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奇迹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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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奇迹的终点,一切奇迹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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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想过,“奇迹”这个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词,到底指的是什么?

概率足够小的偶发性事件?不错,这的确比较符合大众的认知,甚至可以作为官方的书面定义看待。但真的如此吗?

不,我不是不认可你的话,只是我觉得这个词,还能包含多得多的东西。

你一定还记得一年前的那次事件——虽然从头到尾就没有多少人知道真相,大家看见的都只是基金会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更何况后来又对关于它的真实信息进行了一次大清洗,以至于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奇迹。

哈,不错,所有奇迹消失的那一天。

为了那一天,我们进行了长达五年的布局。那时候,关于它的每一篇文档、每一张图片、每一个字节,都被悉心保护在这个巨大组织最坚固的地堡和最安全的服务器中,与外界的一切毫无干系;然而时机一到,啪,它立马就被公之于众,成为每个国家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挂在口中的话题。

对,引发这一切的仅仅是一段不到千字的公告,而它掀起的波澜则淹没了这颗星球上每一寸有人烟的土地。

然而你知道这一切又持续了多久吗?十三天。

不,我不是指那个。其实早在第七天的时候那些言论就渐渐平息了,这不重要。

我说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是在第十三天凌晨两点,当汽笛声湮没在火海中时,当六十三条生命在灰烬中逝去时,那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一切奇迹的终点,结束于一次奇迹。

------

平静如常的下午。甄肆走进站点边他常去的沙县小吃,立马招来一阵艳羡的目光与惊叹——倒不是因为他那件面前还算干净的白衬衫与这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格格不入,而是因为他胸前的黑色名牌,上面画着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图案:两个同心圆,还有三个指向中心的箭头,以及旁边雪白的三个大写字母,下面用小字注明了他的姓名和职位。如果还有人不相信的话,那就看看他刚刚放进口袋里的东西吧——那是驾驶基金会公发车辆所必需的,一张如假包换的权限卡,“LEVEL 3”这几个粗体大字仿佛把周围的人都压得缩小了一圈。

那些对着甄肆啧啧称奇的顾客大都只是过路人,自然不知道他习惯于在每周六来这里吃顿午饭,因此才这样大惊小怪;不过这也难怪,自打帷幕之下的一切在世人眼前揭开后,所有超自然组织的招聘处一夜之间全部人满为患,能进入其中的必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有人自以为家底雄厚必赢无疑,然而之前的招数在这全部没用;上下打点吧,除了UIU之外的组织几乎没一个差钱,更何况现在它也已经和联调局其他部门搅在一起纠缠不清了;找关系托人吧,帷幕里的人你又根本没机会认识。所以最后被选上的自然全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当然叫人眼红。

不错,他就是这些佼佼者之一,甄肆满意地想着,这是他十余年的努力得来的成果。于是他享受着空气中这种微妙的气氛,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不过帷幕是怎么碎的来着?他想起来了,那时是一次全球范围突然爆发的K级情形,当所有组织都在想办法掩盖它的时候,GOC直接启动了拨奏曲程序,在联合国总部大会堂把维持了上百年的帷幕一把扯了下来。结局很完美,人类胜利了,甚至一切基础设施乃至人口的损失都在几年之内被完全弥补,不过帷幕却再也不可能恢复了,只好这么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让这个世界慢慢地重新咀嚼和消化着那一切它闻所未闻的事情。

后来呢?对了,还有几桩大事。国安十九局发布了中国大陆地区超自然组织的暂行管理法案,虽然实际上对基金会这种巨头屁用没有。D.C.al Fine遭到刺杀。GOC宣告解体并分散入联合国各部门,108议会并入安理会。基金会在《全球超自然日报》的超自然组织综合实力排行榜中连续五年夺冠。混沌分裂者的德尔塔指挥部被确认完全撤出这个国家——这意味着他们可能已经放弃了在这里同基金会硬碰硬。基金会正式对内宣布实施双赤字经济政策,并同意有限度地参与地方性政治。甄肆一边思索着,一边缓慢地随着队伍往前挪动。

今天他照旧点了一盘大排饭,外加一份蒸饺。其实他想要的只是套餐里的大排,但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好意思问那东西能不能单卖。他思索了几秒,又加了一罐乌鸡汤。现在他确实很需要一些补身子的食物,因为上周他所在的工程部突如其来地接到了O5的直接命令,要他们搞出一列完美的装甲列车来。他们折腾了一个多月才让设计稿完全符合了甲方——或者说领导——的要求。现在他刚刚逃离难吃得要死的站点食堂,急需安慰自己在过去一个月中与清汤寡水搏斗的肠胃。

他端着自己的菜离开队伍,终于找到了一个靠近电视的空位置坐下。他从桌边的木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一低头发现老板娘在饭里给他多加了个卤蛋,在碧绿的炒青菜堆中显得尤为扎眼。

她也发现我很久没来了,甄肆想道。他咬了一大口卤蛋,蛋黄入口立马变得粉糯,让他感觉喉咙里传来了那种被噎住的满足感。于是他用调羹舀了小小的一勺鸡汤,吹了两口,送进嘴里。

这时电视里传来一阵雄浑的交响乐,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和咀嚼着的嘴,目光全部聚焦到了屏幕上来,原本喧哗的店面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这种标题音乐不常出现,一般只有国家政府、联合国和基金会才能动用,一放出来肯定要出大事,且不说与所有人性命攸关,最起码也是要影响之后的历史走向的。甄肆把勺子放回汤罐里,顺手握住靠在盘子边沿的竹筷,抬起头来,正看见公众所熟识的CCTV的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

三十秒后,他那得来不易的安宁便消失了。

当听到最后那句话时,他呆愣在了原地,随后怀疑地审视着屏幕,好像这电视里在播放的不是什么新闻而是上个世纪的劣质短剧;仿佛回应他的质疑一般,主持人再一次重申了他所讲的内容,并且这回还贴心地补上了一句公式化的“不要惊慌”。

