆立在她身边,无异于背叛自己的誓言,毕竟他在进入沙漠以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过相当于承诺一定要找出饥荒骑士的话。他十分愧赧,如果找不到破除这愧赧的方法,他也只能终其一生与她保持合适的距离。

于是,他向那个异常延续的饥荒献出了自己的一块肉,迈着一深一浅的步伐给了他的母亲。他一走到他们身边,腿上汩汩流出的血就被吮吸,滑腻的嘴唇如同蛆虫,让他的伤口在新鲜时就已经有了腐烂之意。他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分配着那块肉,寻找着谁已经饿得马上要死了,不过没有人会死。他知道这场饥荒会持续下去,他们也会一直受饥饿的折磨。那么,他的行为是很高尚的,他甘愿伤害自己来寻找破局的方法,完全可能是出于他对故乡的怀想和爱。

只可惜,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感觉到休息足够,他准备起身,想要回去找她,却发现她已经到来了。这样的视角太久违了:她俯视着他,金色的眼睛太阳一般闪闪发光,两轮太阳分工明确地灼伤了他,而他头颅中喑哑火苗的蓝色根本无法挤占它们分毫。

她来是为了提议:“要不要试试用我的肉喂他们?刚好,我想试试我会不会因此死去。”

他点头说好,想起自己偏大的头颅摇晃时会显得可笑,不过她没有笑,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他永远不知道她身上的光是从哪里来的,她不应该会发光,她是一片黑夜中最浓重的暗色,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就以为自己要被排山倒海的重负压碎了。

如果他还有嘴,他要咬紧牙关。如果她就此死去呢?但他同样渴望将她片片割开,喂给那些如婴儿般嗷嗷待哺的饥饿之人。他对她说:“请远离他们,让我来帮他们切分你。”

他们缓步走到绿洲边缘,那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接受的速度。他带着剑,就是那把杀死了他的羊群的剑,那是所谓勇者的装束,他只有在看见它和讲故事时才会想起自己的这个身份。他抽出剑,心里踌躇,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要不要解下她的衣服,但最担心的是他能否经受她肉体的光芒,能否战胜保存她完整肉体的愿望。他是在让一个隐秘的梦成为现实,还是在将她毫无章法地破坏?他按住她的手腕,折断的草叶冒出透亮的汁水,她的皮肤白得像未经着色,所有色彩都被抖落,哪怕是她自己的血。他一点点剜下她手臂上的一块肉,直到看见她同样纤细的骨头。

血液和植物的汁液交融,在他们相遇之初已有一次。她肯定感觉到很痛,却面无惧色,只是咬住下唇,仿佛那是必然,而非她作出的请求。她一定以这副引颈受戮的姿态忍受了诸多他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渴望看到她流泪。

起初,他的动作很笨拙,给她带来了额外的疼痛,但她都以不变的姿态承受了下来,始终睁着眼睛看他每一个动作,看他试图沿着她的骨头将所有的肉剜下来,又因为太过疲累而将剑留在她的身体里,自顾自地甩着手腕以放松。她那时在想什么?而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思考着如何将她解体,因为他闻到了她血的味道,如此长久,如此浓郁,他被这味道催了眠,清醒时就早早地陷入了梦境,希望能早早地将她的骨架从血肉里扒出来,他也要看到她的骨架,他想要看到她深陷饥荒的模样——他要看她陷入饥饿之后,空虚会怎样打乱她的微笑。在这场耐心的漫步里,死亡没有追上她,对她的死亡的恐惧也没有追上他,但是在他解开她的衣服,将剑刺入她的胸膛时,她哭了。她口中吐出结块的血,告诉他说:“其实很痛。”

他没有因此停下自己的动作,只是感到后悔,如此一来似乎无法取出完整的她的心脏。不过最后,这些肉都要被那些陷入饥荒的人吞吃入腹。他以孩子的天真和好奇问她:“有多痛?”

她咳出一口血:“足以死掉的痛。”

她又让他想起他被斩下头颅的那天。如果他恨她,长久以来一直深深恨着她,这一定是复仇的最高点。他本想砍断她的肋骨,却还是费尽心思保留了它们的完整。没有人在乎切下来的肉是否完整,他不在乎,那些将要吃掉它们的人更不在乎。他开始隐约明白,所谓饥荒,就是只求果腹。

如此一来,她确定了自己不会死在这里。她身上十分凌乱,于是向他讲起鬣狗和兀鹫,它们那样尖刻,却食用已经死去多时的猎物,而他带着她的肉行走,有种流浪的凄苦,与其说他欺骗了那些想要知道他们之间故事全貌的人,倒不如说他被迫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他总是希望将他所知道的一切美丽的词句安到她身上,掩盖他的贫瘠,掩盖她七零八落的样子,但是现在她却要跟着他见其他人,带着一个空落落的胸腔。因为他还将她的腹腔捅破了,肠子也流出来,悬在她身上,如同裙子的丝带,前后摇动着、飘扬着,她有将任何衣装都变美的能力,他顿时觉得那滑溜溜的血肉非常美,上面还绣着极细的血管纹路。

然而,那群人根本没有看过她一眼。他们吃着生肉,唇角滴血,看见他们,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自问:他们与人类有什么共通之处?他却在想,他们与人类没有任何区别。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狂热地用她的肉喂食他们,这是她自己提出的无比正当的触碰她肉体的方式,他在牺牲和爱的幻觉里认为自己发了狂,于是像她所说的食腐动物那样糟践食物,切下哪个部位的肉全凭他的突发奇想,或是狂想。他的剑是他成块的牙齿,被她的血泡得钝了些,却无损于它的锋利。

他完全可以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看到她的骨头,为了看到她皮囊之下的东西,为了骄傲地把自己当成一个了解她皮囊之下东西的人。他的头颅、他和她共享的过去已经不再起效,无法让他心安。在她的带领下,世界越发宽阔、敞亮、硕大无朋,他必须不断创造自己的特别之处,甚至在她身上刻下记号:横向的一刀,刀身和她的腿骨挤在一起,然后是这道伤痕的正中间,他将剑深深捅进她的肉里,自上往下,一个加号,他幻想着这个符号可以将自己依附到她身上,与她粘连,无法区分。

他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还是她记得观察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只过去了一天。她已经残缺不全,而那些饱受饥荒折磨的人已经能站起来表达谢意。他们依旧不在乎她为什么还活着,如果有担忧,也不过是从她的残缺里明白她的肉会越吃越少而已;而她也只是惊奇地告诉他自己变得如何轻盈,她又展开双臂,尺骨上残余的肉引来那些人垂涎的目光,风和沙都能畅通无阻地灌进她的胸腔,还有直来直去的阳光,沙漠的特点就是阳光太盛。他看着她,胸中的燥热难以平息,他认为自己应该为她挡下这些东西,或者为她找到新的填充物,他能不能把自己的血肉敬献给她?

因为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没有注意到那些几乎同样裸露着自己骨架的人都自发地一个个跟在她身后,她带着他们向前走,仅仅因为他一时的走神就将他抛下了。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成为最后一个人,因为腿上的伤,他只能勉强跟上,并试图挤占前一个人的位置。

他轻易地推开了这个人,却被对方死死地抓住了手臂,犹如附着到他身上的另一层皮肤。他不停地将它剥下,它又不停地爬上来,直到他明白这于此人而言是一件至死方休的大事。因此,他将这个人杀死,先斩下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又发现身体也可以自行移动,只好刺穿对方枯萎的心脏。这个人会是谁?他儿时的玩伴,关爱他的长辈,至少也是见过几面的同乡。然而他丝毫不因为他们深陷折磨而感到怜悯,反而因为他们饱受折磨的面容和身躯松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与回忆区分开来。

他杀死每一个跟在她身后的人,越过每一个关口,他看见他们身上发出鬼魂般的蓝色幽光,然后才明白那是他头颅散发的光亮。她带着他们朝阳光走,他只能在那刺眼的光照下艰难前行。视野被光线晕开,他无法精确地刺中那些人的要害,不免感到抱歉。他只感觉杀死羊群的夜晚又复活了,不过现在是白天,而她白骨森森,正无所顾忌地向前走。

紧跟着她的人是他的家人。他还是从他们微妙的面目里看到了他身上流的血,还是得承认他有过一段远离魔女的时光,在那里他饱受一首歌谣的折磨,却生活得十分满足,现在他要为这段时光付出代价。他仔细地打量了每个家人现在的形象,体味他们的窘迫,感受他们想要他放下剑的殷切希望。他们围在他身边,她却继续向前走去,于是他熟练地将他们杀死,先是头颅,然后是心脏,必须保证他们不会再度附着到他身上,他要与他们再无瓜葛。

他母亲的头颅一滚落到沙漠中就变了模样,头发脱落,皮肤骤然干瘪皲裂,眼眶里只剩无尽的黑暗,嘴唇也萎缩,仿佛死前的表情是狞笑。他没来得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就迅速抓起它,然后边走边收起剑,好一会才追上她。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触碰到她的指尖,然而这已经足够。新肉从她的这个指尖开始迅速地长出来,犹如过境的野草,她突然葳蕤起来,身体细瘦却血肉丰满,她的脸上盈满蓝色的光芒。[[footnote]]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曾将你从埃及地为奴之家领出来。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出埃及记》20:2-3[[/footnote]]

为了向她表示他已经抛却了过去的一切,他心怀喜悦地为她唱起那首柔嫩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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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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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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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于瘟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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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久没有做过那样清晰的梦了。梦里,他是一只毛发浓密而油光水滑的动物,被整个地剖开了,看不清面容,也就无从辨别种类,不过如果他还完好,也许她会乐意将他拥入怀中。他被剖开了,但和在饥荒骑士的疆域里不同,他很快愈合了,除了一些肉透着粉色之外,和他以前的身体没有区别。然后,他又被剖开,剧痛爽快地生发出来,舒展身形,波浪一样摇动,和她的手臂全然不同,她的手臂往往是笔直的。又愈合,又剖开,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他习惯了那剧痛之后就只剩下疲倦,虽然在习惯之前,他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于是,他发现自己在做梦——现实里的他没有舌头可咬。

他醒来之后,发现视野很朦胧,魔女在一旁看着他,面目模糊地。他问她:“我在哪里?”

她答:“你?你在瘟疫骑士的掌心。”

他感觉到自己十分灼烫,大概是因为高烧。她将他的手臂抓过去,用匕首划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乃至整个躯壳都绵软无力,而且没有痛觉。她割下了什么东西,拿到他跟前给他看。是一块腐肉,滴着已经泛绿的汁液。

他想,自己的头颅大概没有遭到损害,或许她早在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惨象,因此用最激进的方式保护了他用于思考的部位。但是,现在为何是这幅景象?他费力地观察四周,还以为回到了魔女降临之后的童年,那时他也和现在一样,惊醒之后茫然无措地看着木屋昏暗的内壁,仿佛在森林里迷了路,不敢多迈一步,只能在原地等待她来将他带走。

不过,事情很快清晰起来,遗忘只是一时,他以她的言语为起点重新构筑了自己的遭遇:从他提着饥荒骑士的头颅追上她后,他们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然而这一次是对方找上了门。又一次途经沼泽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出现了病变,状似鱼鳞,患处红肿充血,她告诉他这是麻风病。这于他而言等同于瘟疫骑士现身的信号,因为在她的教诲中,一般的疾病无法穿透魔法的屏障将他感染。

起初,那些被当作见面礼送来的疾病都很好处理,她甚至将这当成难得的机会,向他传授每一种疾病的应对方法,仿佛它们不过是上古时流传下来的谜题,对应的谜面早就被一个个找到,还在漫长的时间中得到了无数次印证,而他只需要谦卑地将解法接过并学习。不过,那些疾病往往来势汹汹,像是预见了自己无望的短寿,因此无视循序渐进的自然法则,不惜一切地将他的肉体扭曲,比如麻风病在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手变成了僵硬的爪形,让他像树一样不幸却没有树的恒定。而她始终心怀愉悦,一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边为他讲解他想知道的一切,现在这间木屋也是在那时修建好的。

后来,他身上开始出现不可理解的症状,开始活着腐烂,身体和意志一起消沉乃至消解,高烧带来的谵妄让他难以维持清醒,躯壳的失活则让他难以驱使自己的身体。过去的梦想被公平地分成了两半——他渴望与她共进退,一起被切割、被折磨,他看着她分崩离析一次,现在则轮到他自己被疾病点点滴滴地切分。她似乎也找不到除了将他身上腐烂的部分全部清除再施以愈合魔法之外更好的解决方式,尽管新长出来的肉往往在成形前就再度被病变俘获。不过,梦……那只油光水滑的动物究竟是什么?他想问她,因为她无所不知,但却在开口前听到了她的嗔怪。

“……你听到了吗?如果是过度增生的话,直接切掉就好了,可以多切一些,就像这样。”她用匕首割下一块肿胀的肉,察觉到他走神,就用刀柄敲他的脑袋。

他向她道歉:“脑子里的声音太多太杂了。”

她将他另一条手臂抓过来:“治愈幻听的魔法我已经教过你了。”

他不敢告诉她,自己正在从那些声音中寻找方位。悠长的嗡鸣声,窃窃私语声,落叶飘零的声音,火焰哔剥作响,还有那首歌谣的声音,浑浊而混沌,他只能分辨出零星几个字词,还将它们颠倒了顺序组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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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分离……//
= //忧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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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语言,那门他全身心地学习和使用了多年的语言,此刻无比陌生,几乎成为恐怖,他感到自己的思想随着仅剩的理解力一并颤抖着,细若游丝,只能勉强系住最后的理智。他在声音的杂烩里被文火慢炖,迷迷糊糊地想着“再”字的含义。为什么是再?重蹈覆辙吗?重蹈什么?或者说,这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疾病的腐坏从他身上去除,由此滋生的愧疚与感激?他不舍得用魔法驱赶它们,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这零碎的歌声,只有从它们之中他才能探查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始终追随着她的所在,比如她的眼角,她翕动的睫毛,她的睫毛那样长而卷,你将翅膀丢在这里了吗?用魔法将它们缩小,再偷偷戴到眼睛上,你金黄色的眼睛是面无血色的太阳,你,你,你啊!她按住他抽搐的手,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用颤抖的声音向她请求原谅:“不……我不会。”

她向来很体谅他,手指在他的手臂处游走了片刻,很快给他找到了借口:“的确,那个魔法需要通过耳朵来定位,但你的听觉和其他感知都被魔法抽象了。”

他又改口:“请让我……再听一会。”

火燃烧的声音,火,他头颅里的火此刻燃烧得如何呢?并不响亮,因为他没有从她身上看到蓝色,只有腐烂的绿色,血的红色,她本身无法被染指的自行发光的金色,但他已经没有占据或者扭转那些颜色的愿望了,他突然感到疲倦,因为瘟疫骑士不知疲倦的啮咬,他明白自己只剩一口气,她惬意地吊住他的生命,以免他借着死亡溜走。如果没有她,他早就死去了,麻风病,后来的败血症,还有出血热,那么多他现在叫不上名字的疾病被她像书页一样翻开摊平,为什么她能那样轻松地笑呢?幻听之中有不断回荡的巨响,他甚至能想象出它们的形状,如同一个个嵌套的同心圆,在他的脑海里漫无目的回荡,像失心疯的小飞虫,最后声音消失,意味着它们冲进了火里。

他必须得问她,满心相信她一定会回答。他问:“你为什么那么了解那些疾病?”

