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物的诞生,又名如何在基金会读博后
202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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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_ style="display: none;"]] ==== 你教会他们向往阳光,只为了让他们在黑暗中死去……欢迎来到基金会“实验动物部”。 ==== [[/div]] [[>]] [[module Rate]] [[/>]] 千万别吐。高岭红对自己说。 她刚到达Site-CN-81,坐在站点副主任杨秀成的办公室里,来时路上的汽油味和晕眩感仍然摇晃着肠胃。在未来领导面前吐他办公桌上的话,基金会生涯就要结束了吧。她悲哀地想。 “你要不先回宿舍休息几天?”杨秀成说。 高岭红摆摆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坚贞不屈的基金会特工:“没事……杨老师,有点晕车而已。” 杨秀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眼镜背后的黑眼睛透着锐利,整个人的气质却称得上是温和。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塑料包,用塑料勺舀出几片暗红色的东西。 “喝点茶水吧,安神的。” 高岭红接过杨秀成推过来的纸杯。杯子里水温正好,不冷不热,泡着一些不知名的花瓣,散发着清香。她小心地喝了一口,膈肌附近翻涌的恶心感奇迹般地消退了不少。 “杜鹃花茶,”杨秀成坐在她对面,“这个站点的确偏了点,但自然条件不错,这个季节山上的杜鹃花应该开了,你来的路上看到了吗?” “没来得及,”高岭红尽量轻松地耸耸肩,尝试抖掉身上的紧张,“光顾着晕车了。” “真抱歉,小胡开车是有点……狂野。” “嗨,没事,习惯了之后也挺刺激的,”高岭红故作深沉地说道,“不过这位同志风格确实比较直接哈,上来就要查身份证,还强拉我上车,我还以为碰上人贩子了。” “我回头好好批评他,”杨秀成打开高岭红带来的文件袋,“说回正题。首先,作为Site-CN-81的科研副主任,欢迎您来到我们站点博士后工作站。您之前了解过81站的情况吗?” “了解过,”高岭红说,“我读博的时候帮师傅发过D级人员调用申请,就是往81站发的。” 杨秀成推了推眼镜。 “那么我大概也不需要向您解释基金会的基本情况了吧?” “我读博的时候参加了博士导师的特殊工作小组,参与过一些异常项目测试,之后,我主动申请加入了基金会,对基金会的基本情况完全了解。” “你认为基金会是一个什么组织?” “保护人类的正常生活,使人类免受异常的威胁,”高岭红飞快地说道,“尽管有时手段可能……不完全符合大多数人的道德,但我认为总体上是可以理解的,基金会总体上来说是一个对人类有益的组织。这是我申请加入的原因。” 她可能说了傻话,因为杨秀成嘴角闪过一丝笑容,略带异样和苦涩。我是不是让自己变成笑话了?她移开视线,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你说得很好,”杨秀成最后说道,表情依旧温和礼貌,“我们都希望基金会是这样的组织,但再宏大的目标也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执行的。我很欣赏你的观点,希望你把这当作初心……即使是在见证过那些……不那么符合道德的行为之后,你已经充分理解了,对吗?” “是的,”高岭红低声说,“必要之恶。” “必要之恶,”杨秀成顿了顿,似乎在咂摸这四个字的意思,“嗯,大家都这么说。”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杨秀成摇摇头,“只是不同人对‘必要’、‘恶’的定义差别太大了,有时候会出点问题。不过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她大概的确说了傻话,但至少杨秀成没有责备或嘲笑她。 “站点对我之后的工作有什么安排吗?” “你是来这做博后的,”杨秀成说,“你需要独立策划并完成至少一项原创性研究,我们会提供帮助,但不会过多干涉你的课题设计。我们站点很注重科研人员的自由发挥。” “呃,我希望根据站点的实际需求设计课题,现在确实有一些想法,但不确定……” “我看了你的课题计划书,”杨秀成从成摞的博士后申请材料中拿出一沓纸,指尖轻轻敲打桌面,“你的想法很好,非常有启发性,不过如果你想结合站点实际需求的话,还是得修改一下的。” “您的建议是……?” “您对克隆人了解多少?”杨秀成问。 “我之前在别的站点的时候…他们都不太喜欢用克隆人,觉得太死板,收的数据不真实。” “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也试了很多种方法尝试解决,”杨秀成说,“我记得你的研究方向是脑机接口?你对记忆移植有了解吗?” “当前确实有记忆移植的技术,但如果用在D级人员生产上的话,还不太够,”高岭红说,“移植一小段经历还可以,但如果要移植一个人从小到大几十年的记忆的话,丢包率和错误率就会变得很高。” “这是你自己总结的吗?” “根据文献和一些实践经验。