这次他真的愣住了。他的目光停滞在主持人手边的讲稿上,尽管在这个距离它上面的内容看起来只是一片模糊的黑点。筷子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靠。”他喃喃骂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

大批大批成群结队的人拥进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闪光灯与快门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不少人为了抢到好的机位已经开始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最后只好被保安送走。剩下的人终于慢慢地找到了自己可以接受的位置,把他们的三脚架在面前支起来,仔细调整相机摆放的角度。

在一阵不怎么愉快的骚乱之后,会场终于平静下来。讲坛后,早已等候多时的男人放下手中的稿件,抬头对着包围他的各种长枪短炮挤出一个标准而有仪式化的微笑。在他背后,巨大的LED屏幕亮了起来,二十米高的圆形标志将他衬得无比渺小。

如果屏幕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巨大的话,那就更不必说承载它的建筑了。这座演播中心在五年前由联合国启动建设,经过三年才正式宣告竣工,庞大的地基几乎占据了半个市中心,站在楼顶更是能直接平视西环外那座著名的摩天大楼。其实金字塔形的主体建筑只占了工程面积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内部绝大部分空间都用于会议及行政工作,像这样的大厅只建造了三个。而外围更广阔的地区则建满了各种附属设施,基本上全是对公众开放可以买票参观的,刚建好那会可真是一个人山人海,在门口光是抓黄牛就足够把这个市的看守所全部填满;不过,几周之后,就一张票也没有卖出去过了,只有附近的几个小学每年春游的时候会来订个团体游。

不过每当那三间演播厅的大门打开的时候,情景便截然不同了:人们都会聚在屏幕前或挤在观众席,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某人走到台前,宣布这个世界今后将去往何方。这种事件每次发生都盛况空前,而现在,也不过是第三次而已。

现在人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看着在巨大的背景下显得渺若微尘的那个男人,揣摩着他手里的讲稿究竟写着什么,等待着他吐出每一个字。

“你好,在座的,以及正在看着这里的所有人。”

“很高兴各位能抽出时间,参与我们的这次发布会。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交齐,来自SCP基金会,是筑轨计划的提出者和总负责人。哦,当然,各位应该都还没听说过关于我,以及关于筑轨计划的事情。不用紧张,也不要疑惑,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讲的主要议题。”

他朝舞台右侧抬了抬手,屏幕上基金会的图标立马隐去,随即出现了同样大小的一个黄铜色徽标:外圈依然是基金会标志的样式,而内里的三个箭头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弯曲着向远方延展的轨道,构成一个渐行渐远的“S”形,让人感觉好像能透过这窄窄的轨路看到无限的远方;那里也理应有这么一条铁轨,它能一直伸展到世界的尽头,无穷无尽。

“筑轨计划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提出,在此后的时光里,它一直处于极高的保密状态,直到今天它正式开始施行,我们才选择将它公之于众。”

梁交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讲坛,把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来回踱步,尖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双眼睛,透过无处不在的镜头,这直击灵魂的双眼同时也出现在了世界上千百万人的面前。

“也许各位会感到奇怪:如果只是一项重要工程的话,那只需要动手去做就好了,至多发表几次书面公告,没有理由这样大费周章。但,各位,我们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希望每个人都知道筑轨计划的实施意味着什么,因为它真的与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他看见观众席上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时不时还有几声轻轻的惊叹传来。他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不和谐的声音平息下来。

“现在我们有必要向各位解释一下筑轨计划究竟为何物——其实很简单,我们已经成功通过概率类异常修改现实,使得一切概率足够小的偶发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均被完全抹除。用更通俗的话来说,我们消灭了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不管是人人所厌恶的意外,还是你们口中的奇迹。”

人群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大声提出自己的异议与疑问,其中不乏有相关组织以及联合国的官员当场起身对他发出警告与谴责,然而在混乱中这一切都难以传达到位,梁交齐只能见缝插针地回答他听到的少数几个问题。

“请问为什么基金会要启动这么一个工程?”在观众席最远的一个角落有人举手这么问道。梁交齐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人的脸,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好问题。在过去的近百年间,我们经历了数十次规模巨大的破坏事件,每一次都导致了至少数十万的人口伤亡和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根据概率学部的统计,这些事件发生的几率都是微乎其微的,只是这极小的概率恰好被我们碰到了而已。我们启动这个计划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必要的损失,让人类从此拥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在既定的轨道上长久延续。”

“这很荒谬。”等到现场的骚动渐渐安定下来一些的时候,联合国观察员Karl•Cliver把他桌上的话筒打开,“基金会本身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奇迹中走到今天的,更不必说这个世界了,在过去的所有末日情形中,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次数里人类都是依靠偶然出现的奇迹才得以延续。对不可预测的未来,我们理应抱有敬畏,这已经成为了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重要思想。我无权直接对贵方发出警告,但恕我直言,这不仅违背了基础的伦理道德,从长远角度来看也和自杀无异,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

“不错,先生,您冷静的态度与思维的深度值得我们钦佩。看起来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梁交齐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明显,仿佛当冰雪在阳光下融化后,其下覆盖着的东西才逐渐显现出来,那是早已预料到一切之后的从容、镇定,甚至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玩味。“所以现在我们需要补充一些信息,好帮助各位理解现在的状况。”

背景再度变换,几个柱状统计图取代了筑轨计划的标识,纷繁的色彩一时间让人有些眼花。“这是近些年来我们对类似灾难事件在此后的发生概率进行的统计。这样展现各位可能还是不太清楚,我简要解释一下:即使在最为悲观的估计下,所有已发生的K级情形在未来五十万年内再度发生的概率均低于百万分之三,几乎趋近于零。这就是筑轨计划的理论基础,我们可以通过操控概率的方式来完全杜绝它们的发生。至于我们进行抹除的范围,由于所用异常本身的性质不能精确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抹除上限处于百万分之四到百万分之九之间,对绝大多数正常事件都不会产生影响。”

“我还是不认同你的观点。”Karl的声音依旧坚定,“当今社会的背景下,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抉择虽然不是随处可见,但却依然占据了相当一部分比重,并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比如说,某个岗位有一百万名求职者进行竞争——这种事情你们应该经历了很多——如果你们抹除了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个世界该如何运转下去?!”