她刚刚清理完他的一处伤口,手上有他的脓液横流,黄白的河道吞吐着支流,他想到她已经帮他关闭了嗅觉和痛觉,心里又是一阵感激。突然间,他觉得也许应该保留痛觉,人的劣根浮现——如果他经受着疼痛,大概要求着她让他解脱。

然而,她开始语焉不详,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她说起蓝天与大海,她在一艘船上潦倒地蜷缩,因为食物的单一,她的旅伴感染了坏血病,在唾骂彼此时吐出血甚至牙齿,而她幸运地被整个遗忘了。她确定他们奄奄一息之后就用魔法解开了绑住她的绳子,然后开始救治其中一个水手。那持续了几天时间,不过她成功了,于是船重回正轨。

他问了她很多问题,她为什么在船上?为什么被绑起来,这样惨伤?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她却不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同时还不停地为他处理身上腐烂的地方,那些布满深色静脉网的肉被她随意地丢到地上,有了足够的高度之后她就使用魔法将之销毁,在他接续不断的幻听和她喋喋不休的讲述中,他明白了她的好意。现在他没有资格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让他浮光掠影地看到她的过去已经是莫大的怜悯。

她将他翻过来,翻过去。他没有痛觉,因为血肉成片地死去;他也没有了触觉,只有伤口快速愈合时有种异样的满溢而出的感觉。他想起她曾经提起一个传说,一艘船的每根木板都被替换了,虽然那是逐渐进行的,但最后的船已经不是原来的船了。那么他呢?她温柔而高效地将他一点点替换,虽然那些都是魔法催生出来的新肉,但如果瘟疫骑士不再仁慈,直接让他整个腐坏到失去再生的支点呢?他感到自己有被移换的风险,但又明白作为自己最大标识的人类的脸早就被她夺去了,她更像是做着一件早就该做的事:在将他的形象和命运全部重新塑形之后,捏造出他的肉体。

她沉默了,他竟然也沉默。一旦注意力失去焦点,他就被幻听的海洋所俘获,那片她在无人操纵的船上侥幸没有掉进去的海洋。他惊异于那些声音的漫长,影响范围之广,好像比她诞生得更早,也许人类第一次染上疾病时听到的声音正是这样,尖锐的鸟鸣般的声音,大地震颤的轰鸣声。不,这是死亡迫近时的声音,她将他摆放在死亡边缘,让他可以看到死亡沟壑幽深的黑色却无须亲自摔进去,但摔进去的结果无非是四分五裂,他现在不是正在四分五裂吗?那样多的腐肉,他活着就经历了足够分给许多人的腐烂,仿佛夺走了他们褪下无生命的皮囊,露出整洁白骨的资格。

他一定有过短暂的睡眠,然后因为她的触摸突然鲜明可感而被惊醒,她的手指分散又聚拢,十分细小,兼有音乐的秩序和漫想的不可知。如果他的状况有所好转,她还会弹奏般用手指轮番点按他有知觉的皮肤,尽管他明白那是为了让他保持清醒,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遐想。神游之中,他看见他们以音乐为生,她曾经向他展示过那些乐器的外观和声音,如今成为他梦的素材,让他将幻听咀嚼成音符,她唱起那首歌谣,他为她伴奏,歌谣经她之口,调子开始逐渐走样,她却唱得十分尽兴,仰起头来,迎着光眯起眼睛,她很陶醉,或者是他很陶醉。她将歌声噙住,用牙齿切分,她白皙小巧的牙齿一字排开,像他将他的剑遗漏在了她嘴里,她时而咬合,时而松开,歌谣被切分混杂,产生了新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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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思念我的人啊
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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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忧心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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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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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现的歌词被组合到一起,歌谣本身被压缩,让出留给回声的空间,她就能省力了。他当然接受了这首歌谣,他将全身心地接受她对它的一切解读甚至歪曲,他是因为她才对这首歌谣心怀喜爱的。他为她伴奏,钢琴的低音压出一哄而散的声音,令人苦恼,他不知道如何创作音乐,更不知道如何使乐器发出这些声音时不盖过她的歌声,她的歌声,一切都为了她的歌声。他看着她,愁肠百结,又想起自己终将在她之前死去,那多么可怕。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更多地观察她、打量她,直到能将她整个背下来,流利地,顺畅地。他看着歌唱着的她,她张开了嘴,虽然还在笑,但他可以看见她口中的暗红色了,温暖潮湿的血肉之窟,他深深地望进去,他应该在那个绿洲里将她的头劈砍开来,他想要见到她的舌头蜷曲的样子,她从来谈吐清晰,讲话不慌不忙,好像即使被拽去舌头也会继续优雅地说出每个字。但他不想毁掉她的脸,也不想将她的舌头切走,他更想看见它鲜活的样子,这也不是接吻的愿望,他只是希望凑近去看,然后等待她将吐息喷到他被赐福的头颅上。赐福,他开始将他脑袋里的火视为赐福,但如果没有她,他也不会沦落至此,被瘟疫骑士肆意地折磨,他想到是她握住瘟疫骑士的手,播撒着疾病和极端的腐烂,让他翻来覆去,还要在梦中心怀崇高的感激,他被无情地愚弄了。

他猛然惊醒,因为复生的触觉极不正常,它囊括的东西太多也太杂了,他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的同时攀附在木屋的墙壁上,木板粗粝,摩擦着他,倒刺也无所顾忌地扎进他的肉里。他感到恐惧,担心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没有人形的怪物,所幸情况稍好些,只是他所在的房间都被他异常生长的黏膜覆盖了而已。这些黏膜并没有腐烂,而是保持着新鲜的肉粉,甚至有呼吸的起伏,她仍然在他身旁,也被黏膜覆盖住了,看上去像一个模糊的茧。她似乎有点措手不及,愣了一会才试着伸手将黏膜拱起,然后用魔法切出一个口子,露出了她的脸。

也许她正是这样来到人世的,而非自她母亲的腹中诞生。她从一塌糊涂的怪异血肉中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每一步都踏进松软的皮肤里,不将它们掀开,却让它们内里的血管破裂,那样其他踏上这条路的人就可以看到她的足迹被青紫的淤血标识。她不在乎这些活生生的肉如何痛苦,她是那样无邪地展示着她自己,不在乎代价与谩骂,也不在乎淤血将会消退。她满足于一时的痕迹,满足于自我欣赏。也许他的头颅是一面带着火光的镜子,他想,蓝色的火又意味着什么?

她露出脸之后笑了,然后将自己身前的黏膜完全切下,如此一来,她就像戴着头纱。黏膜切口处的血一点点渗出来,微微染红了她的头发,她伸出手来抬起垂到眼睛上的黏膜,血就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条线,界限很分明。她像是突然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告诉他:“婚礼上的新娘正是这样戴着头纱的。不过她们的头纱没有这么大……这么宽。”她的眼睛明亮,像火一样明晃晃地跳动着。

他试着坐起身来,终于摆脱了虚无的平躺姿态,就像是结束了一场看似无穷无尽的漂浮,他以为自己早就是一束灵魂了,于是因为自己的重量惊讶万分。那些黏膜是从他腹部的伤口里长出来的,他一动,它们也被整个牵动,于是她刚刚十分贴合的头纱就开始歪斜,她的右眼被遮住。他的伤口因为一簇簇黏膜疯长,看上去全无裸露之意;更像伤口的竟然是她的眼睛,欲盖弥彰地眨着,覆着一层薄泪,湿漉漉的,他想起那场暴雨。因为黏膜快要掉进她的眼睛里,她眯起眼睛,她在防御他的血肉,简直是在防御他。然而,即使他得逞,她也只是感到几分不适,轻轻地揉几下眼睛,将他的全部存在、他全心全意想要表达的话语和施展的破坏全部揉去了。就像现在,除了她的笑,他什么都得不到。他本该满足了。

她愉快地对他说:“大概是瘟疫骑士也疲倦了。可以休息一会了。”

她表示要帮他收拾这些徒长的黏膜,他又一次拒绝了。他下了床,同时想到如果这是瘟疫骑士的某种计谋,他应该绷紧神经,免得它轻易夺取他的生命,他忍受了多少才走到这里。然而,他心里的念头已经完全和屈服同义,他只想再一次靠近她,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跪下,她的头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即使如此她还是连手都没有伸出,明明刚才的她并没有这样吝啬。又一次,她俯视着他,不过她正藏身在黏膜头纱慈悲的阴影之后,他诚惶诚恐地发觉她的嘴角已经抿起,她不再愿意为他引路了吗?只要她抬起手,再伸出手指,他就有无限的勇气去追逐任何东西,甘愿在幸福的盲目中横冲直撞。也只有在这时,他终于想起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个唯有他们感觉无臭无味的腐烂的一隅里,提起这句话再适合不过了。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环抱住她的腰,她没有拒绝。他问:“为什么是我?那个时候,你似乎知道我很久了。”

微笑又爬回她的脸上,十分舒适,像回到故土。她答:“那个啊……我还以为你自己明白了。因为,我早就看见你了,在预言中。”

预言?什么预言?他本该继续追问下去,他的手搭在她的腰窝,他还想复现她对他的抚摸,然而她垂下眼帘,无声地驱逐了他,仿佛他刚刚认识世界,而她不会教他什么是什么,只告诉他什么是不可触碰的,不可觊觎、不可玷污,她轻柔地用目光卸下他的每一根手指,再连接成一只手掌,然后才将他的身体创造出来。他注意到她为这间木屋开了天窗,阴沉的日光滚落进来,被他的黏膜晒成肉粉色,那一圈光晕落在她的唇上,像一抹唇彩。

因此,他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让光从上面进来?没有雨吗?”

问出来之后,他才想到这个问题有多愚蠢。天气于她而言不过是心情的一部分,想要合上那个缺口也是轻而易举的,这样一来,他甚至无法向她证明自己已经清醒,已经拾起大部分记忆。但这也不错,她还会继续照料他,延续他的生命,因为瘟疫骑士就像找到饵料的动物那样,牢牢地挂在了他身上。他想起羊群在野花丛中玩耍时,往往挂上小刺球一样的种子,那些种子后来又到他身上,有时也到她身上,如果她恰好穿着那身黑裙,种子们大概可以度过一段十分平静的时间。她的走动优雅而平和,只会让它们感受到和它们一样小的颠簸,简直是摇篮曲,她哄着这些未发芽的植物、未扎根的生命,让它们沉沉睡去,直到遗忘生的理由,失去了活性,被她轻轻掸走,干巴巴地趴在地上。

她又笑了,笑得有种粗略之意,因为这次他不能从她的笑里读到任何东西。她没有将手放到他身上,对他匍匐的姿态无动于衷。不过,她不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反而很认真地回答他:“这样一来,你就很难看清我的脸了,不是吗?”

啊,她一低头就背着光了。他才发现自己眼中她的脸一直隐埋在一片晦暗之中,那里没有真假之分,她的嘴唇、脸颊和睫毛都愉快地围坐着,那里只有美在跳着圆圈舞。他听她的声音,以为她正怜悯地看着他,但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头颅中的火将她的脸照亮了,冰冷的蓝色为她的眼睛增添棱角,如果他还有人类的眼睛,就会在与她对视时被刺瞎,目盲以后还要感恩地捂住两只眼睛,流下血泪来。但是蓝色的她也和黑暗中的她一样,失去了她本来的颜色,她的金色被尘土覆盖了,那种阒寂几乎要让他的心脏爆裂开来。

她说:“休息的时候,我们来唱歌吧。歌唱一直是人类庆祝胜利的方式,哪怕是阶段性的。”

她一说完就开始唱那首歌谣。他已经遗忘了她的调子正确与否,只是无限地追逐着她的歌声,全身上下都因为这熟悉的旋律躁动不安,仿佛将他置于火上炙烤,然而她那样冰冷,一如既往,她的歌声也是准确大于情感。有感染力的歌声会钻进他心中,在他的脑海中泛起涟漪,而她的歌声那样简单粗暴,只是在他周围设下高耸的栅栏,让他迈不出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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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思念的人啊//
= //不要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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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手上传来黏腻的触觉,他才发现身体的躁动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腐烂,但他的手在她那边,搭在她的腰上。她也开始层层腐烂,附在她骨头上的肉软化了,她的金色完全暗下去,他的蓝色也在她脸上暗下去,仿佛那天他初次看见绿洲,发现她完全绿意盎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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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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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唱不下去了,似乎无法呼吸,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学她之前那样,为她切下腐烂的肉,让她长出新肉,像催一朵花绽放,但这一过程永无止境,花绽放的时间和枯死的时间一样长,因此留在记忆中的更多是它萎靡的样子。又一次,他直面她的肉体,但不是破坏,而是修复,他摸索着她,也摸索着她教给他的魔法,猜测腐烂的范围,然后开始切分。明明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他却感觉头脑虚浮,如堕梦中,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只有这具窄小的瘦削的肉体,它占不了多少位置,却活了那么多年,她是世界无法拔除的一根倒刺。

她没唱出来的那一句是……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他一心一意地让她复原,腐烂虽然蔓延到了她的脸上,却仁慈地没有毁去她的容貌,最多让她的半边脸陷入失语。他刚认识到她脸上美的圆圈,它就被瘟疫骑士无情地解开了,圆圈的一半在腐烂中逃逸出去,渗出绿色的汁液,直到他清醒地为她清理这些液体,他才想起这些液体和他的头颅被斩下时所见的野草折断处冒出的汁液并无区别,那时他或许还有嗅觉,但视觉和听觉占去了他的全部,他也无法回忆起草的腥味了。她如同一枝百合花,兼有百合花的苍白和亭亭玉立,他为她修剪枝干,忘记了死的风险和折磨,腐烂的绿色就像徒长的叶片,矜持地将她包起来,花心是她的脸,花心就像她的脸,他开始相信百合花就是为了她诞生的,她先于许多事物诞生,如果她的生命长度凌驾于那么多他以为早在世界出现时就存在的东西之上,他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浅薄而悲哀了。如果是她独自一人闯入瘟疫骑士的疆域,她的胜利就只是时间问题,她可以战胜一切,因为她不可摧毁。她不去自己验证,仅仅是因为这个传说中没有她好奇的东西——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无所不知、永生不死,她早就具备。

恍惚间,他看到了那只油光水滑的动物,黑色的毛发十分鲜亮,他不由得伸手去抓它。手指陷进去,他摸到了奇怪的东西,于是拨开那些头发,看到了几颗零星的牙齿。她也用还有功能的左眼看着它,用传音魔法对他说话:“是畸胎瘤。已经死掉了。”[[footnote]]忿怒害死愚妄人,嫉妒杀死痴迷人。——《约伯记》5:2[[/footnote]]

他知道畸胎瘤是什么,这些内容在她灌输给他的无数知识之中,然而他无法自抑地将这一先天的疾病与后天的孕育联系起来,这对于她女孩的形象简直是一种亵渎。他一定早早预见了她会被瘟疫骑士种下这一疾病,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无声息地成为这个“动物”,他渴望成为她的顽疾,与她的身体相连,哪怕会被轻易撇去。

但是这个畸胎瘤与他毫无关系。他将它卸下,让它消失,心中如释重负,她却除了那句话之外没有任何表示。她肯定一直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但和从前一样,她不会阻止他,只是看着他继续行动,继续往前走,毫不怀疑他会偏离她预想中的轨道。她不会读心魔法,她在魔法之外将他完全看穿并俘获的。

他始终没有变换他的跪姿,这样的姿势的确方便他为她做清理。有时,他请求她背过身去,她也照做,仿佛一小段舞蹈,仿佛他与她共舞。错觉之后,他又看见她身上腐烂的痕迹,如果心急,他还直接用手掰开一些伤口,那些颜色混杂的液体想必已经飞溅到他的头颅上。原本她照料他时身上沾染的液体早就消失不见了,新的血肉探出头来,哪怕痕迹深入皮肤,也都在这彻底的清洗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突然对他说:“瘟疫骑士的企图是……”

他也早该明白了。即使她不会在腐烂中死去,这也会牵绊她的行动,如果他们一同腐烂,她就无暇顾及他了。然而,因为她的形象和他的想象,他没能自己找到谜底,也没能等到她的提醒,她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脱力,为她切下腿上腐肉的手也垂下。他瘫软了,拥抱着她,而她也在腐烂中败退,也跪坐在地。那是人类之间能做到的最彻底的相拥,他们沉入对方的身体,沼泽,流沙,许多自然景观从他的视野中流淌而过,然后才看出那是腐败的液体流动着。绿色,为什么是绿色?比死亡更深一层的死亡,颜色和生命汇聚之地并无区别,如果不是嘲弄,那就是偷工减料。世界也和她的木屋一样,眨眼间匆匆忙忙地被武装起来。

他必须立刻作出决定,在他死亡之前。瘟疫骑士一定在它影响的范围之内,饥荒骑士附身于饥饿之人,瘟疫骑士就附身于疫病之上,她之前费尽心思一点点将他身上腐烂的地方去除和更换,也许就是为了将它揪出来。但是,那样的方法在他和她身上都无效,瘟疫骑士不在那里,甚至不在瘟疫的表现之中。

他知道她的沉默不是伪装,她抵抗死亡的方式往往是顺其自然,她的躯壳会在彻底死亡后复活,而那时他大概已经死去,且拖泥带水,整整一层不成形的肉覆盖在她身上,也许会让她呼吸不畅。又一次在结尾处指向她,饥荒骑士曾经附身在那个与他母亲别无二致的人身上追逐她,为了杀死那些人,他斩下他们的头颅,还刺穿他们的心脏。然而,想到他自己,他发现也需要刺穿心脏,因为他的头颅早就被魔女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瘟疫无法伤害它、染指它,他还活着,全靠那颗心脏。

那颗心脏。它还在跳动吗?他试着抬起手,竟然成功了,是因为这种腐烂本质上是一种瘟疫,还是她在帮助他?她不知道他所想,但是只需要一个动作,一个梦境,她就会参透他的全部,连同最隐秘的部分。她曾经告诉过他,她用魔法感知世界,那么或许是她感受到了他那微不可闻的颤动,让他抬起了手。

他是右利手,因此可以很自然地用右手试着找到自己的心脏。如果他的手还有触感,想必那种感觉要让他永生难忘。不过,他永生难忘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几乎不剩什么可以抛却的记忆,每一份记忆都是他的压舱物,因为从那天起,他不曾与魔女分离,她时常占据着他的视野,无论如何他总会知道她就在那里,在他身边。他摸索着,因为无法转动头颅,看不清那里的状况,也没有触觉,只能尝试着将他心脏处的东西掏出来,抓出来,他不断想象着,渴望想象成真。