记忆移植的量越大,移植效率就越低,两者的关系接近逻辑斯蒂回归模型。” “总结得不错,”杨秀成说,“你有解决的思路吗?” “目的是让克隆D级和自然人D级具有等效性的话,我觉得克服全记忆移植的障碍还是有必要的,”高岭红摸摸下巴,“毕竟有不少项目是需要过往甚至童年记忆的。” “其实现在大批量记忆移植的技术倒是有,但成本比较高,而且还称不上全记忆移植,”杨秀成说,“毕竟那些已经被基因蓝本遗忘的记忆是很难定位的。” “我在文献里看到一个方法,不一定非要全记忆移植,只移植基因蓝本能想起来的记忆也够用了,”高岭红搜肠刮肚着自己看过的内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聪明一点,“但是我认为,用在那些会和生命早期记忆发生互动的项目中,就会污染数据……” 杨秀成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皱起,对高岭红道了声抱歉。 “不好意思,有点急事,”他匆匆走到门口,边走边在手机上胡乱点了几下,“您也不用太着急,这几天先休息一下,熟悉一下环境。最近应该是快到春游赏花的季节了,云紫老师会带你参观站点的,这是她的微信。” “好的,”高岭红看了一眼手机,“呃,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文献?” 杨秀成的脚步声已匆匆消失在了走廊另一头,她的话落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无人回应。高岭红犹豫了一下,将已经有些凉意的茶水喝尽,在植物的微苦香气中开启了博士后工作站的第一天。 --------- 高岭红的第一天并不顺利。 在来站点的路上被长得像人贩子的司机甩晕车倒还在其次,她更担心的是新站点的人际关系会不会比较难以处理。副主任看起来确实是个好人,但其他人呢?会不会因为她酸黄瓜一样的脸色而觉得她对新站点有什么意见?进而把她当成吃不起苦的菜鸟? 她的担心一部分变成了现实。 孙云紫是杨秀成的直属下级,同时也是比她早两届来81站的博士后。加上微信之后,高岭红一直到晚饭前才等到她的回复,只是冷淡的“幸会”两个字,之后再无更多回应。她试着将杨秀成的要求转述给孙博士,又隔了好久才得到一句“吃完饭之后再说”。 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办这个站点的饭卡呀?高岭红悲愤地想,一边在微信里极尽卑微地询问新人该怎么办饭卡,然后不出意外地——毫无回应。 “高博士在吗?”有人敲了敲她的宿舍房门。 高岭红看着面前的男人,心想都这样了情况还能更糟的——来者是今天早上带着她以开过山车的架势横冲直撞两百公里、导致她变成酸黄瓜的罪魁祸首,被杨秀成称为“小胡”的面包车司机。 “我来给你道歉。”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道,眉毛紧紧皱着,大有要是高岭红不接受他道歉的话就当场杀人灭口的架势。高岭红往后退了半步,余光在宿舍里寻找武器——她失望地意识到宿舍里光秃秃的,除了她刚打开的行李箱和床上三件套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胡师傅吗?” “叫我7416。”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呃…好,七师傅,没什么好道歉的……” “7416是工号,”男人指指工作服胸前的刺绣工牌,“你叫我7416就行了。我来跟你说对不起,今天早上对你不礼貌,让你害怕了。” “我不害怕,”高岭红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而且你现在也很不礼貌。她想。 “你接受道歉吗。” “接受,接受。我该去吃饭了,请让一下。” 男人侧身站到门后,高岭红低着头冲进走廊,走出几米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里的饭卡,也不知道食堂在哪。 “呃……7416师傅?” 男人抬起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满脸写着不耐烦,但至少看起来是在等高岭红说出下一句话。 “你知道在哪办饭卡吗?” “我们技工的饭卡跟你们研究员的是两个系统,”男人说道,“你去B2后勤部,应该都在那边办,带身份证和工作证,没工作证的话带介绍信,还有两张一寸照片。银行卡的话带发工资用的那个,有饭补。” “哦谢谢…” “你是不是不知道食堂在哪?”男人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指指走廊尽头的电梯,“研究员的食堂在B3,不太好找,我带你过去。” 半小时后,当高岭红终于站在食堂门口时,她几乎要因为工人同志的真情而热泪盈眶。但7416对她的感谢置若罔闻,指给她看了食堂门口那个小得可忽略的指示牌后就转头走开,仿佛研究员的食堂对他来说是某种禁地。高岭红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觉得他简直是站点里最高大的人,比走廊里那些她不认识也无视她的白大褂们更加高大。他逆着人流渐行渐远,仿佛阴影中的骑士,来自黑暗、在完成任务后又沉默地归于黑暗…… 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还没办饭卡。 食堂氤氲着扑鼻的红焖牛肉香气,刚炸出的河鱼和鸡腿彼此碰撞发出诱人的响声,而她依然是个外人,拿着别的站点的实习生饭卡,被无形的壁垒拒之门外。 在站点里点外卖肯定是不可能的,孙云紫又不回她微信。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不好意思,我刚来站点,没办饭卡,能帮我刷个卡吗我给你转账。” 