“不用担心,先生,请听我说。我们的工作还有一层限制:只有完全随机事件才会被纳入抹除范围。比如您刚刚举的例子,如果有一百万人竞争一个岗位,不考虑其他条件的话好像确实是每人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但不论怎样,总会有人被选上的。这种事件的发生过程是随机的,但结果却是必然——有人成功当选。像这样的事件并非完全随机,并不会被影响。这样,对当前世界造成的损失也会被抑制到几乎为零。”

“就算这样,你们依旧有可能违反了宪章。人类应当完全自主地掌控未来——这是极为重要的。我会立马向安理会报告,你们最好停止这些行动并接受调查。”

“为什么不呢?先生,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您可以离开了,如果希望进行正式交涉的话,请快些通过官方渠道发送书面申请。”

他的微笑又添了几分,看着对方因愤恨而有些颤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

“哟!兄弟,怎么想起来我了?还是说你就是运气好,得了个公款旅游的名额?”

袁规从冰箱里拎出一罐廉价的啤酒,顺手抓起两个玻璃杯,想了想又把它们放下,从旁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旁边找到了比较干净的另外两个。“公款旅游能弄到美国票,还真有你的。最近你那边咋样?那不是有个贼大贼带劲的电视台吗?好像基金会派人去宣布了一个什么……什么计划来着……”

“筑轨计划。”甄肆从略微整洁些的餐桌旁站起来,帮助他清理出一块足够宽敞的空地方来,好让他把杯子放下。

“诶对对,就是这个。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不过在网上也看了个大概,好几个论坛挤满了骂基金会的,帖子一天换一遍发起者还不带重样。搞出这种动静,难道基金会脑子抽了不成?”

“我看你才是脑抽的那个。站点宿舍不香吗?专人打扫不方便吗?我好不容易给你弄到基金会里结果你搬出来自己租了个房子?在美国租房不要钱的吗?”

然后袁规呵呵笑了起来。他从这句话里听出自己的好兄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愉快,那也就意味着他不是因为意外缠身才找到这里来的,这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好事。

“所以基金会到底干啥要搞这个?他们说是保护人类社会安定……纯胡扯。你说呢?”

他回过头,嘴角原有的弧度又增加了几分,凄惨的微笑在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来。

“我也不信。”他只是这么说。

------

他看见病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了,于是站起身想看清来人是谁。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朝门外走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差点因这猝不及防的一拽而摔倒,踉踉跄跄地跟着医生来到了门外的走廊。

医生转身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把双手搭在甄肆肩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有麻烦了。”

他停顿了一下,把头扭到一边,像是不愿意说出下文;然而他摇了两下头,终于把目光投向原处,正对着甄肆眼中的不解。

“你母亲在市医院的那次,真的误诊了。她患的不是肝癌,而是……”

他松开甄肆的肩膀,颓唐地往旁边走了两步,仰头深深叹出一口气。

“异常所致的。休谟指数报告已经核对过三次了。真的。”

他感觉腿有一阵发软,踉跄两下才勉强站稳。

“这个病具体成因还是不清楚,我链接到基金会的公开数据库才找到一点资料。它以半年为一个发作周期,初期最为致命。之后的几个月症状会显著平缓,直到下一个周期。目前数据库里最长记录是全疗程情况下有人撑了三个周期,像您母亲这样熬过五个周期还没有显性症状的人……可能全国,甚至全世界,就这一个。但是这几天她也开始腹痛腹泻,这次,可能真的逃不掉了。”

他们没有说话。甄肆知道“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它的潜台词就藏在字里行间,藏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筑轨计划,这句“可能”,变成了“一定”。

他们不能再指望奇迹了。

“把数据库检索链接给我。”他低头拿起自己的终端,用颤抖的手指笨拙地输入自己的SCiPNET密钥。“我有权限,我帮忙找一下有没有更多信息。”

> 休谟类恶性伪装症:性质恶劣的罕见病,因发病症状与恶性肿瘤病极其相似、极易导致误诊而得名。目前无根治可能,传统靶向治疗亦无明显作用,仅有特殊药物干预可部分遏制病情发展……

他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内容,直接翻到了页面最底下。

> 治愈案例:暂无。预测在五十年内仍无法解决该问题。

他骂了一声,一拳砸在走廊的墙壁上,然后整个人都靠了上去,把脑袋埋在手臂间,全然不顾右手钻心的疼痛。嘭的一声脆响很快被墙体上薄薄的一层塑胶吸收,他没有听见捶击的声音,也没有听见自己发出的那声无力的呜咽。

恍惚间,他感觉医生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这样吧……那个特效药我们医院还有库存,等会我给你再开张单子,有需要就去药房,一天两次,每次吃三片。还有,我存着一点岿阳派的丹药……”

“你说什么?!”

“冷静,甄先生,冷静。我知道这东西很贵。那是朋友送的,没花我的钱。你把丹药拿去,等下个发病周期的时候叫值班护士帮忙,她知道怎么用药。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撑上三五个月。”

“你怎么……”

医生松开了手。“也许你不了解。甄先生,我快退休了。我从死神手里抢了四十年的人命,之后我还会去开讲座,让更多人和我一起干这事。即使到最后我也不会马虎的,相信我。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甄肆无力地转过身来,两腿一软,靠在了附近的长椅上。他听见医生离去的脚步,但他没有抬头。

“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此时医生正准备离开去参加另一次会诊,听到这话,他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微微转过头来。

“如果那七十亿分之一的概率回来,我妈会好起来吗?”