他将瘟疫骑士的头颅抓了出来。相比饥荒骑士,它几乎可以算得上丰满,膨起的肿块和丘疹将五官挤占,水肿的皮肤呈现出腐烂的深绿色。他端详着它,遗忘了与它的死仇,承载了这样的丑陋,它居然依旧心安理得地继续行恶,折磨着他们,直到他们一并腐烂。然而,她也伸出手,那只纤弱的手即使腐烂了也不足以覆盖瘟疫骑士的头颅,仿佛只是温柔地按住它的头皮,随后它就在无法承受的压力下猛然炸开,腐肉与骨骼的碎块纷飞,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迅速复原了,没有留下丝毫疫病的痕迹,因此也错过了她在腐烂中露出得胜的笑。他能承受那个笑,承受她同样被那种丑陋染指的事实吗?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污物拍去,丝毫不介意又一次与他裸身相对。他甚至不希望她清理自己,希望那些遮挡物继续留在她身上,长久地遭受瘟疫的折磨,他还是有了后遗症,失去了面对这样别无二心的她的勇气。因此,他注视着她的头颅,看着她陷入自己的金色之中,她的剩余部分在余光里晕开,逐渐模糊。

她问:“你想闻闻现在这里是什么味道吗?这么浓郁的腐烂,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闻到了。”

他拒绝了:“我失去了勇气。”也不感觉自己可耻。幸好,她也不感觉失望,只是继续对他微笑。

他等待着她唱起那首歌谣,来庆祝胜利。她却只关照了他的其他期盼,为他准备了新的制服,佩剑的花纹更加华丽,好让人以为他有过许多功绩,以为他疾恶如仇。她看见他愣在原地不动,就将他带出了木屋,再将这栋承载了许多腐烂时光的住处完全摧毁,被浸湿的木板轰然倒地,化为齑粉。直到无知无觉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他才明白她不会庆祝这次胜利了,因此残余的耳鸣更加珍贵,他舍不得用魔法驱赶它,甚至巴望着能将它捧到手心,这个动作如果不是出于爱意,就是出于绝对的敌意,正如她所说,他曾经在瘟疫骑士的掌心。不过,耳鸣中的那首歌谣并不完整,只剩下每段的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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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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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没有唱出来的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许多童话,其中,会被重复吟诵的句子往往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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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于战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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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注意到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时,还以为那是自己的梦。他们刚刚离开瘟疫骑士的疆域一天,他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积攒了太多梦境,以至于现在他仍然时时遇见一些短促的梦,梦中只有一些难解的画面,她是中心,却从不言语,甚至没有了脸,原本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光滑的皮肤。于是,在看见那个女孩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时,他不以为然,只当自己这次做梦格外清醒。

她却立刻告诉他:“追上去,那是我的投影。”

他照做了,不过疑惑于她的用词。“投影”?如果他见到另一个自己,会以为那是幻影。投影,意味着精确,没有半分含糊,而那个女孩就是这样。她穿着裙摆磨损的吊带裙,没有穿鞋,脚底红肿了,有许多划痕。它努力奔跑,但肯定跑不快,他们起初认真地追着它,但后来随意地放低了速度,而它也逐渐没有力气了。除了狼狈,投影与魔女没有任何区别。

他问她:“战争骑士的伎俩?”因为他看到她似乎有些惊讶,而他认知中能让她惊讶的似乎只有天启骑士了。

不过,她更多是疑惑:“虽说我的确经历过很多战争,不过为什么要从这里开始?这个投影所处的时期,是我刚获得永生的时期。”

他们看见投影走到了一个村庄面前,另一边走来一个挑着扁担的老人。因为他们远远地站着,这个画面变成了舞台剧,那个老人仿佛熟透了一个剧本,它一走来,他就赶忙登场。两人之间并没有交流,直到老人的扁担漂浮起来,他突然卸力,吓得差点要摔倒,但很快又站稳了,那肯定是魔女或者魔女的投影所为。

她像是添加注释那样对他说:“这是我最天真的日子。不过,我那时的确只有八岁。我从我的故乡里被赶出来,但还是相信魔法是美好的,永生是祝福,只要心怀善意,就能继续愉快地活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这些认知都将会在未来被毁去,分毫不剩。于是,他径直走向那个投影,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略去了投影和老人的交谈内容,即使走到他们身边,他也以为那些声音是杂音。他站在投影身边,忍住打量它的欲望,确认自己在他们眼中与空气无异之后就扭头望向她。他对她说:“我想离它们更近一些。”

然而,她没有笑。她的嘴唇成为一条平和的直线,仿佛早就死去,现在被唐突地叫醒,十分不耐烦。她竟然交叠起双手,于是不慌不忙的步伐也带了不情愿的意味。他理解她,毕竟如果战争骑士将他的过去重演,他只会表现得更明显,甚至感觉到痛苦。而她依旧笔直地望向前方,没有丝毫歪斜,也没有抬头看向他,反倒让他原本的窃喜转化为焦躁。他即将因祸得福,从他的仇敌那里看到她的过去,重建的场景不存在缺页的问题,他甚至可以看到最细微的部分,比如投影刚才奔跑时露出的脚底的水泡。然而,他始终站在那里,既无法影响她的过去,也无法撼动她的现在。

从来是他追逐着她,她偶尔回过身来,施舍给他一些引导——投影跟着那个得到它帮助的老人走进的村庄,他没有挪步,她也没有。不久,村庄里传来惊叹声和欢呼声。

他对她说:“接下来你会用魔法帮助他们。”

她默认了:“所以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该去找战争骑士了。”

她俯下身去翻找路边的草丛,不过他刚才已经试过了,他们之于幻境就是幽灵,触碰这里的事物时,它们会穿过他们的身体。然而,这种特性却将她逗乐了,她长久地反复抚弄一丛草,它长到她的膝盖,无论她怎样去对待它,它始终无知无觉。他走到她身旁,发现她聚精会神到如此地步,居然没有出于警觉抬头看他一眼。不过,什么东西会动摇她?她从来无所畏惧。他则被冷落了,开始怀念前两个天启骑士创造的狭窄环境,在那里她无法移开视线,因此长久地看向他。

他还是决定对她说话:“从前两个天启骑士来看,战争骑士大概会藏身在幻境的核心。至少不是这些边缘的场景。”

他几乎快要伸出手去,把她从那丛草旁边拽开。他听见自己的手掌打开的声音,如同一簇花猛然绽放,又迅速地萎靡下去,连同露珠一起往下掉。她还是没有直起身,微微侧过头来看他,鬓发掉到她的脸上,她将之拂去,她的食指翘起,从脸颊滑到耳后,她的耳朵也小巧而无血色,只差一个尖细的耳郭,她就要振翅而飞了,精灵似乎都有着昆虫的翅膀。比起有着鸟类翅膀的天使,她是精灵,那小而美的精灵。

她又含着笑了:“但是,那些情景太无聊了。情节还那么俗套。”

他答:“主角并不俗套。”

她笑开了:“你这样认为?如果看她千年百年,哪怕只是偶尔从水面上看一眼,也够让人厌倦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就也弯下腰去看她注意到的那丛草。它已经有些焦黄,不过依旧挺立着脊背,也许能多活好几个季节。这时她又问:“不过,你不是第一次看吗?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这里?”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选择。投影与魔女几乎没有区别,他可以走到它身边,拥抱它,拨弄它,像她与这丛草嬉戏。但是,他还是想和她站在一起,那个活生生的并且将永远活下去的她,即使要恒久地忍受她将他甩在身后的感觉,要时刻艳羡着许多她出于一时兴起触摸的东西。她从未解释过自己为何找到他,又在他身边驻足这么久,而他已经不愿探索谜底。他将这个问题变成一种坚信:他之于她是特别的。于是,其他事情不再重要。

他沉默不语,只是继续待在她身边。她笑得眼角微微弯起,他开始想象她散下干燥的头发的样子,因为马尾绑得太久,她的头发会翘起……她脸上的光线突然变化起来,明亮是白天,昏暗是黑夜,他抬起头,发现太阳迅疾如流星,从上空一次次划过。

她说:“也许战争骑士也不耐烦了。现在,我们该去找那个投影了。”

她将手滑入他的掌心,如同在长久的挖掘之后,他终于握住了那个冰冷的植物块茎。它从上方松动的土里滚落下来,长久的努力之后,结果来得像赐福。她依旧没有温度,他跟着她向前走时也没有感受到力度,她放松地用手勾住他,完全不担心他做出其他选择。时间在他们眼前肆意地流动着,他丧失了正确的判断,还以为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次他们在羊群环绕下的奔跑,她没有理由地跑下去,他没有理由地全身心地注视着她,毫不厌倦,仿佛被魔法施予了镇痛,因为不是他看向她,而是她直直地劈开并撕裂他的身体,直到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麻木了,进而感到十分温暖,如愿以偿。

他们在村庄中心的空地停下来,投影已经被绑在了木桩上,下面堆满了用于引火的茅草。它身上并没有伤痕,在被如此对待时大概没有反抗。周围的人十分愤慨,口中高呼着“魔女”,负责点火的人已经举起了火把,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footnote]] 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创世纪》6:11[[/footnote]]

他立刻打量她的表情,她却一脸无所谓:“啊,到这里了。你也可以想象到发生了什么,当时我不太会运用魔法,似乎是治病时出了错?总之,犯下了许多错误,最后成为了魔女。”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火已经烧起来,隔着浓烟,看不清楚投影的表情,又不能离开她身边凑近去看。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他做了补充:“这个时候我还不会控制痛觉的魔法。被烧死的感觉很痛苦。”

正好在她说话时,投影发出了痛苦的叫声。明明就是她的声音,他却感觉十分陌生,很容易就能分清她和它。它的声音十分稚拙,充满疑问,逐渐弱下去;其他人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成为欢呼,有人还在火旁跳起舞来,让他想起篝火晚会。也许在寻找饥荒骑士时他所说的对篝火晚会的恐惧不是谎话,他远远地透支了现在他面对这个场景时产生的恐惧,而这个场景早就在她的记忆中留存了。

他仿佛听到了那支歌谣。它里面写着憧憧的人影,他不理解那种狂欢,虽然双手被人牵起又放下,却感觉自己站在他们之外,甚至在火焰之中。他曾经幻想过自己正在火焰中饱受灼烧,而其他人正踢踏着脚步,对他视而不见,却关心着歌谣的每一个字是否在歌声的队列里排列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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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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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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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捂住眼睛,幻觉中的黑烟将他不存在的脸熏得生疼。他又一次怯懦地移开视线去看她,想到如果投影是过去的她,那她就是现在的投影。她仍然直直地看着投影被灼烧的景象,只是抱住了自己,左手抓住右肩,右手搭在左侧的腰上。她长久地这样抱住自己,火焰也这样将她环抱,还以为那是舔舐。他很快明白了,这个拥抱里永远不会有他的位置,哪怕他只是见证者。于是,他被逼入黑夜,看到火熄灭时投影仍然活着,他看见它脸上挂满了泪,身体被火烧出了血肉的颜色,成了一件十分贴身的衣服。

面对不可理解之物,其他人陷入了恐惧,然而投影柔弱的姿态又将他们迷惑,于是引火的人抓起同样熄灭了的火把向她身上打去,随后因为自己身上窜起的蓝色火焰惨叫起来。他对此人没有同情,只是想到她居然这么早就用起了硫磺火,这异色的火焰在她周身旋转,最后落到他的故乡上。她从她的故乡中被赶出来,理由大概也是人的贪得无厌;然后,她用死亡将他从他的故乡中驱逐出来。死或离开,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那个山头,而她款款走来,一切都不再含糊,那样分明。硫磺火将其他人驱逐了,投影倒在灰烬之中,也许是因为疼痛,它闭上眼睛,无止境地流着泪,直到皮肤开始愈合。他知道这意味着她当时死去了,随后又重生。

她说:“我后悔了。那时我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死去,我还不相信我已经永生。”

她放下了横亘在她身前的两道手臂的阀门,继续看向他,与他交流。投影蜷缩着,在灰烬中待到天明,他与她相对无言,只是一同看向这个场景。他对她苍白的肉体已经十分熟悉,却从未想象过她也会拥有被黑色覆盖的躯壳,他久久地品味着这出乎意料的事实,有泪水的咸味和泉水的清冽,灰烬在投影上堆砌,轻巧得像许多发不出声音的装饰。它和她一样平静,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猛然脱身而出之后,它精疲力竭。

战争骑士按捺住了,她和他也按捺住了,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延宕没有任何异议,投影理当安享一段不被打扰的香甜的睡眠。他看见它微微张开嘴,牙齿被嘴唇洇染了隐约的红色。它侧身睡下,睡着之后又换回平躺的姿势。他发现他从未观察过她的睡眠,在童年,她总是要早早将他哄睡,说是哄,却几乎是连哄带骗,最后再用催眠的魔法确保他已经陷入朦胧中。她那样残忍,不认为缓慢地入睡是孵化美梦的前提,也许她就和投影一样,睡眠极浅极碎,所以更喜欢深深的无梦的睡眠。

投影醒来时,它帮助过的那个老人又出现了。老人递给它一条素白的裙子,缝制得相当糟糕,也不合身,太宽松了。她向他说起当时对魔法一知半解实在是太不方便,比如那时她还不会变出衣服的魔法,也不会有关睡眠的魔法。投影困倦地向老人道谢,随后一点点地走开,远离这个村庄,他却还在想她说起那些事就像在说一个远离了她的故事,而且这似乎就是事实。这段记忆应该脱离了她许多年,生根发芽,足以让她表露出自己的厌恶,但他倒希望她有不可释怀的事,有自己的愤懑和怨恨。她不笑的时候似乎更加鲜活,她一笑,脸连同整个身体都与无机质趋同。

不用她告诉他出发的时机,他主动追逐着投影,知道它是他们离开这个幻境的唯一线索,因此她一定会跟上他。但是,她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偶尔用鞋尖踢一踢散落的灰烬,等到他回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远了。他竟然感到恐惧,又走向她,全然忘记自己的自保能力和魔法水平都不输于她。然而,周遭的场景开始急剧变换,仿佛现实景象被卷入一场无形的飓风,除了让他能够站立的空间,一切皆不可知、不可感、不可靠。他猜想天启骑士创造的幻境范围是有限的,因此只能反复利用现有的舞台——现在,投影被绑住手脚,蜷缩在一艘船的角落里。

他站在船尾,而她在略显遥远的船头。他知道这是她在瘟疫骑士的疆域里提起的故事,那一次他没有听到结局,而如今,他相信他会如愿以偿。

虽然他能穿过那些船员,但他还是避让了他们,同时清点着他们的人数,却在数下一个时遗忘了上一个,于是永远数不完。这更像安眠性质的娱乐,他在数数的过程中感到十分平静,让自己走到她身边时不再颤抖,让他能简洁地抬起手,向她展示自己的掌心。

她又笑了,将手搭到他的掌心上,颤抖的反而是她,这是笑的恶果之一。每次看都会惊讶,她的手在他手中那样小,如同一对肆无忌惮地整理着自己尾羽的鸟。他简直不能相信,她曾经身高与他齐平。她滞留在童年中,童年却不是安乐乡,她的童年里噩梦横行。[[footnote]]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决不得死。愿意死,死却远避他们。——《启示录》9:6[[/footnote]]

她问:“还记得吗?”

他答:“当然。”

投影一声不吭。它并没有被限制发声,也许是认为发声无关紧要。甲板十分光滑,天气凉爽,船员也没有继续刁难它,也许它并不痛苦。不过,他还是对这一景象心怀疑惑:“这时的你应该不至于被抓住。”

她认可了:“没错。我只是找了个省事的办法搭上这艘船……并且,那时的我仍然在意自己的名声。”

为了名声,她向这些人示弱。如果她忍受了所有欺辱,她就不会拥有恶名,但那些欺辱太得寸进尺,几乎与死亡同义。他在心里架起天平,企图衡量二者的价值是否等同,却开始在想象中仔细雕琢天秤的姿态,秤盘中心荡漾着水一样的波纹。他们在船头,船头劈开海浪,如果用人的眼光衡量船,船就会被腾飞的浪花拍击得睁不开眼。他轻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按揉她的手背,她的血管被压下去,又迅速地饱满起来,它们蜿蜒着,不可捉摸,除非将她整个拆分,否则无法汇聚到他手里。

他就问她:“这艘船要去哪里?”