被她叫住的那个研究员转过头,满脸惊异,站在那个研究员前面的人也转过了头,脸上的表情是加倍的惊异。 “杨老师?”高岭红脱口而出,“杨老师您好,您也在这吃饭啊。” 杨秀成左右看了看,眼神游离,像正在做什么事被抓包了一样:“这位是……” “是新来的博后吗?”高岭红前面那个研究员说,“高博士?” “对,我还没来得及办饭卡,能麻烦您帮我刷一下吗?” “哦,高博士,”杨秀成像是刚回过神来,“幸会,辛苦了。本来第一天应该给你接风的,但站点这几天确实有点忙…” “不至于不至于,麻烦哪位帮我刷个卡就行。” “您想吃什么?”那个研究员往侧面走了半步,刚好挡在杨秀成和高岭红之间,神情带着紧张和一种强装出的友好。高岭红发现杨秀成的那份饭也是这个研究员刷的。难道站点副主任大牌到吃饭都由下属付钱吗?高岭红暗腹诽。她还以为杨秀成不是那种人。 她打完饭,刚要问那个研究员要收款码,对方却立刻拉着杨秀成急匆匆地走向远离大门的座位。杨秀成只来得及满脸歉意地对她点点头,就被另外几个研究员围住,他所在的那张桌子几乎立刻就被坐满了,像是围绕他筑起一座高墙。 高岭红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盘里的肉末茄子盖饭,只觉得一股寒气随着饥饿钻进了胃里。她赌气地转身大步走开,找了个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小桌坐下。反正我又不是来社交的,大不了出站之后就不在这里呆了。她气呼呼地想,一边把肉沫茄子和米饭狠狠塞进嘴里。 肉沫茄子汁水饱满、调味适中、酱香四溢。食物的温暖暂时抚平了她因人际关系愤慨的内心,她暂时忽略了那些让人不快的细节,开始专心期待起未来在站点的博士后生活。 ----- 我不该擅自期待的。三小时后,高岭红面对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悲愤地想。 孙云紫在晚饭后约她见了面,给她在地下四层的大办公室里安排了一个工位,靠近咖啡间门口。孙云紫是个个头矮小纤细的年轻姑娘,黑发用鲨鱼夹在脑后草草拢成一团。她看起来跟高岭红差不多岁数,眉毛细得几乎看不见,神情有些尖刻。介绍站点工作时,她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像是在等什么悬而未决的重要信息,食指焦躁地小幅度抽搐。 “我们站点是克隆人D级人员的主要来源之一,相当于基金会的动物部,”她说,“你知道克隆人吧?” “呃是……” “那好,”孙云紫打断她的话头,“各地站点的实验动物申请都会被转到我们这,我们按照他们的要求打包发货。通常的D级人员需求,用我们这的克隆人就能满足了,实在比较特殊的才会轮到别的部门。” “我还以为大部分D级都是死刑犯……” “哪有那么多死刑犯给人祸祸,”孙云紫干脆利落地说,“总而言之,我们这里生产罪犯的克隆人,他们会拥有和罪犯一样的身体结构、一样的基因、一样的记忆,总而言之,他们就是罪犯的劣化复制品。那些有D级人员需求的站点会填一些表格,准备一些文件,然后通过线上办公系统报送到我们这来。隔壁行政办公室的人会对这些申请文件做初步的格式审查和整理,把那些缺东少西的申请材料打回去重写,材料完整的就会发送到这,由我们科研管理部进一步审核。” “这里?这边……呃,不是科研小组吗?” “是兼职的,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对D级人员申请文件中的实验流程合规性、必要性与创新性进行审查,这活纯行政的可干不了。我们当然也有科研任务,但比纯粹的科研小组要求低很多。如果你的期望岗位是纯粹科研的话,当然可以提出申请,但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在这个部门呆上两个月,你可以看到那些最真实的需求与矛盾所在,这对你以后的科研工作有好处。” “好的,呃,等等,我?” “登线上办公系统,用这个审核员专用账号。” “呃,我之前没听说过要……” “这是这里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也是支撑整个基金会运转的核心工作。在开始正式科研之前,你得写出符合实际需求且拥有创新性的课题计划书,做这个工作对你有好处。” 高岭红打开线上办公系统,看着基金会黑白相间的标志加载出来,仍然感觉有些不真实:“博士后都得这么做吗?” “这个站点是的,我刚来的时候也做过,”孙云紫飞快地说,“看待办,行政报上来的D级申请应该已经过来了。” “好的,呃,等等,这么多?” “对,有的站点用D级简直不知节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拿D级涮火锅去了。” 高岭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好在孙云紫并不在乎她的回应。 “你的工作就是避免D级被滥用,”孙云紫说,“你需要审查他们的实验流程,对照项目描述,搞清被送进去的D级到底会遭遇什么,他们的申请材料里有没有把这些人可能承担的风险诚实地写出来。你还需要审查他们对D级的要求跟实验设计是否匹配,比如有的实验要5岁以下受试者的,你就有理由怀疑这种要求和实验设计不匹配。除此之外还有身高体重、性别、受教育水平、精神健康水平、身体健康水平等等,你需要结合项目描述审查他们的实验设计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还有分组方式,得确保分层随机,有的项目还要求单盲或双盲,这些不需要我从头培训吧?” “那倒不……” “非常好,总之就是一件事,实验设计合理且描述诚实详尽的,点‘提交’,呈递给伦理审查部门,实验设计不合理或者隐瞒东西的,驳回,让他们自己改好了再来提申请,”孙云紫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烦躁地抓了抓头皮,“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有急事,有问题微信问我。” 