医生透过眼镜片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在估计这句话的分量。

“如果无外部因素干扰的话,”他顿了一下,“根据目前的研究,按照先前的情况,有希望。”

他不知道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他起身时,他只看见了走廊尽头另一个蹲在墙角抱着头哭泣的人。

如果是真的,那他终归得做些什么。

------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筑轨计划给……办掉?”

甄肆点了点头,灌下一大口冰啤酒。

“这怎么能成?!”他大叫起来,“我管安保的,我告诉你,我知道那玩意的防卫程序是什么水平。它整个操控装置都装在半米厚的铁盒子里,门都焊死了,放在载了一堆机枪大炮还他妈加固过的火车上,在好几个特外站点之间来回运输,具体路线没人清楚。更要命的是,火车上还载了五打精锐特遣队——对,六十号人全天候守着。你拿什么去打它?就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的病去送死?!”

甄肆没有说话,在自己的终端上点了几下,递给袁规看。一个小红点在暗绿的背景下尤为引人注目,它在屏幕上游移、转向,随后又确定了新的路线,笔直地往前开进。袁规认出来了,这是他所属的站点附近的全息地图。

“这……?”

“那辆列车的实时位置。我之前视察车厢部件制造车间的时候就看见筑轨计划的标志了,今天终于彻底证明了这件事:那东西就在车上。”

“你怎么弄到的?”

“那辆列车的设计工作,有一半是我干的,包括系统设置。”他挥了挥手,示意袁规再拿罐啤酒来。“干的活多了确实累,不过也有好处——为了工作方便,工程部很多人习惯在设计时留个后门程序方便检查,面对复杂的系统更是如此。而现在,这辆车上,有百分之九十的后门在我手里。”

袁规没有说话,一仰脖子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行吧,你还有点赢面。带我一个。”

“我没说让你参加!”甄肆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我来找你,就是想用你的权限从武器库里拿点装备,这样最起码不会当场暴毙。现在你来瞎掺和什么?!”

“我这条烂命是你给的。”袁规伸手把他的杯子拿走,“你可能没印象了,但是我记得比谁都清楚。那时候我只是个留学生,我站在燃烧的街道上不知所措。到处都有东西在爆炸,走两步就能碰到死人,空气中全是烤肉味。我缩在一条小巷子里,旁边地上的尸体已经摞了三层,满地都是血和差不多的东西。它们很快就找到我了。”

他盯着手里的空杯子,仿佛从那里面看到了过去。“这时候你来了。你用手枪朝它们开火。你当然打不过它们,但是你还是过来了。你趁它们没反应过来把我拖走,一路跑到基金会的临时据点。”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活下来,又有谁会向上面报告说我的军事思维特厉害,谁会告诉我说你被基金会破格录用了?!”他大吼着,甄肆看见有两滴眼泪从他的脸颊划过。

“这事我干定了。”最后他说,“没得商量。”

甄肆没有说话,小口小口呷着杯里的酒。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按理说此时已是深夜,不应该有人前来拜访,此时的敲门声多少有些古怪;然而敲门声一下紧似一下,仿佛催着他们赶快做出决定。

他们对视了一眼。怎么办?

开。

------

房门吱呀一声响,声控灯随即亮起,不稳定的光照亮了夜色。他们看见来人全身裹在黑袍中,尘埃洒满了布料破碎的边缘,脱落的金粉在衣料上勾勒出斑驳的奇术回路,而他的面孔则隐在兜帽下浓重的阴影中。

“我是前全球超自然联盟的奇术师。”他的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而非来自这具身体。“两位,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有话要说。”

“GOC已经没了。”唰地一声,袁规从外套底下抽出他的配枪,枪口笔直地指向他的心脏。“说明来意,否则立马离开。”

来人缓缓地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他们看见了他手腕上模糊不清的铭文,这表明起码他真的曾为GOC服务。

“我可以拿证件吗?”

“当然。动作慢一点,别耍花招。”

于是他从层层叠叠的长袍底下抽出一张纸片。袁规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接过证件,转手递给甄肆。

甄肆甩了两下卡片,发现它因保存太久已经有点变色。他看见正中间印着GOC的蓝色五角星标志。

> 姓名:Trayce Jennings
> 
> 所属:全球超自然联盟奇术攻击小组1124
> 
> 职称:组长
> 
> ……

“应该没有问题。”他摆了摆手,示意袁规先把枪放下。“你为什么来这?”

“为了做和你们一样的事。”他答道,“把奇迹带回来。”

“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我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来自D.C.al Fine女士的直接指令。”

“她已经死了。”

“那是在帷幕破碎之前。她把攻击小组1124的指挥权全部转交给了我,要求我的小队暂时脱离GOC,在这一地区潜伏,必要时肃清可能威胁人类的异常。像这样的小队还有许多,可是我们互相之间没有联系。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至于信不信,是你们的事。”

“你的队员呢?”

“都在这了。他们……会帮忙的。”

他把脚边一直没被二人注意到的那个大箱子打开,两套护具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都曾见识过GOC的科技水平,也曾参与过几次联合行动,自然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白色套装。甄肆注意到这两套装具上不仅落了明显过多的灰,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人动过,在角落里甚至还有暗红色、疑似是血的东西。

他们都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开口询问。

“所以……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我就住在楼上。”他指了指头顶,甄肆仰头看去,发现天花板上刮的大白似乎有点开裂了。“刚刚你旁边这位似乎有点……激动。我听得很清楚。”

“那你又凭什么信我们?”