她说:“另一个国家,你的故乡所在的国家。我们的故乡之间隔着一片海,但我们的祖国却是邻近的。”

她的话轻浮起来,不再吝啬字句,也许她已经不加思考。她这样说话,如同委身于他,在他的注视中消解,变得透明。她的血管越发清晰。

昼与夜的交替又开始加速,她的脸黑白分明,鼻梁的影子时而坚硬,时而柔软,被时间拉伸挤压。时间一定参与了世界的诞生,因此当它欺凌着她的形象时,她全盘接受了。他感觉到光的温暖,太阳的光芒一升起,黑暗就扑过来,将它们一块块咬下、叼走,又因为消化不良,将它们吐回来。光因为海面蒸腾的水汽,也变得潮湿,他还以为自己又一次腐烂了,周身的皮肤与肌肉分离,像海面平静时飘来的浮沫。她的手长久地停留在他的手上,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全部寄托在自己的手上,如果能这样感受她的重量,他甘愿未来只用手指在世间艰难地移动。

不过,分开的时候到了。她将手收回,于是他回头望去,看见投影已经蹲在倒下的船员旁边。即使现在他已经了解魔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还是幻想她在施展魔法时有异乎寻常之处,她的掌心要发出星光,她的身畔要刮起无缘由的风,她要从平常中独立出来,成为特别的存在。但是,投影只是将手贴到它选择救下的船员身上,没过多久,那人就站起身来,吐出一口血,随后恢复了健康。

投影与水手交谈。他们一起将尸体丢入海中。水手诚惶诚恐地开始重新掌控船的方向。海上风平浪静,投影和海没有区别,站在甲板上的它开始变得剔透,脸上显现出海的颜色。它眨眼的时候,海就荡漾起来,一圈圈波纹扩散,摩肩接踵。看了一会,他才发现这是他的幻觉,她和投影都好端端地站着。

不知为何,她总和自己的投影出奇一致,也许是这些情景阔别已久,久到重新品味成为一个好的选择。又或者这是她为他设下的小小阻碍,他一旦陷入沉思,就会将她和投影混淆,即使有许多明显不过的区别,比如衣服和伤痕,然而他开始全身心地感受她之后,这些区别就消失了。

船稳步前进着,投影时不时给水手一些食物,水手艳羡地看着它,它一走来就点头哈腰。他想起自己不知道这个水手的结局,但他对揣测她的过去没有兴趣,他已经被允许入内,就不需要再巴巴地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寻找伏笔了。何况,那些揣测对她毫无影响,只会转变为对他自己的嘲弄。

不过,他有了答案,那是个下意识的判断,从水手与投影的第一次对话开始就已经存在了。很快,他们看到了陆地,如果不是疾病太迅疾,船上的乘客本来可以和和美美地结束这次旅途。水手也许要准备抛锚,但先走到了投影身边,对它说了什么,因为面带笑意,所以不是恶语相向。投影听完之后便握住了对方的手,然后看着此人倒地,挣扎着死去。

他明知故问:“水手对你说了什么?”

她知道他明知故问,却也回答了:“他再次对我救下他表示感谢。然后,我发现如此一来,他就拥有了解释我形象的权力。”

他为她补充:“你名声的好坏全都维系在他的心意上。”

于是,她宁可继续背负骂名,毕竟她即将活很长时间,足以见证每个人的忘恩负义。船没能靠岸,投影等不及了,走到船头,穿过他的身体,跃向水中。现在的它又和船没有区别了,它那样轻巧地行走在水面上,他都没能看见涟漪。

这一幕大概到此结束,他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以免在场景的变换中失去对她的感知。而她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如此一来,在他清醒的时候,她也和投影没有区别了。无论他怎样触碰她,她都无知无觉,沉醉于眼前以自己为主角的表演。然而,比起被抛弃,他反而感觉那是她的童真作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开始沉醉于它,久久地看着它,因为突然看见自己如何存在,感到百看不厌,她成了这样的顽童。她决定盯紧它,等待它露馅或者消失,直到自己成为唯一的自己。她带着这自信,大义凛然地将他撇开,也就不在乎自己的手在哪里了。

投影走向陆地,场景变换,他看向他牵起的她的手,他们连结的部分。整艘船都远去了,他们站在一片混沌中,周遭一切旋转着,他还以为它们在上升,在这场粗暴的拆卸中借到了足够的力,向上跳起,重力只是现实对秩序的伪装,它们在毁灭中得到了特权,愉快地向不可知处飞去,而她望着投影消失的地方,眼神不知飘落到了哪里,她与纪念碑的区别只剩她有生命,他幻想着她的心跳声,怦,怦,一个伴奏用的拍子,距离齐整,世间的一切歌曲都仿佛只为这个节奏存在,许多人将这些歌曲传唱,都是为了引得她将这个拍子赋予它们,她的心跳是它们的立足之地。他顿时相信,此前他在她身边迈出的步伐也是受她的心跳指挥的。

再见到投影时,它已经换上了魔女的装束,黑色的长裙和帽子,这也是他与她初遇时她的装束。它扶着帽檐,看着并排堵住它去路的人,理所当然地面无惧色。那群人身穿有夸张纹饰的长袍,其中几个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却都严肃地看着它,摆出不死不休的姿态。她对他说起过人类中的魔法师,那些人有自己的集会,其中不乏对魔女感兴趣的。而这群人明显想要更进一步,他听见他们说要讨伐魔女,投影却始终默不作声,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他知道胜利的人一定是魔女,因此他看到投影被轻易杀死时十分惊讶。魔法师们使出的魔法远比它的更狠戾,在它亮起硫磺火时,魔法师们已经将她的头削下,于是那张略微惊讶的脸就被定格了,它的身体向后倒去,被一个年轻的魔法师志得意满地拎起来,它的手脚耷拉着,如同一只猎物,只是它的价值不在于它所匮乏的肉,而在于它的死。这时,他听见她叹气:“可怜的人啊……”

他明白这是让他目不转睛地继续观看这场演出的信号。拎起投影的魔法师如此疏忽大意,于是成为第一个牺牲者,投影刚能活动肢体就利落地杀了此人,凶器是被魔法变得锋利的指甲。它划开了那人的喉管,血没入黑色的衣裙,完全消失了。它的头颅很快长了回来,脸上是被叨扰的表情,仿佛它只是因为被拎着太怪异才杀掉了那个魔法师,而后者居然还是一脸欣喜,正是这个神情让她表示怜悯。她对至死仍对世界不明就里的人表示怜悯,艳羡他们的无知,这是他永远无法获得的怜悯。

无须推断,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她在死亡中不断学习,那些魔法师在她的复生中逐渐死去,这场对决一开始就不公平,她可以慢条斯理地破解对手的魔法,但她的永生是不可理解的。投影在它的敌人之中穿梭,任由他们将它轮番杀死,满足于用一条命换一道伤口,它等待他们精疲力竭。它被焚烧,被窒息,被刺穿心脏,被放尽了血,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不变,只有在她将其中一个魔法师杀死时会笑一下,兼有嘲讽之意和歉意。最后,剩下的三个魔法师表示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们被浸满了她血液的衣服往下扯,摔倒般坐到地上。

投影却先翘起左脚,揉了揉脚踝,他看到它穿着高跟鞋。它对那几个魔法师说:“带我去你们的集会吧。”

她也看了看自己的左脚,然后才对他说:“自己摸索还是太困难了。的确要相信人类传承下来的智慧。”

魔法师们用快速移动的魔法将投影带到了魔法师集会,那里华丽得无法想象,石制天鹅优雅地弯着长长的脖颈,口中吐着泉水,眼睛因为没有光彩更显安逸。许多动物他还没看到原型就看到了它们的仿制品,其中不少甚至在魔法的驱动下舞动着肢体,丝毫没有身为赝品的自觉。不远处的建筑群高大阴森,看上一眼就知道它们身上的纹路只会比魔法师衣服上的图案更夸饰。正是在这里,他发现了天使浮雕,那些肥腴的长着翅膀的光裸婴儿被定格在雪白的大理石上,面目和蔼,那种祥和的姿态背离了他们自身的形象,显得古怪。这些婴儿天使反倒成了魔法师集会里最像赝品的东西,他想,要描绘天使,还不如以她为模板。

投影也对这些新奇事物感兴趣,但很快收起了好奇,跟着那几个魔法师走进建筑之中。她向他解释:“我打算直接去了解他们的魔法研究成果……看,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怎么识字,所以让他们直接将这些知识灌输给了我。”

他遵从她的意愿,看向投影,它将手交给魔法师,没过多久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如果她给他灌输知识时他还有人类的脸,也要露出这种表情。这与他的预想不同——魔女的见识不仅仅来自她漫长的生命,她也有引导者,也要读现成的书籍,愿意为了融入人类共有的语言中而将手交给杀死过她的仇敌。在他的幻觉中,她永远悬空,超凡脱俗,灰尘顺着她的脸颊如雨滴般滑落,现在却迅速爆开,内里是成块的泥土,夹杂着张牙舞爪的草根。然而,接住这些碎块会给他迟来的满足感,草根划过他的手心,触感让人发痒。

她告诉他,投影的目的地是图书馆。她说:“窗外有一棵树。我不想走进那个地方,就在窗外看吧。”她带着他走过铺满落叶的过道,落叶干燥,在风的利齿下纷纷碎裂,却对他们无动于衷。他们静悄悄地在她的记忆罅隙中游走,她一定是太自信了,才会以引狼入室为乐,任他东张西望,将真实的过去与自己隐秘的想象一一对照,她知道他是忠诚的,无论他忠诚的对象是否与她一致。她像一个真正的幽灵那样踮着脚漂浮到树上,找了根树干坐下,他也跟上。

他本想继续问她这棵树是什么树,但终于厌倦了刨根问底,不求甚解最心安,他只需要了解大概即可,那不是他的人生。突然间,他感到一股强大的离心力,他从她身上被硬生生剥下来,从从容容地甩出去,她欣赏着他离开的弧线,他胁下有强烈的风,因为他终于离开,那些风都欢欣雀跃地挤到她身边。

这时,投影坐到了窗前,开始忘情地读书,时间在他所看不到的战争骑士的指示下迅疾地流动,唯独它不受影响。它一本一本地读书,偶尔起身试着使用学到的魔法,时间因为它的不可撼动,急得在它身上原地打转,最后将它的头发拉长,在它轻柔的发丝里行使自己无限的权能。他第一次看见她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她背负着一道黄金的长河,行走时有拖曳之感。有次,投影打开窗户,将头发一点点往窗外放下去,风被阻滞了,树叶也险些要缠绕进去,她对他说:“这是童话的终结。那时我已经学尽了人类已知的魔法,开始读文学作品。我读到一个公主凭借自己的长发从高高的城堡上逃了出去,就试着模仿。我失败了,不是因为我逃不出去,而是因为我和那个公主千差万别。我只需要迈出一步就能离开这里,没有逃的意思,童话就不再是童话了。”

投影摆弄了一会自己的头发,就用魔法将它们收回了。它又关上了窗。他看见她倚靠在树干上,头也靠着颈窝,她微笑着,仿佛决定将微笑作为罪名永久背负下去。她成了一支短小的熄灭的蜡烛,金色的烟雾向下飘去,她的头发也倾斜了。日夜交替,光斑打在她脸上又消失,他开始想将眼球吞入腹中是怎样的感觉,那样一来他就只需要看自己无趣的红色黏膜了,因为魔法,他的眼球不必忍受食物和胃酸一起压进来的痛苦。脱离她究竟是他无法忍受的错觉,还是他不敢承认的愿望?

所幸,投影不再看书了。许多年以后,它终于起身离开这个图书馆,仇敌早已死去,人类的面孔彼此没有太大分别,影影绰绰,大都讶异地避让它。现在的投影看上去十分温婉可人,它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垂着头消失在窗前。他想象着那长发给它带来了诸多不便,比如它走下螺旋阶梯时,那些金发蜿蜒着绞住了扶手。比起身体的一部分,那些头发已经变成了既不安分又难以管教的宠物,因此它站在图书馆门前时,毫不犹豫地用手将自己的长发修剪了。他想到,一切富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在它眼中都是毫无价值的,因为纪念意义只是短寿的普通人为了哄骗自己心怀希望地活下去而捏造出来的。

投影从空中抓下两条绸带,利落地扎起两个马尾,于是它看上去又和她所差无几了。看到这里,他理所当然地回头,要看她现在的模样,才发现她早就站起身,右手扶在树干上。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就像在读书时用手指抬起下一页,却迟迟读不完正在读的这页,只好搓弄起页角。她对上他的视线,露出笑容,朗声对他说:“现在,跳下去!”

景物又一次狂乱地变化起来,而她早早地找到了幻境的航向,下坠时恣意地举起双手,他看见她的脊背出现起伏,她纤细如同一支蜡烛,残忍地糅进了人的脂肪,燃烧之时盛放出璀璨的金色光芒。最适合她的故事绝非那些庸俗的探索故事,而是受诅咒器物的传说,她冷酷地杀死了每一任持有者或是胆敢触碰她的人,在这过程中始终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

他也纵身跳下不复存在的巨树,以无知者的愚蠢在下落时抓住了她的右手,直到又一次踩到坚实的地面也没有给自己想到一个合适的说辞。不过,说辞已经不重要,她也许已经习惯将自己的手留在她掌心了。然而,习惯于他还是太奢侈。他究竟要奉送多少时间,才能让她多出一个习惯?不会有结果,徒劳得像一个爱情故事,主角痴迷而悲戚,在妄想中抚摸过他所爱的女子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她告诉他:“这里是幻想的终结,现实的开始。我感到好奇,那些故事和被一砖一瓦结结实实搭建起来的现实有什么区别?”

他想告诉她,在他眼中并无区别。然而,投影抢先一步从远处浮现。

在刚才,景物都从他们周遭的空间中被驱逐了出去,因此包裹着他们的是一片空白,投影正是从那之中出现的,像太阳沿着厚厚的云层边缘显出身形。他之所以认为它在远处,是因为它十分小,需要他借助魔法加以观察。它带着一把巨大的竖琴,琴身斑驳,金色的漆也掉了不少;它穿着褴褛的衣服,他能看见它光滑的腋下,布条落在看不见的地面上,颠簸着呈现出波浪的形状。

很快,他看见了地面,那是一条干燥的土路。他又看见了周围的森林景象,灌木丛里稀稀拉拉地结了几个果子,它路过这些植物却不看它们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弹唱着。它弹琴的手法杂乱无章,却发出了悦耳的音符,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那首歌谣的伴奏。那首歌变得陌生之后,他反而乐意去聆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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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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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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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大概不知道,那首歌谣曾经十分流行。毕竟,它很好理解,有显而易见的美在里面。当我试着像故事里那些神秘的苦行者一样流浪时,我需要一首简易却富有韵味的歌,于是想到了它。”

直到她说完,他才发现自己甚至没有扭头去看她哪怕一眼。他看向投影,全身心地等待着下一幕,也许是因为刚才握住了她的手,留下了足够的余温。不同的投影轮番现身,继续延续了这一余温:隔着落地窗,它叉着腰看着扫把和抹布自行移动完成自己的使命,一副女仆打扮,脸上却是颐指气使的表情;它躲在无人烟的森林的角落,怀中抱着一只肥硕的乌鸦,在它的指挥下,乌鸦大叫三声;它在一个农家小院中并不优雅地坐着,仰着头和另一个正在缝补衣服的少女聊天;如是种种。这些情景由远及近地填充了他们周遭的空间,挤压着他的视野。他感到无所适从,许多个投影分散了他的视线重心,也许他已经将另一个置身森林中的投影的手安在一个起舞的投影身上。

然而,他沉醉了,沉醉于她显现的迥然不同的姿态,沉醉于这些迥然不同的姿态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投影的身体从来没有过任何改变,没有成长也没有残缺,它以孩子的身体达到了圆满之境,充满童心,又垂垂老矣,她愉快地踢踏着纤细的脚,就像吐出行将就木前最后一口气。她是绝无仅有的故事主角,而他沉醉于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观众这一殊荣之中,琐碎日常组成曼妙光环,他因为比现在的她要高出许多,有了升天的错觉。

他看到其中一个投影赶着羊往前走,于是对她说:“你会穷尽所有人类的生活。”

她向那一处情景走过去。现在,新出现的情景已经离他们很近,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些羊的嘴角。群羊走过,对她熟视无睹,她将手摊开,捣进一只羊的头颅里,那样纯真且直露的暴力。她将手悬停在那里,羊一个个用头撞上去,她和羊群组成一种乐器,发出杂乱无章的头骨碎裂的钝响,在这伴奏下她才肯给他回答:“但是,逾越了某个界限之后,再新奇的生活也都和重复的工作没有区别,成为一种负担。”

他看见了那负担:她的脊背优美地弯了下去。

在她身后,又一个投影浮现,它在一个他看不见的阶梯上拾级而上,向着他决然地走去,手中握着一把陌生的凹纹横行的剑。它太矮,剑也太张狂,只能被它拖行,发出一连串玻璃饰品相互碰撞的声音。它在他面前站定,利落地将剑扬起,轻巧得如同甩出一只花球,花球的丝带在空中久久飘扬,剑向他劈砍过来,掉下头颅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这个情景除了投影和在被杀害时才浮现的受害人以外,没有多余的布景。

她问:“还记得我教过你占卜魔法吗?”

奇怪的是,她从未回头。即使投影所驱赶的羊群早就走远,她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悬停在空中,身体前倾,饱含向往之意。

他答:“当然。”然而,那是一种近乎无用的魔法,在这种魔法的框定下,再有经验的魔法师也和招摇撞骗者没有区别。占卜魔法只能呈现施展者所想要观测的未来中某个画面,就像现在他所见的投影们。他想不到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个魔法,但深信她不会迟迟不作解答。她将言语抛向他,往往是为了将他引向下一个停靠之地。

“后来,我对我的死亡产生了兴趣。”她将手收回、合拢,然后伸出食指,指甲盖珠圆玉润地拱起,“我用占卜魔法找到了几个将会杀死我的人,然后抢先一步将他们杀死了。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未来,像展品一样,我可以将它塑形。”

说到“塑形”,她收回手指,做出了一个揉捏的动作。他注意到她毫不留情地让指甲碾过手心。这个动作如此有力,周遭的情景在她无心散布的恐怖中又一次瓦解,面容扭曲,投影们在重压之下尽数碎裂,他几乎听到血肉被挤压的声音,可那也是她的权力:挤压自己的肉体。因此,他不敢前进半步,直到投影穿着合身且雍容华贵的衣裙出现在一条开阔的大道上。

他和她一起向下跳去的默契消失了,下坠的姿态却被保留,他无尽地向下,感觉自己开始收缩,逐渐变小,于是她心软地微微张开嘴唇,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向前。起初是行走,然后是奔跑,为了追上急匆匆的投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看见她抬手拂去横到眼前的发丝,步履越轻盈,前行的速度就越快,越发蛮不讲理。投影直直地向一座城堡跑去,走上一长串阶梯,他渴望在这时看见她打滑或者绊倒,即使那要错过即将揭示的她的故事。虽然她握住了他的手,却无法全部包揽,只能落下拇指,于是他也握住她的拇指,他们跑动,她的拇指也颠簸着,仿佛一个微小的魔女在他掌心愉快地上下舞动,还在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一连串声音落在他身上,让他肝肠寸断,它们合在一起就成了他最为熟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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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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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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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被守卫门口的士兵拦下,然而剑刚落到她身前就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拨开,为它让开通道。它轻柔地笑着,几乎是柔弱,但无人可阻拦它,仿佛它正是为了这不可置疑的伟力才让渡了自己的形象,成为一个受人轻视的孩子。他和她追踪着投影的痕迹,数过它留在地毯上的脚印。地毯制作精美、花纹驳杂,因为太过松软,它的脚印清晰可见。

也许是因为有把握追踪投影在城堡里的踪迹,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脚步也慢下来。然而,他们还是有一次跟丢,那个拐角的脚印太多太杂,地毯绒毛竟然像草丛一样昂首挺胸。她突然停下,他走到她右侧,便发现她闭上了眼睛。那个拐角放着一只精美的陶瓷花瓶,墙上许多油画交错摆放,仿佛在上蹿下跳,它们不安分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而他因为全神贯注地看向她,对眼前一切无知无觉。

在这之后,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睛:“向右!”他收到了命令,愉快地离开了这个拐角,从今往后,他对这个拐角乃至整个城堡只有模糊的记忆,它们不过是概念性的场景,只有枝形吊灯柔和的光晕因为浸染了她的肩膀,才显得格外清晰。他想,她这样高声说出回忆起的方向,她抬起手的姿势,那是身为故事里主角的自觉。主角站在正义的制高点上,拥有不死之身,踩着反对者的尸骸,走了那么远。

他被她凛然的姿态迷住了。同样地,投影也在提裙行礼后以这样的姿态对国王下达了不容置喙的命令:“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您的部下无法操纵他们的武器,您设下的防线无法阻挡一个女孩。可怜的国王啊,您需要我的帮助!”投影说出这几句话时,语调高昂清亮,它抬起双手,仿佛将世界缩小成一个看不见的沙盒并托在手中。年事已高的国王在得到了它的怜悯之后,先是愤怒,然后是惊恐,最后几乎要匍匐在她身边那些扭曲了的刀剑与长枪下。

他和她站在厅堂入口,因此他想象一个俯视的视角,士兵们举起武器指向投影,却像是它自愿展示的羽毛。羽毛联通着它的神经,于是它全凭自己一时兴起,让它们做出各种有趣的动作。比如那把款式似乎与他久未使用的佩剑相同的剑,它愉快地转了个弯,将自己对折起来,剑尖几乎要戳进其主人的手腕。这不是背叛的舞蹈,而是无力的舞蹈。面对不可理喻的神明般的事物,只有领受这一种选择。

“这个国家似乎是你的祖国。”她仰起头对他说,“而那个正在与它交战的国家则是我的祖国。所以,在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省去这两个国家的名字了。”她的双手交叠,随意地掷向一边,好像要活动筋骨。从她漫不经心得几乎像躲闪的神态来看,他知道那不只是“省去”,而是更加彻底地切除,叙事上的切除,好像断头台上那把铡刀灵活地飞来。她所认为不需要存在的东西就会不复存在,存在的砝码正是由她衡量并加以标识的。

为了避开这把铡刀,他心中默念:你的祖国,我的祖国。实际上,他分不清这两个词,早在头颅落地的时候,他就将方向感和归属感一起失去了。在这混淆之中,率先传来的是一阵美妙的眩晕,轻巧又灵动,几乎要让他旋转起来。他开始视物模糊,景物逐渐溃退,魔女的身影越发突兀,这是一片海——除她之外,一切都像海浪般被涨落的规律撺掇着离开。海浪是魔女的衣摆,对于它们的背叛,她毫不意外,亦不可惜,双手耷拉着,甚至没有做出告别的动作。

回过神时,他已经与她一起来到某个战场。因为战马们持续不断地用尥蹶子排解心中郁结,对峙的军队与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沙土的毛玻璃。其中一支军队的领头人十分矮小,却用出鞘的刺剑指向天空。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分辨出投影稚气的发型和玩笑般的衣着,它竟然穿着缀满蝴蝶结的裙子,蕾丝层层叠叠,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它漠视着敌军的好奇和嘲笑,他深知个中缘由:魔女的时间与常人不同,她厌倦了自己构思接下来的行动,听凭灵感将自己任意驱遣。

他看向它。她看向它。战场上每个人都看向它。他知道,它在等待指针转动,指向它生命的下一个节点,在那之前,它肃穆地举起刺剑,将后者缓缓向右扭转。刺剑与指针恰巧有着神似的外形,且在战争里毫无用武之地。

他对她说:“这时的你在验证什么?”

她对这个问题十分满意,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不知道原因和结果。因此,她在回答之前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一个语气词:“啊,在预言中,你的祖国在战争中惨败。于是,我将之扭转。”

他本以为她说完这句话,新的一幕就会上演。错过了这最具美感的一刻,错过了她陡然间归于平静的话尾,他原本冷漠的心肠就变得更硬了。投影将刺剑指向自己的正右方,敌军的身体就猛然炸开,血肉飞溅,脏器远远地越过人墙,抛到了有幸在队伍最后的士兵们,温热的鲜血让他们慌了神,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一时间两边的军队都乱起来,胜利者鬼哭狼嚎,失败者则早早地被粉碎了声带。投影面不改色地将刺剑收起,将挤到它跟前的人推开,再安步当车地走到一片空地盘腿坐下,也不在乎被弄脏和磨损了的裙边。在杀死羊群之后,他又一次看见她满脸鲜血的模样,甚至还有肉屑顺着她的鼻翼下滑,离开了自己累赘的肉体,它们染了血,焕然一新。

她说:“预言的画面是国王从信使那里得到了战败的消息,他先是惊讶,然后把自己的五官挤到一起,挤出很多眼泪和鼻涕。杀完剩余的敌人之后,我在那里看着王宫,看到他喜笑颜开。”

他也将乱哄哄的军队撇到一边,专心地看她嘴唇开合。他说:“那么,你是我的祖国的天使。”

她笑了。她伸展手臂,两臂平齐,倾斜着指向天空。她说:“何止呢!我是你的祖国的信仰。”

没错,这样的魔女完全可以成为战争的女神,这就是战争骑士注意到她并痴迷于她回忆的理由。但比起这理由,他更想继续去看,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祖国的历史,看到远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的硕大无朋的迷人的灾难,她舒展开的身姿像鱼鳍,她就成为一尾自由地飞向天空的鱼。仅仅是为了她的姿态,他就看也不看接受所有递到他眼前的事实,如果没有理由,他就去幻想、去推演、去纂写,因为解释之于她无异于赘生的皮肉,他说服自己这一行为就是在捍卫她无瑕的躯壳。

现在,她已经全身心地对他感到满意,即使站在稍远的地方对他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像是同他窃窃私语,不仅心甘情愿,看上去还十分享受。她说:“这时,我打破了魔法师们的共识。”

他等待她继续说明,却发现她跳起了轻浮的舞步,将身体转动整整一圈,她身后又炸出许多血液,轨迹各有不同,其中一股抛射到他们之间,理所当然地穿过她的身体,落到地上。她笨拙地舞动着,将手推出又收回,他费劲地注视着她,因为不断有血肉飞来,直直砸向他,让他下意识地躲避,朝左又朝右,反而创造了一支比她随性创作的舞蹈更滑稽的舞。无臭无味的尸体部件落地之后发出肉弹跳的声音,仿佛地面赞许地将它们爱抚,然而它们越积越多,血液结块之后也产生新的体积,人类内里的颜色逐渐取代了地面本来的颜色,死去的肉块相互击掌,欢欣雀跃,她的脚踝被没过,他才后悔自己没有不知餍足地观察这纤美的线条。

他对死者没有同情,甚至“同情”一词他都不曾想起。他只是感觉这一场景缺乏新意,几乎是败笔,她跳舞的姿态也如此庸俗,连带着表情都变得僵硬,他都要怀疑她是刻意为之。她问他:怎么做?怎样去修改?她伸出右腿,绷紧了足尖,视线也许落在某人碎裂的肝脏上。他想:那么,就此坐下,美餐一顿?她咽下食物时喉头滚动的画面……当然,他无法忍受她吞下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这时,他发现原来投影就在她身后,恰巧被她遮挡,还长久地站立不动,因为有人活着走到它身边才将这一位置暴露出来。那人想必也是魔法师,可能地位颇高,衣服的条纹虽然被血浸染,却仍然透出金灿灿的色彩。此人外表年轻,向投影发问的声音却衰老而嘶哑:“你就是魔女?”

投影说:“如你所见。”它露出疑惑的表情,十分天真,毕竟这一问句太过无用,对于将死之人而言,时间不能这样挥霍。

那人长久地看向投影,最终颤抖着疾呼:“末日!”[[footnote]]埃及遍地必有大哀号,从前没有这样的,后来也必没有。——《出埃及记》11:6[[/footnote]]而投影极有耐心,等到此人说完最后的台词才将之杀死。如他所料,手法并没有不同,依旧是身体的爆炸。她怎么会钟情于这样的方法?即使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无所不能与残忍,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根本无需在手法上耗费笔墨。

她突然加以回答:“这是他们突然涌现的时刻,突然仅凭肉体就能接触到遥远的彼端,那是每个拥有肉体的人都能被发掘的无限潜力。痛苦的一刹那结束之后,他们变得这样大方,和他人的触碰如此紧密!”她快步逼近他,将其中一只脚置于他两脚之间,她的声音逐渐放大,近乎耳鸣,他感觉自己马上要浑身瘫软,倒在血肉织就的厚地毯上。然而,理智回归,他想起如果那样屈服,他就和这些炸开的肉体没有区别了。他要站在魔女身边,看向她,看透她,直到与她的连接紧到成为束缚。

投影离开了战场,走路时需要用脚挪开堆到一起的脏器。它这样做了好一会,然后才想起可以用魔法省去这一动作。她告诉他,那时的她不知道前来讨伐她的人究竟有多少,不过从数量看,想必有普通军队的参与。她在扭转他的祖国的战局时,总会先亮出她的刺剑,那些愚蠢的魔法师便以为她错漏百出,甚至需要这样明晃晃的施法仪式。不过,这只是她的兴趣而已,对于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她没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时机就将他们全数杀死。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虔诚地听着,最后还是打断了她的讲述:“那个人,他是例外。”

他表示打断时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五指并拢,一个抵御的手势。她一看到这个手势便感到十分有趣,还要伸出自己的手与他的贴合。直到他能感受到她全部掌心,她才向他的手发力,要与他拉开距离。他那样轻易地将距离让渡了出去,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她嘴角嗔怪的弧度完全消失。

他知道,这个距离就是死去的魔法师与她的距离。他听见魔法师的生命力与恐惧此消彼长,此人的最后一口气吐出,在他身上吹拂,那是嘲笑。他竟然仰仗这样一个魔女,这个杀人如麻的罪人,他将自己的生命维系于她摇摆不定的怜悯。但是这怜悯虽然细若游丝,却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他知道,魔女让那个魔法师接近,仅仅是为了让后者吐出应有的台词。

他对她说:“你是当之无愧的、绝无仅有的魔女。”

她对他愉快地笑了。投影突然出现在她身畔,也这样愉快地挥起手来。他听见许多人高声欢叫,声音因为拔高而显得尖细或粗犷,那样巨大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合流,成为一道自然景观,那些人说的是:“魔女!魔女!魔女!”[[footnote]]说,我主,我若在你眼前蒙恩,求你不要离开仆人往前去。——《创世纪》18:3[[/footnote]]他们就像他的回音,让他成为多首的怪物,在原本的身体背后筑起长长的血肉之城。他开始明白,他与她终将心心相印,他现在能成为怪物的最前端,全靠和她的默契。

她问他:“你认为他们愚蠢吗?我告诉他们,我是天堂的使者,因为厌倦了人类长久的厮杀,要用最极端的方式缔造人人平等的世界。但是,我既然能够那样杀死许多人,也大有可能在某天从心所欲地杀死他们。”

魔女拥趸们的声音太重,他必须用魔法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然而,他反倒希望失去这一魔法,好名正言顺地凑到她嘴边,这是喂食的姿态,喂食者是他,食物也是他。

他回答:“无论相信与否,他们都和羊羔没有区别。他们的生命在你掌心,只有战战兢兢或者别无二心地舔舐你的掌心,他们才能苟活下去。”

没错,正是这个羊羔的比喻。他想起他过去作为牧羊人的日子,梦游一般抬起头,向远离她的任意一个方向走,向靠近人群的任意一个方向走。他来到的地方,人群避之不及,四下离开了,不过很快恢复了秩序,一列列或者一团团地走到一起。起初,他们还能边走边喊着“魔女”,但很快他们就疲惫了,厌倦了,虽然还是昂首挺胸,免得魔女看出他们不是真心实意。看啊,这群忘恩负义的人!——难道他要对她说这样的话?经历了几乎等同的灾难,他为什么不能共情他们,和他们一起肆无忌惮地表现出疲惫呢?人群漠然地看向地面,以免被他人绊倒,见到有谁踉踉跄跄,还要向前搀扶。他们开始明白,彼此之间不会再有尔虞我诈,不会再有谎言和骗局,因为她正在看向他们,在他们出生之前,在他们死去以后。

那种凝固住了的表情,反而是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大彻大悟了之后的表情。他错怪他们了。

他一回头,情景又变了模样,投影正坐在不知谁的王座上,好奇地打量着戴在它手上的银饰。指环过于宽大了,它可以将两根手指塞进去。它一件件地试穿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也不用魔法加以修饰,不合适的便随意丢到一旁,或者赏赐给那些面露贪婪之色的侍从。宝石聚在一起,盛放起光芒来毫无节制,长时间凝视它,想必会目盲。花团锦簇,反而是悲剧所在。

它用最简单的思路处理一切来到眼前的事情。面对敌人,先加以感化,不能感化就杀死;对于民众的祈求,不加思考地用魔法加以满足。它从心所欲地现身和消失,对那些凑到它身边的人一视同仁,在与他们说话之前先凑近他们,仔细地观察一遍,如果看不见对方的头顶,还要展示浮空的魔法。它关照着为它献上忠诚和恐惧的人,好像把玩着新奇的玩具,里里外外地打量之后,腻味是转瞬间的事。于她而言,轻柔地抚触某人的头发和将某人的头颅掰成两半并无区别,甚至后者更加暧昧,因为她会将手伸进对方的口腔,还要将耳朵贴到对方的脸颊上,好清楚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为此她不在意血液和涎水一并沾到她手上。

他看见它一扇扇地打开了宫殿中的窗,彩色玻璃筛进来的阳光顷刻间消失,窗外露出截然不同的景象,阴云滚滚的天空像一张坑坑洼洼的脸,不同面目的人像色彩纷呈的胎记,它将手伸出窗外,随意一指,干瘪的土地开花结果,溪水横流,复活的动物被自己鲜活的生命吓了一大跳,杂乱无章地嘶鸣起来。[[footnote]]耶和华阿,众神之中,谁能像你。谁能像你,至圣至荣,可颂可畏,施行奇事。你伸出右手,地便吞灭他们。你凭慈爱,领了你所赎的百姓,你凭能力,引他们到了你的圣所。——《出埃及记》15:11-13[[/footnote]]

即使是亲眼所见,这些情景还是如同幻想一般,然而无论是宫殿还是它所施展的奇迹都单薄得与臆想无异。它完全不给他人向往的余地,甚至没有为魔法设计手势,只是按部就班地将所有愿望一一实现。后来,它连手都倦于抬起,看了某地一眼便不由分说地加上盎然的生机、数不尽的财富和永远的和平,那和平是最极端的和平,若有人要表达不满或开展争吵,便会一声不吭地死去并化作尘土。若说现实如幻想一般,往往是在嘲讽那个陷入幻想的人,此刻情况却颠倒过来。在它眼中,人人都可笑,幻想一般轻飘飘。