“我没有办法不信。”他顿了一下,摘下兜帽,露出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来。那脸上明显有许多与年龄不符的皱纹,好像用刀刻上去的。“al Fine女士在潜伏后第二年就被刺杀了。我的亲人则是在更早些时候,在那次末日情形中遇难,就我所知道的情况而言,无一幸存。我最后的两位战友,在三年前街区行动时与基金会的快速反应部队遭遇,由于联盟已经解体,我们被认定为不明武装威胁。他们在这次交火中牺牲,最后我也只能抢回……遗体。”

“我真的,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我最怕的就是,自己就算死了,也只是默默无闻地死,毫无价值地死。”

“而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你们也认为它会危害人类,对吧?”

“所以,我愿意赌一把。”

无人说话。

终于,甄肆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先进来再说。”他回头扫视着杂乱不堪的房间,不禁有些心烦意乱。“老袁,帮忙给他找把椅子出来。我们坐下来谈谈,三个人去打一火车精锐,胜算有多少?”

------

当夕阳终于离开了拥抱着它的山峦,夜色将余晖涂抹成一片寂静的黑。甄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它看上去虚无缥缈,只有全息目镜中显现出的隐隐约约的淡蓝色轮廓标示出他的身形。他抬头往前看去,另外两个身影也到达了预定的地方。他试图看出那两圈荧光中究竟包含着何物,然而装具的光学隐形忠实地发挥着作用,他只能看到另一面那随风摇动着的草地。

“复述一遍行动要领。”甄肆调整了一下头盔里整合的通话系统,直到队友的应答声变得清晰可闻。“我和袁规从列车后端开始搜索,Trayce,你从车头开始。如果发现操作终端,立马报告,我们需要让Trayce利用奇术传送进密封舱。”

“还有呢。”袁规哼了一声,“我们可不是来打架的。”

“不错。尽最大可能避免战斗,尽量沿火车外壁前进,尽力做到不杀人——这可难了。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对吧?”

> 目标点距离编队剩余:500米

此时一束光刺破了山谷尽头的浓雾,笼罩了轨道两旁的一切。甄肆看见光束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毫不衰减地继续向远方飞去。

“我们只是尽力而为,没法应付就马上撤,保命第一,记住。”

> 目标点距离编队剩余:300米

他们可以听见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并且感受到了那庞然大物临近所带来的震动。它飞驰着冲来,车头的棱角清晰可见。

> 目标点距离编队剩余:100米

“这里有个急弯,记住,它一拐弯就跳,不要犹豫。”

他听着引擎的咆哮声穿透降噪耳机那厚厚的隔音棉,澎湃的声浪填满了夜色中的静谧。使用内燃机这个想法是他提出来的,他不希望自己精心打磨的工程吃上一枚电磁脉冲炸弹就趴窝——如果这个建议被拒绝了,那现在的情况将会变得多么简单。

> 磁力辅助系统状态:开启

甄肆看见离自己最远的那个虚影略蹲一蹲,起跳时精准地抓住了驾驶室旁的栏杆,即使隔着两层金属障壁,全息目镜的显示依然清晰。没有时间犹豫,他向前猛冲两步,手上的磁力装置咔地吸住了通往车顶的扶梯,整个人随着列车往前飞去。

“不要上去。”刚刚站稳的他拦住了紧随其后正准备往上爬的袁规,“顶上有三个电磁炮塔,还给车厢里的人留了射击孔。我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完全迷惑热成像监测。”

他们沿着金属外壁缓缓前行,扒住每一个突出的物体来稳住身形。甄肆感受着时速两百公里的风在耳边呼啸,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些不速之客粗暴地从车体上撕扯下来扔进飞速往后退去的黑暗。他只能寄希望于白色套装的磁力辅助系统足够可靠,同时手上暗暗加了几分力。

“停,停,前面没路了。”他猛然收住了准备往前跨出的右脚。“铰链那里套的是橡胶。”他伸手去试了试,没有吸住。

“咋办?”他从耳机里听见袁规正喘着粗气。

“这节车里好像没人。你过来的时候看见人了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他说着,把左臂伸进扶梯与车体的空隙里勾住,右手在左前臂装甲的操作面板上点了几下。

“你干什么……哦!”

> 最高权限确认。欢迎,经过授权的人员。

邻近的舱门唰地滑开,露出黑洞洞的车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箱子。袁规往左挪了两步,一发力跳进敞开的黑暗中,又伸手把甄肆拉了进来。

舱门猛然关上。他们迅速各自找到一个角落隐蔽起来,让自己的眼睛适应突然消失的光亮。

> 磁力辅助系统状态:关闭

“我还是不放心。”甄肆活动了一下没有磁力束缚的双腿,“不管怎么样,先搜一遍。”

于是他们分别选了一个方向朝前推进。甄肆握紧了手里的枪,准备好在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遭到袭击;然而枪口所指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活物出现,直到他终于走到了车厢的尽头,面对着坚不可摧的铁壁,他才相信这里真的安全。

“前段肃清。”

“后段肃清。”

“真的没人,但是那玩意也不在。来前面汇合,准备推进。”

------

密封门无声地滑开。瞄准基线扫过空荡荡的车厢,没有任何反应。

“确认安全,可以突入。哦——”

正当他迈出第一步时,脚下传来咔哒一声不祥的异响。他低头看去,原本平整的地面此刻居然规规整整地陷下去了一块。

他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操!”

他们立马扑向最近的掩体,紧紧靠在那些结实的大铁箱子背后。敌袭警报凄厉地响起,暗红的应急灯光填满了狭小的过道。

> 全体安保人员注意:三号车厢后端压力传感器监测到未经授权人员进入。立即按预案前往指定位置接敌。

广播刚刚响起,车厢尽头的铁门豁然大开,弹雨毫不犹豫地扑向还未来得及隐蔽的两人,钢铁碰撞的火花席卷了一切。

压制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这死亡的鼓点戛然而止。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表明对方正在收缩队形,谨慎地向这边靠近。

袁规的头部中了一枪,变了形的子弹卡在碎裂的面罩上,激起一大片错误提示。他一把扯下已经无用的目镜,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这时甄肆重新启动了光学隐形程序,从铁箱的边缘探出头去,全息目镜的视野中投射出三圈死亡的红色绞索,套住了最先逼近的敌人。

> 辅助瞄准系统状态:开启
> 
> 可以开火

真的要开火吗?