他知道投影接下来会做什么,却没有料到它居然走出了宫殿,像起初加入战争那样品味死者血液泼到身上的厚重感。它毫无征兆地开始屠杀自己的信众或子民,还编排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酷刑:将人拉长到全身骨头脱臼;将人塞进只能蜷缩的箱子中并奉送上好的食物;将人送到伸出船外的木板上并蒙住眼睛;将梨形刑具塞入人口中,然后展开其中花瓣般的锐器;如是种种。它从这些行动之中获得了些许乐趣,不过更多时候它眉头紧锁,因为要从读过的书中搜刮刑罚和加以改良。后来,也许是穷尽了一切刑罚,它又开始简单粗暴地将目之所及的生命直接扫平,不留余地,人群消失的速度比当初聚集起来还要快,快得多。

杀戮之后,它往往陷入茫然,先是看向那些惨烈的尸体,随后开始环顾四周,寻找着旁观者战栗的目光,或者等待一阵由近及远的掌声。不过那里往往什么都没有,它留不下其他人也容不下其他人,空无到无法成为一片沙漠,接不住一个流沙的比喻。然而,她的神色极为认真,他认为那是她正在将投影视为某种并非自己的存在,并将它放在某个天平上加以称量。天平,他曾经将她也放在天平上称量,他称量了什么?他只能看到她躺倒在天平的托盘上,一只手耷拉在托盘之外,天平一旦发生变化,她的手就毫无生机地摇摆起来。这是他对死去的她最直白的想象,直白到他总会以为那不过是她陷入美梦的模样。

他对她说:“你……”

她将食指竖到唇边:“我一时没有想起来。”

想起。他想起那个睡前故事之夜,他顺从地沉默,沉默成为高温,加深了烙痕。但是那疼痛不足以让他开口,反而是创口愈合后光滑的皮肤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他相信,只有咽下此刻的言语才能让他未来更流利地说话,对她说话需要十足的勇气,一旦胆怯,就必须从牙牙学语开始学习。他缄口不语,思考着她究竟要想起什么,也许是一个久远的梦。在与他相见之前,她一定见过他,因为她说“终于见到你了”。那么,她是否会想起他?然而她即使看见他也忘掉了他的面目,只剩下一个轮廓,在画面的某个角落里昏昏沉沉地蜷缩着,愚昧无知,少不更事。他倒也满足了。

他听见一阵铃铛发出的脆响,就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他看到了妖精,它们是人类女性的模样,面容姣好,身姿窈窕,却长得十分小,虫翼一样轻薄的翅膀有着花瓣的形状。它们自天空中出现,直截了当地飞到投影身前,伸手抓住它的皮肤。

投影尝试着挣脱,稍微耸动了一下双手后就不再运动肢体,然后露出无可奈何的笑。那仿佛是在认清了自己与对手之间绝无可能逾越的差距之后才会有的表情,妖精们显然也如此认为,它们志得意满地一齐笑出声来。和和美美的场面:投影浑身是血,妖精们笑靥如花,它们也穿着满是鲜花的衣裙,藤蔓一直缠绕到足尖。投影不再能继续杀戮,幸存者就从尸体堆里探出头来,十分勉强地将嘴唇扯弯了。

一只妖精没有拽住投影,而是飞到它额头前,宣读它的罪行:“罪恶的魔女!精灵们无法坐视你毁灭人间,你将会被我们带去人间之上的世界审判!”[[footnote]]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马太福音》3:2[[/footnote]]说完,其他妖精欢呼起来,有的还鼓起掌。他看出来,投影也想要一起鼓掌。它的眼睛变得十分晶莹,是眼泪吗?

他对她说:“妖精们抓不住你。”这句话多奇妙!他又开始觉得她像一尾鱼。

他又说:“你从那些你杀死的人身上学到了这个表情。”这个认命的表情;这个因为巨大的死亡迫近到眼前,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的表情。

妖精们拉着投影向上飞去,他望着它们,等待着和她一起追上去。但是,他们一起留在地面上,看着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只剩下一个令人怀想的小点。

她突然歪过头问他:“你难道不好奇妖精口中的精灵吗?”

他赶忙回应:“在一些传说里,妖精是精灵的一种。它们的形象和我想象中的妖精完全一样。”

她张开嘴笑了,他看见她的下唇里侧。她说:“没错!和传说一样。”

地面突然开裂、塌陷,露出自己原本的面目:一个中空的物体。他们失去了支撑,向下跌去,魔法则被他们一起心有灵犀地遗忘了。他知道这场坠落一定有尽头,他将会触及深渊之底,为自己模仿她毫无反抗地下坠付出代价。这时,他不可避免地回到那把天平之前,看到她垂下的手越升越高,仿佛有看不见的妖精咬住了她的手腕。他精密地思考、计算、衡量,最终得出这一代价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看见下坠的气流掀起她的额头,在昏暗之中仍闪出光泽,分明是封闭的弧形,他却看到了它开口的样子,还看见里面的牙齿、涎水和反复伸缩的舌头。一定是因为她杀的人太多了,那么多的人向她的身体汇合,虽然她杀死了他们,可她也是他们死前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唯一一个美不胜收、光彩夺目到他们情愿将自己交给她的存在,她额头上的嘴发出了所有死者的声音,参差不齐,震耳欲聋:
[[/div]]

[[div  class="fancyborder"]]
[[=]]
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
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
[[/div]]

[[div class="indent"]]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规模的大合唱。他仔细地聆听着,希望能在这之中听到她的声音,可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能感受到冲击力,却没有疼痛,也许是因为他们仍在战争骑士的疆域之中。

她爬起身之后拍了拍脑后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则看到周遭不同寻常的景色:绿意盎然却缺乏光线,空气中植物味道浓郁得不适合人类生存。偶尔能看见一些奇异的光点,那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精灵所在位置的指示物。他看到远处一块石头正在缓缓移动,上面附着的苔藓也在变换着形状。

他没有看见投影,却听见了妖精的声音:“姊妹,欢迎来到精灵的地界。”

投影问:“为什么那样称呼我?”

他顺着声音看去,只看到了朦胧的影子,边缘泛绿,几乎与垂下的树枝没有区别。周围有不少小昆虫一般的影子,想必就是那些妖精。

那个妖精做出了解释:“因为我们一直注视着你。为了取乐,我们注视着人间,而你颠覆了很多东西,我们很高兴。你那样精通魔法,且长生不死,你已经和我们没有区别。”

投影说:“但是你说你们要审判我。”

那个妖精似乎很惭愧,过了一会才回答:“我们并没有资格指责你。杀死人类也是取乐的一部分,但你做得太过了。我们一致认为,精灵的取乐不至于杀死所有的人类,而你可以做到这一点。”

投影又说:“你们认为,毁灭人类的只能是人类吗?”

另一个妖精说话了,声音更加尖细:“你还愿意与人类为伍吗?即使你情愿,那也不再可能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在精灵的世界永远存在下去。”

如果他还有对人类身份起码的认同,他会因为这个对话毛骨悚然。然而,他不断地向那个方向看去,用魔法调节着视线的强度和范围,只为看到投影的一角。他很早就明白了,追随魔女以后,生活就只是存在,时间凝滞了,她挺起胸膛站在中心处,成为唯一的标识,成为他唯一可仰仗的东西。

突然,树木纷纷向两边散开,仿佛舞台拉起帷幕,稀疏的光线汇集在正中央,他看见投影被妖精们包围,它们的嘴唇开合着,他却什么都听不到。它们一起笑,露出思考的表情,喋喋不休地讨论,情绪激动地相互反驳,然后投影开始将自己变小,任由后背长出和妖精们一样的既像昆虫又像花瓣的狭小的翅膀。如果不是妖精,谁会将昆虫和花瓣放在一起?连孩子都知道,许多昆虫嚼食着花瓣,而花瓣只能无力地摊开在它们的肢体下,还要为它们提供支撑。

很快,投影和妖精们没有区别了。因为体型缩小,它的金色也不再是特点,何况金发的妖精数不胜数。它在其他妖精的簇拥下艰难地使用着新长出来的翅膀,偶尔,它的飞行轨迹不再稳定,于是他将它辨认出来,仿佛辨认出一众新芽中最为矮小的那个。新芽往往让人揪心,虽然满怀生命力,却那样柔嫩、娇弱,一旦从空气中嗅到死亡之手的味道,就立刻难以自持,从心所欲地奔向终结的境地。然而,她是从鲜肉上长出的新芽,兼有血的醇厚和植物的条理。追逐着死亡之手,最后会发现它原来是从她的肩胛上生长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要追逐投影和妖精们,迈出了一步,脚穿过许多并排躺在地上的树枝,然后才想到应该迟疑,因为她在他斜后方。他感到短暂的心悸,因为妖精们飞翔的姿态如此散漫,一旦移开视线、拉开距离,他担心再也见不到他们。而她读出了他的顾虑,问他:“你认为,精灵的世界有多大?”

他又一次仰起头,久远而庞大的巨树将这个世界的天空覆盖,他目前掌握的魔法不足以让他看清树的枝叶,再怎样聚精会神地盯向某处,他还是只能看到一片粗浅的墨绿色。他想说这是无垠的,就像童年时他仰望夜空,被繁星和月亮魇住时的第一反应。然而,那是渺小之物的短视。他想起她的拇指在他手中的情形,如果那的确是微缩的魔女被困在他掌心,这个魔女会以为他的掌心是无穷的吗?为避免先入为主,他需要仰仗她,以她为参照。于是,他反问她:“你曾经穷尽过人类的世界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当然没有。那太无趣了,人间只是一个闭环。如果你笃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得越远,你就越容易回到原点。”

他说:“那么,我认为精灵的世界更乏味。就连我的故乡都有地面的起伏和植物种类的变化,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等待着她判断这一答案是否正确,像某些传说里钟情于用问题刁难探索者的神秘存在,一旦回答错误,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让故事更有分量,许多幻想中的生命都被抛却了,死前的痛苦被一句简短的话嚼食、概括,那之中有多少叫声随着传说的传播而回响?她一定是这么想的:传说就是个中死者的回音壁。

然而她保持着先前的表情,伸开手掌后将手向右移,刚才分开的树干就又回到了原位。不过,这只是右边的树干,左边的树干依旧留在远处。他推测这只是简单的隔空移物魔法,事实的确如此,他轻易地让两根树干重新相聚,让气根栖息在彼此身上。

他忍不住对她说:“我本来以为天启骑士的疆域全是魔法不可动摇的幻想……”

她露出几乎是怜悯的神色:“在幻想的疆域之中,幻想就是唯一可见的真实。”

投影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走出,一路上不停弯下腰翻找着什么,被它惊扰的精灵们纷纷扭动起来,从树叶到泥土,一切都欣欣向荣,而它几乎成为唤醒生命的使者,步履匆匆,脸上是求索者的焦急。

明知投影不会碰到她,她还是站到一旁,同时向他解释投影的动向:“那时,我厌倦了精灵的世界。除了妖精和变化成各种人间就有的东西的精灵之外,还有人形精灵,居住在和人类城镇没有区别的聚居地里。因此,我想要找到它们口中最特别的精灵——龙。”

他看着投影远去,艰难地接过她的话:“龙也被归入精灵之列吗?”

“这一归类是精灵们最有趣的地方。”她突然踮起脚尖转身,跟上前行的投影,“精灵们说,龙行踪无定,因此我翻遍路上每一个角落。”

他紧跟她。龙的传说之于她,就像恶魔的传说之于他。不同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被他轻率地定作目标的传说了。这两个传说究竟是真正吸引了他们,还是恰好在他们需要方向时出现?她一定渴望不同的道路,只是为了寻找乐趣,龙的形象被她挑剔的眼光层层过滤,只剩下实用和新奇。而恶魔的传说因为出自她之口,变成了一个透镜,他顺着这个传说的纹理看去,最终看到她因为发声而颤抖不已的咽喉内部。

他对她说:“也许,龙会找到你。”

她十分惊喜:“的确如此。不过,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说:“因为天启骑士正是这样找上我们的。”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柔和且清脆,幻境中的风穿过她身前,那声音就像羽毛一样轻浮地飘来飘去。他也因为她不做回答就继续向前走而无比喜悦,默契,唯有这种不付诸言语的默契才是最为昂贵的。即使是用上“昂贵”这一与人间的价值体系挂钩的平庸形容。

他们跟着投影来到了一片更加开阔的森林,然后是另一片森林,又一片森林,永无止境的森林,他看到投影面带懊恼之色,想必是在后悔离开人间来到此地。然而,谁又会相信精灵的世界反而是贫瘠之地?她的视野颠倒了,激越的死亡是丰饶,和平反而干瘪龟裂。

森林浓重的绿色让他想起瘟疫骑士的疆域,人腐烂时竟然呈现出植物的面相,如果人死后仍有意志,植物就会成为真正的吸人膏血的恶魔,葳蕤而摇曳,平和而谦卑。人看到自己身上蔓延着绿色,想要尖叫,却因为喉间蓄满了腐败液体无法发声。不过,他最为怀念的还是那时的拥抱,他们紧紧相依,肉体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以至于他置身于同样的光线昏暗的情景中时,身体不能自已地产生了幻觉,感觉到她那胀气一般的柔软。

但是,投影很快被阻挡住了,他们也被阻挡住了。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出现在前方,露出的些许皮肤上有鲜明的红色鳞片。下一秒,投影和他们一起漂浮到高空,得以看清这条红色巨龙的全貌。它温顺地趴伏在地,仿佛自己只是一只硕大的蜥蜴或者鳄鱼,并且很小心地闭着嘴,将整副牙齿收纳进口腔中。它没有张口发出了声音:“我正在寻找你。请来到我的背上。”

投影下落到龙的背部,很快成为一个无法看清的小点,像是投身进一个红色的原野或者沼泽,言外之意是没有生还的可能。龙打开翅膀后还抖了几下,似乎是要舒展筋骨,然后向着投影刚才前行的方向飞去。他相信,龙前行的速度不比使用魔法的她快,然而这一徒劳的无用功的转变让她沉醉了。他想,她一定神往地趴在龙分给她的那块鳞片上,不再向周围投去视线,仅仅摩挲着龙,如同第一次抚摸自己的肉体。她完全可以狂妄自大到这种地步:将迄今为止的世界视为自己外化的肉体。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在移动,却追随着龙的轨迹不断前行着,最终看到了那棵无法丈量的巨树的躯干,他一眼就能看出正是它遮蔽了精灵世界的天空,或者它本身就取代了精灵世界中“天空”这一概念。

这时,她问他:“到龙身边吗?还是留在树上?”

这一次,他退缩不前。他没有给自己思考的余地,就立刻回答了她:“树上。我们就留在这个树枝上。”

他们并排坐下。童话中会有的情节,男主角与女主角都天真无邪,他们在别无二心的舞台上(比如眼下的树干;又或者是一片草地;再者,不知道他们身处何地,眼前只剩下一片澄蓝的晴空)手牵手,心怀炽热的感情却无法开口,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直到战争或死亡之类的变故将他们分开。明明就坐在她身边,他却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她离开的离心力,惯性咄咄逼人,让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开始错位,整个人都向着没有她的地方歪斜。他的手局促不安地摩挲着树皮,她的手十分放松地落到他近旁。

龙开始对投影说话:“精灵们曾经用魔法模拟人间的日夜和季节,但那太费力,时间流逝之后连意义也失去。我们认为,精灵的世界还是要有和人间不一样的地方。”

投影便追问:“那么,为什么你们这么像人类和人类创造的传说?”

它们的对话那样响亮、清楚,仿佛是一开始就商定好了的表演,即使观众只有他们两人,也要完完整整地说出所有台词。他向下望去,直直地看到投影的发缝,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他发现那发缝就像她微笑的弧度,难道她在过去就预感到了这一情形,并且准备好了向他传达秘密?但是,这张嘴不会张开,她对他已经足够坦诚了。

龙对投影说:“你应该亲自去体会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时,她饶有趣味地看向他:“那么你呢?”

他也看向她:“请告诉我那时的你看到了什么。”

她像是看到了十分有趣的东西,悬空的腿也愉悦地前后晃动起来。平复表情之后,她开始述说:“我靠在这棵树下,它很欢迎我,将树枝伸进我的身体。我没有感到疼痛,反而能感觉到树枝正在与我的血管合流。我开始感觉我是它枝条的一部分。

“然后,我看到了世界,或者感受到了世界。世界开始的时候,世界生长的时候。我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事无巨细地了解了整个世界。人类的世界和精灵的世界,我看遍了每一个角落,在看向一个存在的同时看到了它全部的历史。在这里,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

“我看到了精灵的诞生。它们在人类的认知中是无法观测的存在,因为没有自己的意志,于是模仿着人类的一切,最后将人类的幻想据为己有,生存在人类梦寐以求的世界里。

“我还看到了尚未存在或者已经凋谢的枝叶,看到了另一副光景的世界。我看见的被一株栀子花开膛破肚的我,身穿军装并且用手杖触碰墙面的我,还有一个,穿着十分暖和的衣服的我。我搜寻着这些枝叶的共同点,发现那是一个和现在的你相像的人,他的头颅是一个四棱锥。

“在这之后,我发现这棵树没有名字[[footnote]]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样或作回)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启示录》22:2[[/footnote]],即使世界就是由它生长出来的。任何一种你所想象到的物质都是它某种形式的枝叶,它无恶无善,无念无想。如果成为这棵树,一定会很无聊。除了平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完全预想不到这就是故事的终结,因此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片长久的沉默。直到他看清了这沉默的每一处脉络,他才鼓起勇气回应:“我以为你会选择留下。”

她说:“留下?的确,留在整个世界最为高渺的那一点。但是,我感觉足够了。就像还需要进食的时候,吃饱了,就放下碗筷。”说这句话时,一缕鬓发来到她眼前,她迅速将之拂去,夹到耳后。他注意到她脸颊上那层几乎不可见的绒毛,这是她身上欲盖弥彰的真实的光晕。

他仍然没有亲身体验的念头。他享受着这一刻:他们一起坐在树干上,而她为他讲了一个既奇异又过分夸大的传说。他一味思考着这个传说是否显得格格不入,因此将它本身完全忽略了。要合理化一段突兀的记忆,只需要加以比喻,将它的真实面貌掩盖并转移,他大可说这个传说与她为他讲述的星座故事没有本质区别。掩盖,几乎是掩埋,他们最终站在了幻想的乱葬岗上,灰黑色的沙土倾泻而下。

投影对龙说:“我想要离开。”

龙没有回答它,只是将爪子刺入地面,然后将地面撕开一道口子。原来,精灵的世界就在人间之上,仙境竟然就这样简单而毫无美感地堆叠在现实之上。投影站在裂口边缘稍微打量了几秒就纵身跳了下去。它的身姿让他想起了一个跳进兔子洞的女孩的童话。

她向他伸出手。这只手对他说:我想要离开。

除了这句话,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脱口的言语。因为不想将之重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托付给她。

这次下坠的距离那么遥远,让他目眩神摇,心生恐惧。他们要坠落比投影更长的时间,从树干到精灵世界的地面,再从精灵世界的地面到人间的地面,两段距离究竟该如何比较?她花了多少时间,才攀爬到这个树干上?这美丽的想象又让他安下心来:她像一簇攀爬在巨树上的花,许多年来一直盛放着,精灵扮演的昆虫附着在她身上。美丽,是残酷的镇痛,是一剂猛药,他开始失去知觉,直到看着投影抱膝坐在悬崖边上。

他还看见悬崖之下有人类的城镇。她走到他身前,张开了双手:“悬崖下面就是我的出生之地。”

他注意到她的措辞,“出生之地”。时间过去那么久,她的故乡大概早就被推倒重建,失去了原本的样貌。不过,她对她的故乡本身也没有眷恋可言。

她开始倒着走路,一步一步,最后来到悬崖边缘。他感到揪心,她看上去随时会跌下悬崖,而那不是摔倒,是倾倒。她面对着他,投影在他们之间坐着,出神地想着什么。然后,投影也站起来,也来到悬崖边上,转身,也张开了双臂,与她重叠。

她又收回手,转动着上半身,向他表示投影已经消失。她说:“在那之后,我开始思考一个故事。一个足够有趣、让我感到难以捉摸的故事。到现在,我依旧感觉很满意。”

美妙的夕阳悬停在她的上方。流云游过,不停地损失着体积,因为惊恐呈现出灰白色。悬崖上仍然长着许多植物,大多数是杂草,一派欣欣向荣,并且决定保持这样乐观的姿态直到时间尽头。他开始感觉到腰间佩剑的分量,每过一秒,它都变得更沉,不知餍足,不解风情,他抽出它的时候看见了它过长的预示着贪婪的虎牙。他带着剑走近她。

她看向他,又突然开口,让他以为还有别的指示,因而不知所措地将举起的剑放下了。她没有对他说话,而是唱起了那首歌谣:
[[/div]]

[[div  class="fancyborder"]]
[[=]]
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
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
[[/div]]

[[div class="indent"]]
= 她一唱完,他就砍下了她的头颅。她的表情被定格下来:眯着眼睛看向斜上方,看向他所不在的地方。
[[/div]]

@@@@
@@@@
@@@@
@@@@

[[=]]
+ 魔女于死亡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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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indent"]]
他接住了她的头颅,将它珍重地捧在手心。只需稍微调整角度,它的视线就能够停留在他身上,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耐心地等待她再度复活,她新生的头颅未经装点,头发散开,金色的发丝汇入草丛,她面朝下,仿佛为了抓住一个即将永远失去的美梦,不顾形象地一头扎进梦乡之中。

过了一会,她才不情不愿地抬头,起身。他已经走到她身边。他对她说:“你才是那个恶魔,你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无所不知、永生不死,而你也是将恶魔封印的天启骑士的唯一人选。”

她拍了拍裙子,对他的宣言毫无反应,反而带着逗弄婴儿的神色问他:“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取得永生的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才想起这一动作放在他身上会相当滑稽。滑稽,或者可笑,他注意到这一点,说明他希望接下来的对话是神圣的、不可被象征着无足轻重的幽默染指的。与之相应,她的微笑是美的、将一切简单直露的解读拒之门外的,有她在,他就不用担心故事滑入饱受嘲讽的空间。

然而,她说的故事十分简单:“那时,我遇到了上一个永生之人。他教会我基本的魔法,并且告诉了我转移永生的仪式。说是仪式,不过是将他杀死八次。这个仪式只有一个要求,八次死亡中间不能有其他人导致的死亡。他躺在床上,我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八次,我便成了永生之人。”

他站立在原地,仍然不肯撇开她的头颅,像是为了追逐丢失了的心爱的玩具而进入某个陌生地界的孩子,恐惧堵住了眼泪涌出的地方并生根发芽,[[footnote]]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启示录》7:17[[/footnote]]因此那些陌生之地往往长着许多蜷曲的植物。他看着她,完全是看向家乡的方向,黑暗降临,他想起了这方向却不敢迈出一步。

她只好又对他说:“无论是作为想要毁灭世界的邪恶勇者,还是作为想要守护世界的正义勇者,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一样。”

他答:“我清楚。我只是担心,我给你的死亡不合你心意。”

他同时也清楚,即使听到这一回答,她也不会再次心软了。如同研读一本缺失结尾的书多年后突然得到了续写的笔,尽管早就在脑海中无数次排演,但这一时刻真正降临时,他还是感到茫然无措。

他开始幻想自己的呼吸。深深地呼吸,让他休息多时的肺重新运动起来,让他的内脏开始为维持他的生命继续奔波。于凡人而言,勇气与血液同义,比如气血上涌,满面通红;甚至直接将血液洒出。他倾听他的血液奔涌的声音,找回了自己丢失的灵感和狂想,他深知虽然要再杀死她七次,但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告诉她,她究竟赋予了他什么。

他不加任何宣告,就在悬崖上燃起了硫磺火。那时,他的头颅比刚开始燃烧的火烧得更旺,就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那耀眼的蓝色,而她正是因此才笑的。她站在火中央,面无惧色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并对他说:“为我镇痛。疼痛是无意义的扭曲,我要清醒地看向我的死亡。”

他出色地完成了她的命令。他在点火之后立刻与她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硫磺火越烧越旺,即使没有风也从心所欲地舞动起来。它们深受她吸引,聚集到她身边,附着她、舔舐她,将她的所有色彩全数剥离,直到剩下焦黑。她在火焰中逐渐淡化,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整个人缩小了,几乎成为一枚图腾。

他走近火焰,任由自己被灼伤,只为在火焰散去之后第一时间揽住她死去的身体。她的腰在一声脆响中折断了,他就扶住她的后背。他终于闻到了她的气息,一股肉香;他终于可以承认自己怀有的欲望,一种食欲。他希望能就此长久地与她不成人形的尸体拥抱下去,长久地感受她的失彩,直到将作为一抹炫目色彩的她永远忘记。但他要在她醒来之前为她构筑她下一次死亡的场景,她是唯一的观众,为此,他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穿帮。

她再度睁眼时,惊奇地发现自己被膨大的婚纱和头纱所笼罩,所有布料都是不加节制的白色,因此显得泛滥。隔着缎面手套,她牵着他的手,而他穿燕尾服的样子完全是庄重的反面。他们顺着宽大的纯色阶梯向下走去,阶梯之外是一片空无,荡漾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她猜测这些色彩是随着他的心意变化的。

她聚精会神地跟随着他的步伐,尽力让他们步调一致,然而总是有许多差错,因为他也等待着她的步伐。婚纱太过累赘,她在抬腿时只能看到布料隐约拱起,简直是在将她活埋。她感觉她像一个没有四肢的生物那样笨拙,而这个情景幼稚得无以复加,这是一场迟来的过家家,他们是一对孩子,分明要为新人送上祝福,却将后者的服装夺走了。不过,他从哪里得到有关婚礼的知识?她一股脑地给他灌输的东西,他竟然全部分门别类地保存了。

她向前眺望,发现终点正是她的故乡曾经所在的地方,虽然被梦境般的色彩极力掩盖,她还是看到了现实那难以遮掩的粗糙表皮。然而,这一终点并不让她扫兴,她早就学会了将无趣的情景概括成各种色调和朦胧的景象,记忆越是久远就越僵硬,最终变成无法切分的硬块,边缘有粉末簌簌流下。

兴致所至,她对他说:“但是,现实不是人一砖一瓦建立起的,只不过是一群无趣的偶合。我预言了许多会杀死我的人,最终选择了你。那个永生之人在世间长久地游荡,最终选择了我。偶然性被放得这样大,遮蔽了其他一切可能,你这样认真对待,反而会遭到嘲笑。”

他则对她说:“对于我,又有什么选择呢?你亲眼看到了偶然性如何被放大,而我刚一诞生就被它遮蔽了视野。不去认真对待它,那就是轻视我的生命。”

他无法轻视自己的生命,她加码过的生命。她在心中愉快地推理,而他突然从空空的掌心里变出一枚戒指。他将她的左手无名指从她的众多手指中选取出来,她配合他,他却陷入迟疑,不敢为她戴上戒指。他不曾关注过饰品的花纹,因此那枚戒指只是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和他一样没有下一步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和装饰。他头颅中的硫磺火比往常要更泄气,只剩下微弱的火苗,让她想起雏鸟大张的嘴巴。头纱垂到她肩上,她又想起妖精的翅膀拂过皮肤的感觉。它们一刻不停地扇动翅膀,否则无法悬停在空中。

梦想即将实现的那一刻,他为何停下脚步?那枚戒指在她眼皮底下消失。

她感觉自己都已经看到了那个动作:他轻柔地、缓慢地将戒指推进,直到它箍在她无名指的末端。这一动作的残影仍在复现,他却已经将她的手放下,还贴心地让它回到她身体的一侧。如此一来,她彻底看清了另一个推进的动作:他将匕首刺进她的腹部。

鲜血上涌,堵住了她的全部言语,即将诞生的和正在孕育的,她说不出哪怕一个字,于是将眼睛作为嘴的代偿。她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而她的身体黯淡下去,这一此消彼长将在她死亡的那一刻达到极致。然而,死去的人只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因为失去了焦点,永恒地涣散了,她看不见他,而他也无法观察到她的眼睛最为明亮美丽的时刻。

他紧握着刀柄,免得血液喷涌的速度加剧,好让她在延长的濒死时刻中明白这是一个倒置的童话,她没到公主出嫁的年龄,也就放弃了出演童话里的这一部分。此刻,现实如幻想一般,有着奇怪头颅的王子刺死了过分年轻的新娘,还以为这是将戒指推到她的手指上。婚纱在她身上成了巨大的绷带,不为包扎,只为欲盖弥彰,为了塑造一次不见血的死亡而献上了自己的全部躯体。她想起许多在她眼前死去的人,将记忆铺展开,围在身边,就成了一场绝妙的燔祭,而他接过了她所打造的权杖,要成为一个洞悉她所想的祭司。

她垂着头,直到头晕目眩,厚厚的衣裙无法将她的身体捂热,温度也像腾飞的鸟雀那样离开了,失血而死是被血液所背叛,她却无法对渗入布料罅隙的它们怒目而视,只是埋怨,希望它们将她一并带走。

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拥抱她,而她已经死去。

她再度醒来。这一次,她没有看见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观察周遭的景象。这是一片寂静的墓园,符合常人对墓园的所有想象:惨白浮肿的月亮挂在黝黑的天空中,灰暗的土地,歪斜的墓碑,草丛参差不齐,苔藓大行其道。她身上满是尘土,仿佛刚刚从某个墓穴中被挖出来。一旦满身脏污,这脏污就成为一种存在状态,让她没有了清洁的欲望。

因为十分疲惫,她索性躺在原地,看着周围的土地里长出许多只手。那些人和她一样,都起死回生,但他们看上去明显更加狼狈,有些失去了肢体,有些被开膛破肚。一见到她,他们就忙不迭地向她靠近。说“靠近”,是因为他们前进的方式各不相同,体面的人还能跑动或行走,更可怜的就只能向她爬过来。[[footnote]]耶稣一下船,就有一个被污鬼咐着的人,从坟茔里出来迎着他。——《马可福音》5:2[[/footnote]]

终于,一个男人靠近了她,对她说:“请您给我您的肠子吧。”

她打量他,发现他的腹部不同寻常地瘪了下去。她说:“当然可以,但是我要怎么做?”

他说:“只要您愿意就好。”他颤抖着将手伸向她的腹部。她没有去看,嫌恶地将头侧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一些内脏正在离开身体。然后,他打开自己的腹腔,将她的肠子装进去。

她好奇地问他:“我的年龄比你小得多。你要怎样使用我的内脏?”

那男人答:“需要耐心地养一段时间,但总归是管用的。我们的生命全都仰仗于您了。”

她没有继续问,而是闭上了眼睛。那男人也离开了,接下来是一个女人,想要她的肝脏和肾脏。又有人要她的左手和右脚。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愈合的特性,不仅没有痛觉,还极易拆卸,下一个人凑上来时,上一个人取走的部分已经完全长好。死而复生者也极有秩序,从不竭泽而渔,即使因为缺少了肺而无法呼吸,也会在一旁等待其他人得到自己缺失的部位之后再离开。

尽管她的肢体安在其他人身上大部分时候都不合身,他们依旧忍受着过于纤细的手和脚,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她。而她尽管不断地陷入残缺的境地,却是他们之中最为安逸的那个。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移动她、打开她,再将她摆回一个舒适的躺姿,几乎是在采撷某种珍果。折去徒长的花枝,不会对植物有危及生命的损害,因此她知道,只有一个请求会杀死她——还没有人向她请求一颗心脏。

她眺望了许久,终于发现他在队伍的末尾。那奇异的头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们与他攀谈起来,他也给予答复。他们在聊些什么?只有画面却没有声音,像是不停咀嚼却尝不到味道,冷掉的唾液难以下咽,最终随着不成形的食物一并吐出。她想要呼唤他,但那对其他死而复生之人太残忍,只好耐心地等待。

随着他不断接近,她发现他看上去完好无损。他的步伐十分稳重,那是有完整的脏器作为压舱物的人才有的稳重。他有着健康的四肢,也不需要担心产生在头部的毛病,他来这里,只有那一个理由。

前一个人拿走了她的眼球,因此她短暂地失明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徒劳地睁大眼眶,为了让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再度看到他。他等到她恢复视力,才对她说出自己的请求:“请将您的心脏给我吧。”

她明知故问:“为什么?”