甄肆的手抖了起来。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他这辈子只在站点收容失效时侥幸干掉了两个落单的混沌分裂者,而杀完这两个人之后他就吓得缩在墙角抖成一团。他真的不擅长,也不想杀人。

以现在的状况而言,朝对面的脑袋开上三五枪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不想。可是……

可是如果你不开枪,死的就会是你,你的朋友,还有你的亲人。

所以,必须得有人死。

这是一条不归路,没得选择,也无法抽身。当你踏上了它,你就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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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上靶。”袁规一把抢过甄肆手里已经打空子弹的伯莱塔M9,检查一下枪膛过后又把它扔到一边。

“我说,当年你救我的时候打得不挺好的吗,现在十米的固定靶都这么费劲了?今天我给你开了个后门,手枪弹不限量,国内站点可没有这么带劲的靶场,好好珍惜哈。”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四处摸索着找打火机。

“呃,我也不知道。”甄肆揉着被后坐力震得生疼的虎口,找了条椅子坐下。“出外勤的时候总感觉很顺手,可是一到射击考核……我就不想开枪,打也打不好。”

“那是因为你没搞清楚开枪这件事。”袁规把点着的烟从嘴里拿出来,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开枪不是把准星照门什么的对准然后扣扳机就行了,你还得搞明白很多。为什么开枪,朝谁开枪,为谁开枪,虽然指导手册上没写,但是这些问题真的是会影响弹道的,信我。”

“这有点玄乎了。“

“没错,而且对某些人来说这些确实没用,他们是为开枪而开枪。不过兄弟,咱们是一类人,这我知道。开枪之前想一想这些东西,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把保险打开。”

“如果不这样做呢?”

“应该也不会怎么样,该打歪的还是要打歪。不过,”他把烟塞回嘴里,重新捡起桌子上的枪递给甄肆,“我觉得你会这么干的。”

------

他没有说话。瞄准镜的光环套住了第一个人,那圈显眼的鲜红变成了绿色。

枪声被耳机阻挡在外,但是他看见了枪口的火光与烟雾,感觉到枪托猛击着他的右肩。弹头裹挟着汹涌的动能飞向既定的目标,仿佛毫无阻力地穿透了对方的高强度防护面罩,撕开皮肉与血管,击碎坚硬的颅骨,在他身后染出一片殷红。

他继续打出几次点射,每一颗子弹都精确地命中敌人的头颅。趁着对方寻找掩体的时机,袁规猛地跃起,手中的冲锋枪开始向外喷吐火舌,在舱壁上激起一片火花。他冲到了更近些的一处掩体,伸手把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拖到身边翻找着什么。

最后他一把拽下了尸体胸前挂着的那颗进攻型手榴弹,光滑的弹体反射着顶灯的红光。他把手指伸进拉环,正欲起身——

“停下!你他妈给我停下!”甄肆被敌人重新组织起的火力网压回了掩体后面,朝麦克风怒吼着。“这里环境复杂,你扔不准的!他妈的弹回来炸到自己怎么办!”

“那我就看一眼再扔。”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装备,把枪带挎到肩上,伏在掩体边缘等待着。

“你他妈不要命了吗?!”甄肆一边把枪探出掩体回了几枪,一边把通讯系统的功率调到最大,吼声直震得袁规耳朵疼。“我看见了!三杆机枪!五个火力点轮流压制!你怎么看?你他妈要看什么?!”

“如果我不扔,他们就要扔了。我命大,你知道的,信我一把。”

“我说过几次了,被发现就他妈赶紧撤!你给我——”

在袁规起步的一瞬间,一颗子弹掀开了他的头盖骨。它在前额穿出一个小小的洞,搅烂脑组织之后在另一端开出一个更大而又不规则的口子,鲜血混着脑浆飞溅出来,洒在冰冷的钢制地板上,绘成一幅死亡的抽象画。

然而他的手臂还是挥出了最后一击,坚实的金属固体沿着既定的轨道飞出,梆地砸在复合板材上,带着残余的动能反弹到了敌手的脚边,最后骨碌碌地转动几圈,停了下来。

甄肆看见袁规的嘴角似乎往上扬了一点,但他看不真切,也没能听清耳机里最后传来的微弱声响。

“嘿嘿,不错。”

然后他似乎看见友人的眼睛变得黯淡了,失神地望着冰冷的天花板,映出两点虚假的光彩。

火光拔地而起,冲击波顺着过道席卷了整节车厢。甄肆听见身侧的玻璃咔嚓一声碎成了无数碎片,外侧钢制的卷帘感应到了袭击,正带着微微的机械噪音徐徐放下。

> 1124-γ 生命体征消失
> 
> 1124-γ K.I.A.

“操!”

他留下一句怒骂和两滴眼泪,飞身翻到窗外。

> 磁力辅助系统状态:开启

随后赶到的敌人搜索了整节车厢,却只看见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破碎的玻璃后那铁黑色的壁垒。

------

当Trayce捏碎了最后一名敌人的喉管,甩掉手上粘稠而温热的血时,他看见了眼前通体漆黑的密封舱。

他眨了两下眼,试图透过目镜看出里面的样貌;然而三次增强扫描过后,屏幕上仍然只有那个坚不可摧的大铁箱子。

只能自己进去看一眼了。

他闭上眼,朝半米厚的复合装甲伸出手。EVE粒子在指尖汇集、流转,空间在这粒子的旋舞中泛起涟漪。

> 检测到用户1124-α疑似违背此次行动第二要义:尽可能减少伤亡,无论敌我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是不得已的自卫。”

> 根据推算,保持潜行有80%的概率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抵达该地点。而您进入车厢之后立马解除了光学迷彩,随后消灭了六名敌方目标

“……关闭有关该条目的提示推送。”

> 好的

他叹了口气,看着装具内置AIC的窗口从眼前消失,重新把精神凝聚于手心,试图找回刚才的感觉。他成功了。

只不过在启动短距传送之前,他猛然转身一拳挥出,经奇术强化的手掌直接洞穿了最后一名敌人的胸膛。

他把被染成深红的拳头抽出,看着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能感受到生命随着四散的血液在流失,他能看到对方眼睛里消散的光。

咔哒一声,他卸下敌人的枪,发现他早已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他摇摇头,抓住对方的脖颈,将毫无生气的躯体丢到离他最近的墙角,那里躺着另外六个早已没了气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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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终端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甄肆一边大吼着,一边朝敞开的舱门里又开了两枪。“——袁规那小子没了!他妈的……现在我挂在第三节车厢外面,好像在桥上,妈的下面看不见底,还有十几号人蹲在车门堵我!你在哪?!”

“第一节车厢。装终端的那个密封舱里。”

“那就好——他妈的快点动手啊!教你的代码格式忘光了是吧?!”

甄肆一把抓住车里试图探头朝他射击的敌人,外骨骼发出夹杂着咔哒声的嗡鸣,带动整条手臂向外挥出。松手,飞速向下坠去的敌人只留下了一声临死前的惊呼。

“我没有权限。”Trayce的声音依旧低沉,仿佛他根本不知道另一边正发生着一场怎样的战斗。“我用你给的代码绕过了三级检测,但是还有最后一层,是和这辆列车的主程序绑定的,和基金会通用模板不兼容,而且不接受外部输入,只能现场进行验证。”

“那咋办?!”甄肆怒吼着,把打空了的枪狠狠摔在车厢上,看着它被甩在身后极速退去的夜色中。他一把抓住门框旁边加挂的汽油桶,借着荡过去的力道一脚踹在了第二个人的头上。

“我能看到你的位置。不过你的装甲似乎坏得有点严重,显像不够精确。”

“你他妈要干什么?有办法倒是快点使啊?!”

“你那里,”他顿了一下,“有没有什么容易抓住的东西?”

“没有!”甄肆尽力扒在燃油桶上,那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支撑他的地方。“而且磁力伺服器好像也出问题了——你到底要干嘛?!”

“你会知道的。”

他扭头看向车门,乌黑的枪管正从里面缓缓伸出来,转向他所处的方位。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猛地往后拽了一下,连同手里最后的支撑点一起向后飞去。他明白自己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起码失重感和眼前飞速退去的景象都在这么告诉他。

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然而一切都在流逝,最终在远方汇聚为一点。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底。也许两秒?五秒?甚至十秒?

之前他听说过,从泰山顶上扔一块小石头,足足要一袋烟的时间才能落地。如果他是那块石头,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直到他砰地一声摔在坚实的地板上。

这里的灯光是洁白的,仿佛与方才那鲜血与焰火的交响曲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坐起身,发现了面前正停在最后一步的操作面板,还有脚下正汩汩流着汽油的半截燃料桶。

然后他猛然回头,透过染血的面罩看见了那蔚蓝色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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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发子弹击碎了薄薄的碳化硅防护层,随后带着汹涌的动能撕碎了内衬的凯夫拉纤维,变形的子弹卡在坚硬的装甲中,好像铁锤砸上去一般。

子弹穿透胸膛时反倒没有痛感,他只是感到伤处豁地一亮,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绵软的麻痹感。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他想抬手,但一低头只看见自己的胸口浸满了一片殷红。

他的左手无力地松开门框,重力带着流逝的生命划出最后的轨迹,自千米高处的夜空中坠落。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学飞行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感觉:他远离了一切他所能接触的东西,一切可能干扰他的思绪。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咒文上,才能保护自己不致受伤。那时他忘记了第四个小节怎么背,失重来袭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完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句咒文管的是水平飞行,因此他只是被打回重考而没有丢掉更多东西。他感觉自己原本可以做到的,那次真的只是失误而已。

但现在,他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导师曾经提醒过他,使用交换位移意味着他得承担交换者所面对的一切风险,不到万分要紧的时候不能乱用,正确的做法是尽力探明对方的位置然后使用传送。但是他面对那个模糊的影子时,他犹豫了。他看不清,而他只有一次机会。他能感觉到死神正在向他靠近,他甚至感觉到了祂在他身后呼出的凉气。

自就职以来第一次,他的手在发抖。

“不过,老师,这不就是万分要紧的关头吗?”

所以他真的这么做了。

血染的盔甲裹着最后的大魔法师向一无所有的未知坠去,凛风在耳边呼啸,群鸟在他的身边环绕。他感觉到自己在云雾间飞翔,他睁大了眼,想看看这只能在童话中见到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真的很美。

于是他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光也熄灭了,没有了灵魂的双眼映着他再也无法看见的星空。

> 1124-α 生命体征消失
> 
> 1124-α K.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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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厚重的铁门被高压气体破开,第一缕晨曦照在瘫坐在机器旁满身血污的男人脸上时,队长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汽油味。

甄肆抬起头,朝着来人无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啊,你们来了。说实话,有点慢了吧,如果我就这么死在这了,是不是会很戏剧性?”