他说:“您让我的胸腔空空荡荡。”

因为自己眼睛一去一回,她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了眼睛的存在,因此想到此刻他应该安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原本干燥的东西被打湿,就显出惹人怜爱的神态,她这才发现无私地献出那么多不同部分的躯壳之后,她一滴血都没有流。

她说:“那么,你来取走它吧。”

他打开她的胸腔,将她的心脏拿出,放到她的手心上。即使离开了她的身体,它还是那样事不关己地跳动着,而她苦恼于能否完成这个传递的动作。她奋力地伸出手,感觉到他们的指尖相互触碰。这里是这个情景的终点:他好像丝毫没有要取走她心脏的意思;他好像只是为了杀死她,然后带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胸腔继续活下去。

然而,那个触碰很快延续了,他抓住她的手,与她翩然起舞。她被毫无章法的旋转慑住,一时间无法看清那些流星般模糊的情景。如果将生命演化成无尽的旋转或者冲刺,任何景色都毫无意义,她无须费心就能将一切都抽象成为不同的色块。因为无法选择停下,言语也一并消失,她也无需再追逐新奇,整个世界都假象一般浮光掠影。

转完一圈,她停下了。他将手伸直,她就顺势向后仰,于是看到了昏黄的光线和闪着金属光泽的天花板,她看见自己的脸微妙地扭曲了,隔着雾一般看不真切。

就在那时,她发现一块增生的骨头突破了她的颈窝,探到了她的下颌附近。一旦低头,她就会被它硌到,因此她只能保持着高傲的仰头姿态,这个姿态也正好是她看向他的姿态。他扣住她的手,让她的双臂翅膀一样开合,然而她不知脚下的舞步应该如何施展,便屡屡踩在他的脚上。他从不气恼,以无尽的包容与她共舞,直到她的掌心长出一丛坚硬的骨头,将他的手顶开,让他再也无法触碰她的掌心。

这个舞池毫无意义,因为只有他们这一对不成形的舞伴,他是人类中的异端,而她正受着无法解释的病痛折磨,那些奇异的骨头突破她的皮肤,与其说是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倒不如说是正在将她活生生地切割。它们都长得有棱有角,冷峻而疏离,自觉地以她为中心,呈现出放射的轨迹。

他一松开她的手就留在了原地,而她终于能从心所欲地起舞,尽管骨头限制了她许多,让她几乎无法舒展四肢,她还是尽力地做出不同的动作。用手模拟花的开放,脚尖点地时骨头几乎长成了座驾,她的双手逐渐无法交错,因为骨头们相互碰撞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忠实地履行了镇痛的承诺,她感觉身体鼓胀、膨大,唯独没有痛觉。事到如今,疼痛已经被划入怀念的境地,疼痛越剧烈,死亡越迫近,而现在她只能提心吊胆,等待死亡突然出现,给她当头一棒。

但是,提心吊胆?她笑吟吟地将还能自如控制的右手食指蜷曲又伸展,发现自己被层层叠叠的骨头固定,她几乎成为一个雕像,而雕像就意味着雕塑所指向的人或物并不存在于雕像之中。她会死于否定,死于彻底的消失,她能够永远藏匿起来,在他平静的始终如一的观赏下抵达无人之境。

一块硕大的骨头从她的胸前长出,它又一次迫使她向后倒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上白骨林立,然后开始失去视野,因为细小的骨头从她的眼眶中钻出。她站立不动,而旋转时模糊的视野又一次到来,疼痛以别样的面目到来,她知道这就是她的死期。

他拉住了她,只用一只手。她艰难地站在一块礁石上,屡次要打滑,都被他拉了回来。她听见接续不断的海浪声,她背后是一片十分开阔的海域,天空乌云遍布,几乎压在她头顶,她疑心她本该向上飞扬的发丝正是被天空阻挡了,因此退而求其次,转向了其他方向。她闻到咸腥的味道,裹挟着这些味道的海风仿佛死去多时,经过她身边时不肯作片刻停留。现在的他们比她构建的所谓战争骑士的疆域里的他们更像幽灵。

她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拉住她,不能让她在这片海域中溺死。她踮起脚尖,还试图掰开他的手指,而他只是沉默地守卫着她,将她留在这块岌岌可危的礁石之上。海浪扑到她的脚踝上,死在石面上,看见它们,她觉得自己的心肠软了下来。

然而,这次的他十分强硬,先前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也只是为了鼓起勇气,他迅速地绞住了她的脖子,她听见自己口中发出不成形的声音,窒息感如海面般翻涌,她却感觉这一切越发陌生,仿佛自己正俯身观看自己如何被简单地掐死。他的手收紧,她将舌头伸出,濒死之际,她显现出动物性。她试图将他的手解开,却意外做出了一个收纳花环的手势,抓握不住他决绝的双手,就开始抚弄想象中的花朵。她知道,自己死后一定会被抛入大海之中,为的是用海的颜色掩盖她死时的窘迫,为的是给她戴上海的面纱。她感觉十分贴心,一股暖意汇聚到她的眼眶。她死去了。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睁开眼时都不需要适应光线,场景总是昏暗的,尽管这亮度合乎他的设计。这一次,她看见了熟悉的墨绿色,鼻腔中充斥着放纵的植物味道,活着的植物和死去的植物混杂到一起,不分彼此。她坐在地上,背后没有什么可倚靠的,因为难免的疲惫,她又想躺下去,然而从她身体中生长出来的树枝将她牢牢支撑住了。又一次让什么从她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她认定他开始缺乏新意,这时看见他拨开一大串带树叶的气根,走到她身边。

她平静地等待自己的身体继续生长。树枝长出,又汇合到一起。她发现它们正在她背后汇聚成一个树干,它们生长的声音是背叛的窃窃私语,没有肉体却发出肉被糅合到一起发出的声音。她曾经将许多人聚到一起,将他们毫不留情地蹍死,在那充满痛苦又没有痛苦的一刹那,他们用这种方式将他们无法发出的哀号表达出来。树枝在她背后聚集,责怪她,在她无法看见的地方议论她、言说她,几乎是死后的情景:她将解读她的权力完全交给了他。

他会说什么?大部分时间,他想必都会这样沉默。他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在树干开始涌向天空时抬了抬头,随后便一直注视着她。本来她站起身时他就需要低头去看他,现在他几乎要俯下身来。居高临下,是强者对弱者的姿态,然而他似乎一副心碎的样子,等待她垂怜。

虽然毫无感觉,但这次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生命力的流失。她感觉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懒惰之中,无心去观察其他任何外在于她的事物,也许寿终正寝的人死前正是这样的感觉。对于普通人,她的想象总是这样贫瘠且缺乏证据,即使世界树曾经给予了她无数人的视角,她也很快将它们置于脑后。这些根深蒂固的错误的想象才是属于她的,经由日复一日的打磨,它们组成她的骨架,在她透明得无以复加时将她锚定,免得她飘到她所不愿去的地方。

透明。她开始变得透明,不仅是表皮,骨架和脏器也都开始失去色彩,而她的余光瞥见那些从她身上长出的树枝十分鲜亮,浓妆艳抹,招摇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如果它们没有汇聚成树干,会不会像一双纹理纠缠不清的翅膀?她不断地联想,将比喻强加在眼前一切,而他自始至终都足够坦诚,他只是将那棵长出了世界的树安在了她身上,这一幻视他会将错就错下去,直到永远。

从她身上长出的无名之树逐渐遮蔽了天空,不过只是让这个本就黯淡的世界更昏暗了几分。更明显的是她身体的消失,她变得薄若无物,她开始不情不愿,闭上眼之后,她同时失去了睁开眼的能力和意愿。

终于,她来到阳光明媚的草地[[footnote]]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创世纪,1:11)[[/footnote]]。一派祥和之中,她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足。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与植物无异,青草扎她的脚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她随意地走动,也没有踩断任何草叶。远远地,她看见他的头颅,然后是身体。她竟然把他变成如此割裂的模样!

她对他笑着打招呼。然后,她问:“你恨我吗?我将你的命运整个篡改。”

他摇头。他对她说:“不够。”

她感觉十分满足。她的故事多么流利啊。但是,只明白自己所想是不够的。她又问他:“你现在想着什么?”

他对她说:“我感到无比幸福。”

他没有拔剑就砍下了她的头颅,和他一样,她的血在草叶上滚落。既然她已经永远死去,他就不用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她消弭于万物之中。[[footnote]]又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但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但说,你从那里来。撒但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耶和华问撒但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你虽激动我攻击他,无故地毁灭他,他仍然持守他的纯正。撒但回答耶和华说,人以皮代皮,情愿舍去一切所有的,保全性命。你且伸手伤他的骨头和他的肉,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对撒但说,他在你手中,只要存留他的性命。于是撒但从耶和华面前退去,击打约伯,使他从脚掌到头顶长毒疮。——《约伯记》2:1-7[[/foot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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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于歌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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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少年遇见了那个奇怪的人。他又恐惧又好奇,他的羊群反而十分平静,它们不知道人类应该长什么样子,因此还是散漫地咩咩叫着。

那个人看见他就向他走来。他提心吊胆,却有种奇异的平静,那人即使有个奇怪的头颅,他还认为他们是同胞。他等待着那个人走过来,与他攀谈,告诉他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往事。然而,对方走来之后旁若无人地开始抚弄他的羊群。

过了许久,那人才从羊群的欢叫中回过神来,开始对他说话:“我想买下你的羊群。”

他感觉有趣,就回答说:“那么,您带走它们就好了。但是,我希望能听您的故事。”

然而,他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那人交给他一个布袋,并对他说:“这之中有你此生都无法用尽的财宝,它足够买下你的羊了。”

他接过布袋,抓出了一把宝石,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羊群们从未见过这样闪闪发亮的东西,纷纷拱到他身边。

他将布袋向下,倒出了更多宝石。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布袋里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宝石。

那人又对他说:“这个口袋会随你的心意变化。你可以让它吐出其他财富,只要你能够想象。”

牧羊少年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故事放弃这不可置信的财富。那人无疑是某个童话的亲历者,但他不以童话为食。他将布袋收起来,用手把凑到身边的羊推出去,推到那人身边。

那人见他这样,便开始向前走。回头的羊都被他推搡回去,它们迟疑地看着主人和陌生人,最后被他的坚决惹恼了,都跟上了那个陌生人。他的手陷进柔软的羊毛里,突然开始想,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发声的?

那人不慌不忙地走远了,曾经的牧羊少年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他唱起一首陌生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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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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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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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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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读起来轻柔而轻快,在她步入那个故事以前,她的父母满怀希望地为她起了这个名字。他们的朋友围绕在她的婴儿床旁边,轻轻地(不希望吵醒这个可爱的女孩)向她反复呼喊着这个名字。

后来,她在受人追捧时,发现这一感觉相当熟悉。不过,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这个情景。婴儿时的记忆无法用魔法固定和找回,她只能被这熟悉感折磨。当然,这怪异的熟悉感也是新奇的体验。她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品味了很久,而她正是以这样的姿态将父母喂给她的食物含在嘴里的。这个奇怪的孩子,明明可以咀嚼,为什么要将食物长久地留在口腔?他们看着她,她看着他们,一日又一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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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名字

别人读他的名字时,总会下意识地加快语速。于是,任何人叫他都像是吆喝。他们叫他:到这里来!到那里去!

他感到不快。可这是他的名字,无法更改,会伴随他一生。他长久地忍受着,直到魔女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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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纱

他为她戴上头纱。他想起在瘟疫骑士的疆域里,她头顶着的黏膜就像头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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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被栀子花杀死的她

她躺在地面上。酒吧装潢的主色调是蓝色,她从那里看到一个平静无云的天空。

她的心里非常澄澈:她即将死去了。

那么,死去是什么?只是眼下无尽的痛苦吗?她感觉自己要痛苦地哭了。

不。死去是疲惫。是哭不出来的疲惫,或者是她已经懒于去哭。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但那里什么都没有。那些空虚的混沌,剥得再开也看不见内容。

她心想:有一个瞬间,一定有一个瞬间。她曾经无尽渴望过自己飞身而出的瞬间。现在,那个瞬间已经到来了。

杀死她的人低头看向她。她决心向他说出一个表示鄙夷的词,却不知道自己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她太疲惫了,昏昏沉沉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她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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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给予她永生的人

他知道,她不是无辜的。如果她的确那样害怕,怎么会这样坦然地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她完全沉浸在那个充满魔法的奇异世界里,她将他当成了玩具。

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他一开始就让她误以为一切只是孩子的游戏,在这之中,死是无痛且无害的。她太幼小,还不能辨别恶意,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现在,她正观察他的心脏。它会沉寂,然后重新跳动。她只需要在它复活时来上一刀,直到他永远无法睁开眼睛。她看向他的心脏,就像看着池塘里翻动的鱼。鱼的尾巴摇曳着,她的脸上挂着鱼搅上来的水珠。她看得太专注了,满脸是血,也没想过去擦掉。

未来,她会以怎样的姿态运用永生?想必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她会逐渐理解他的一切,想起他的姿态,就像看见一个久违的亲人,而她真正的亲人早已腐坏多时了。

他心中充满了怅惘。他的心脏被刺破,鲜血不断地涌出,它不明白,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它还是无法继续跳动下去。如果他就像这颗心脏,从诞生之日起就永无休止地跳动,那么停下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停下的那一刻,他说不定会后悔,想要继续跳动下去。出尔反尔之人,苟活之人,他照单全收。他早就度过了那个会因为侮辱而揪心的阶段;现在,他想用污泥淤塞住脸部。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纯真而美丽的女孩,因为撒欢地奔跑,将鞋子丢到了一旁。他对她说话,她就仰头看着他。他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在那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粗心地堆叠到了一起。她看上去像动物,像一个窄小的泉眼,像明知自己会在第二天凋谢的花一样平和而充满求知欲。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像积灰多年的壁炉,突然热切地燃烧起来。他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将火从身体里清扫出去,丢出去,丢到她身上,破坏她的安宁。他才是那个顽童,在心血来潮之际掐裂昆虫的肚腹,随后就将它留在那里,不在乎它之后会如何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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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域

他看见她站在海中礁石上。

她伸展双手欲飞,她的发丝在海风中挥动,落下海的腥味,那种咸味,他却以为甜丝丝的。

她踮起脚尖欲舞,他以为她要旋转起来,大胆地、恣意地、永远地舞动起来,那是她的所在。

他看见她的脸,一闪而过,缓缓停留,他无法分辨她的五官,于是幻想她的声音。他看见两瓣近似于嘴唇的肉,它倒行逆施,竖起了身体。

她说:“指认我!怀想我!让渡我!”

她的身体瞬间歪斜了,栽入海中,白色的浪花在暗沉的天空下像积了许多年的灰。在他的注视下,这片海域从来没有翻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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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向他的时刻

她观察着许多预言中会杀死她的人。他们之间没有共通之处,也没有特别之处。她只给每个人一小会的时间,看完一个就到下一个,就像个有着一目十行习惯的爱书人,什么都没有记住,却不想漏掉任何一页。

她看到他时,他还要幼小得多。在篝火晚会上,他的脸被火光照射得十分通透,她没能看到他的脸,以后也就不再看到他的脸。她只看到他忧愁的眉头皱在一起,产生了细碎的阴影。她看见他将手举起,举到耳边,又怯懦地将手放下了。他那厌恶的神情和犹豫的举止将她拉住,让她停下了脚步。她要他做完这个动作,要他吐露真情,要他永远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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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向她的时刻

他面对一条清澈的河流。如果有人问起他的故事,他会如何回答?这随他心意,因为一切痕迹都已经消失。面对被硫磺火焚毁的故乡,他心想:他可以将整个故乡任意塑形。

水面映现出他那古怪的头颅。如果是他从前的人类的脸呢?他想不起来了。他将手探入河流中搅动,在涟漪之中看到了亲人面貌的一角。他向上拨,他们就一脸高兴的神色。向下拨,他们就会哭丧着脸。他们忍受着他的玩弄,最终血肉模糊,沉入水中。

如果是她呢?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脸。她浮现在水中,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他将手指探入水中,河水冰凉,他想着要让她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她将食指竖到嘴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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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话的另一种演绎

黄昏透亮如影子。他不由得思考,一日时光多漫长,为什么只在这种轻佻的时刻他才意识到她站在他身边,和着层层叠叠的纱裙。魔女永远是一个富于挑逗性的名号,它邪恶、脆生生、忘乎所以,哪怕她将身体严实地裹进密不透风的布料里,他也以为那是一个勾起的食指所拥有的不同姿态。她双腿并拢,又笔直分开,分明站立着,却有舞蹈的意味,后来他会在宫殿浮雕上见到那些别无二心地跳着舞的小天使,认为后者不过是对她的拙劣模仿,旋即觉得好笑:天使,模仿魔女?想象中的问句带有一个表示停顿的逗号,那是纯洁善良的神之造物对堕落者的拱手拒绝,她却逼近他,说:“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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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流放地

你的心也在为我跳动吗?哪怕一秒?哪怕一瞬间,你心中所想与我同一。
怯懦之人嗫嚅着嘴唇求死。但我们是故事中的人啊!
抓住你的手。抓握住你的手。
你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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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成型之前,那个字眼

但是,她那时究竟在想什么?她愉快地笑着,仅仅是那样的笑容就让他如堕无底深渊,这样空壳一般的笑,如果不是全身心的感情,那就是完全的忽视。

他想对她说出那个字,那个概括他所有感情和过去的字眼,他必须将这个字从所有的思绪和动作中采撷出来,就像捧起她的心脏,汩汩地流着血,吃吃地流着泪,因为要永远与你分离了,永远地、逐渐地、必然地与你分离,他在骤然增大、轰然回响的剧痛中忘记了礼节,忘记了为人的尊严,忘记了呼吸的可贵,他没有握剑的手按着她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多渴望在她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将这个字加在她身上——以证明他存在于她的故事长河里。

但是,但是啊,她说:“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将那个字眼排除于我们的故事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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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罪之人,无垢之身

魔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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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歌谣

魔女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室内,少女正在一针一线地缝补衣服。

魔女突然对少女说:“那个声称对你一见钟情的骑士在隔壁村庄,高烧不退,说着胡话。那里的庸医治不好他,他快要死了。”

少女毫不在意,继续缝补衣服。毕竟,那个骑士的命运和她毫无关系。他不比她现在捏着的针要重。那个骑士长什么样?他有被烈日炙烤之后的皮肤,他有坚实的肌肉,然而,他无法抵御突如其来的死亡。

少女开始哼起一段旋律。魔女来了兴致,问她:“这是哪首歌?”

少女说:“我不知道,只是偶尔听来的。”

魔女说:“请你唱大点声。我想听听。”

少女朗声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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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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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人啊
不要再忧心
我与你
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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