“放下手里的烟。”队长犹豫一下,转头朝其他人招了招手,乌黑的一片枪口整齐地垂向地面。“你知道,以这里的油气水平,点烟意味着什么。”

“当然。如果你们选择用氧气切割机把门破开,那就省事了。”他扬了扬手,“不过,用二氧化碳定向爆破对付铁门真的不是个好主意。这一块我比你们在行。”

“这些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队长向前走近了一步,“表明身份,接受逮捕,我们会把你送到医院。一切都还有机会。”

甄肆挑了挑眉,略略举起右手上的打火机,威胁的眼神让队长停下了脚步。“不错,但现在我离成功就差一步了。我不会停下的。各位,现在走吧,我不想让更多人失去生命了。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是真话。”

“我们的职责是尽一切可能保护筑轨计划终端,没有别的目的。我们不会离开,直到扫清一切威胁。”

“真的吗?不好意思,其实我的耐心还有很多,但是我的命……”他咳了两声,有血溅到胸前,“可能撑不了那么久了。快些走。”他抬起头直视着队长的眼睛,“为了你身后所有人的性命。”

无人动弹,甚至连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

“好吧,好吧,看来……这就是结局了。”

他咔哒一声弹开了打火机的盖子,笨拙地把它凑到嘴边,对准了撕裂的半截香烟。

“不好意思。”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大滩血,说,“我欠你们所有人的。”

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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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那些消失的东西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享受着难得的幸福时光,看着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度出现,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们感慨着失去了奇迹的生活,却没有看见他们的每一天里藏着的小幸运。

但是世界没有忘记那个清晨,在那天的爆炸声中逝去的生命,还有回到这世间的,更珍贵的东西。

[[collapsible show="这是一切奇迹的起点。" hide="然而,果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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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英雄,不是吗?”

梁交齐站在淋漓的雨中,黑色的雨伞下仍然是那副仪式化的微笑。他低头凝视着面前的墓碑,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没有墓志铭,只有晶亮的雨水为它镀上一层变换的光彩。

深黑的玄武岩屹立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这里是那座东方都市郊区难得的一处净土,是峡谷里的寒风永远吹拂不到的温暖角落,是那三个灵魂最终的永眠之地。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Karl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安理会全票否决了弹劾基金会的提案,尽管你们确实违反了宪章。为什么?”

梁交齐没有说话,数着空中坠下的雨滴。

“你肯定知道。所以我才专门来找你。”

“因为,”他深深叹了口气,“在公众面前我不方便讲明——因为筑轨计划,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

“我说的是,它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项目。什么概率异常,什么操作终端,其实都只是一个幌子,一面永远不可能被撕破的帷幕。由于小概率事件本身就极难发生,对筑轨计划的真实性进行验证是几乎不可能的。”

“那为什么要这么干?据我所知,实施这个项目后基金会的支持率可是一落千丈。你们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那只是对基金会而言。”梁交齐嘴角的弧度略微多了几分,“你应该还记得上回联合国内部会议上对人类集体心理问题的探讨吧?请复述一边结论,谢谢。”

“这个……由于帷幕破碎,公众突然间得到了海量超自然事物真实存在的信息,这对社会造成了第一次冲击。从公开的部分资料以及先前的K级事件当中,公众深刻地认识到了异常事物的可怕之处,开始放弃仅通过自身的力量与其抗衡,转而依靠基金会一类的巨型组织,这是第二次冲击。在几年的发展过后,这种心态逐渐演变成对自我的否定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一切依赖于……”

他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谓的奇迹。”

“不错。所以我们出手了,我们撕碎了这可笑的幻梦,试图让人类回到正确的路上。这是我们同联合国的一次交易,他们告知了我们这些信息,要我们选,究竟是放弃当我们的土皇帝,还是看着全人类连同我们自己一起滑进深渊。我们没得选。”

“它看起来也没那么紧迫。”

“我们可是有概率学部的。”梁交齐眨了眨眼睛,“我们有办法核实。它真的很危险。真的。”

“但是我得到了另外一些消息。虽然它是假的——”Karl斟酌着词汇,“有关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还是被袭击了。对吧?”

梁交齐沉默着点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带我来这。我知道他们是谁。我知道他们的一切,甚至有可能,比你更清楚。”

“我知道。”

“除了他们和损失的六十名特遣队员外,还有死者家属的问题——我指的就是他们三位。”Karl清了清嗓子,“这是联合国的意思,我非正式转达一下。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放心。我们在数据库中查到的唯一一位在世的亲属,就是他的母亲——哦,他叫甄肆,三级研究员。”他朝最左边的那块墓碑扬了扬下巴,“他的母亲罹患重病,治愈概率趋近于零。我想,可能这就是他们铤而走险的原因吧。”

他从西装的前襟里拿出一沓信封,即使贴身存放依然被保存地很平整。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锵的一声打着了火。

“事件发生后十五小时,我派遣外勤特工与她取得了接触,宣称甄肆由于表现良好转入核心部门,需要从事一定时间的保密工作。”他把信凑到火苗上,看着焰火在眼前腾起。“由于此次事件被严格保密,三人的身亡都被定性为意外事故,甄肆的母亲作为受益人理论上可以享受儿子的保险金。我派人提前将这笔钱取了出来,分期打给她,宣称是甄肆寄的生活费。”

“那这是……”

“我还命令外勤特工告知她,可以给儿子写信,交由专门的联络员带回,但是处于工作需要,甄肆不能回信。所以她每周都会写一封。都在这里了。”

相对无言。

“基金会本来想要检查这些信件,试图更清晰地还原甄肆他们的动机,但是被我阻止了。”他的眼镜片映着火光,灰黑色的余烬随风飞舞。“之后每一封信都是由我接收,全都没有拆开。”

“……为什么?”

梁交齐松开手,快要燃尽的纸片从空中飘落,还未落地就被赤红的火焰蚕食殆尽,成了黑色的一团带着余温的回忆。

“这是英勇者的嘉奖。他配得上。”

“而且,家书的话,还是得给本人看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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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l早就离开了。梁交齐依旧站在雨中,面对着满地浸湿了的纸灰和无字的墓碑,一动不动。

“这也算是奇迹了吧?”

最后他吐出这句话,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不过很快他又大步走回来,这次没有停留太久。

当他的脚步声再次远去的时候,那把黑色的自动伞正靠在最左边的墓碑旁,为它遮住了淋漓的春雨。

它们就这样伫立着,迎接雨后的第一缕晨曦。

不曾毁伤,不曾离去。

直到一切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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