她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门外,皮跟小凉鞋哒哒哒跑远,留下高岭红保持着试图叫住她的姿势,半句“等等”还未说出口就被她离去时的小风吹散。高岭红坐回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待办列表——刚才系统自动刷新了一下,列表顶端又增加了两个申请。一个个标着“紧急”和“特急”的申请材料超链接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要是她不赶快满足它们的需求的话,就要从屏幕后面窜出来把她撕碎——每个申请背后都是一个亟待开始的实验项目,要是她驳回了人家的申请,耽误重大实验进度怎么办?要是她提交了错误的申请,结果导致伦理危机怎么办? 她环顾四周,发现办公室里始终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是那些工位上还放着腰枕、鼠标垫和茶杯的话,她可能会以为这间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在用。 也许晚点别的同事会回来,到时候可以再咨询一下怎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她想。我可以先把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地方记在纸上。 一小时后,A4纸正反面都被记满了。 “这活我怎么干,”高岭红悲愤地对屏幕说道,“我怎么知道在1032的互动实验中特别强调D级的学历不高于小学算不算合理需求?还有1328的互动实验申请不是都关了吗怎么还提申请要女童?特急项目申请信息全保密我要怎么审?申请立刻要三名科研专家当志愿者还有脑死亡风险我上哪变那么多科学家死刑犯?还有怎么有的项目一口气要了150个D级,所有D级信息还都填的随机,你们真的要涮火锅吗?” 她斟酌了一下词句,捡了几个看起来不那么愚蠢的问题发给孙云紫,不出意外地毫无回复,办公室里也依旧没有人。时间已逼近晚上十点,按道理说她应该直接撂挑子回宿舍睡觉,但不断增长的待办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她不想做一晚上被申请人追杀的噩梦,最好还是尽量解决问题。 她溜到走廊上,想着找找能处理这事的人。走廊里灯光明亮,跟她之前待过的基金会站点装修风格差不多——一样的白色聚合物材质墙壁、白色的拼接地砖,颜色清冷干净却并不晃眼。走廊里大部分房门都锁着,门缝里也是一片漆黑。高岭红沿着走廊一路读着房间门牌。B413科研办公室,B414伦理办公室,B415行政办公室,B416人事处,B417教务处(这边竟然有教学功能?),B418国际与港澳台事务处,B419资产中心……每个部门都锁着门、关着灯,整个楼层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连孙云紫也不知去向。 难道这个站的人下班都这么早?高岭红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宿舍区看看,没准这里的人吃完晚饭就都回宿舍了,又或者她应该往地下走走,看看实验区能不能碰到人。 她按了向下的电梯,看着电梯口的指示牌。B5到B9都是实验室,但没写明具体是哪种类型的。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基金会的实验多少沾点保密性。高岭红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见识过81站的实验室到底长什么样。似乎每个人都有一堆急事要办,甚至没人屈尊带她稍微参观一下未来工作的实验室。 好吧,我自己过来参观,应该不犯法吧。她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变成B4,有点赌气地想,接着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权限卡,搞不好连实验室区的大门都进不去。 电梯门开了,她立刻闪身钻进去,门关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乘客。 “……杨老师?”她往侧面跨了一步,“您没下班?” 杨秀成凝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就被推眼镜的动作盖了过去。他冲她点了点头,脸色看起来有点疲惫,黑发有些凌乱,像是好几天没睡好了似的。高岭红注意到他白大褂下的格纹衫是棕色的,但晚饭时他穿的好像又是蓝色。 也许他回去换了件衣服?她想,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杨秀成。或许还换了副眼镜,不过他的眼镜腿之前是红木色的吗?她确实记不清了。 “您去哪层?”杨秀成突然说道。 “我,呃……我想去参观……” 高岭红猛然记起自己的真实目的——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那个人就在眼前!81站副主管,科研管理处的头头,孙云紫的上司兼导师,那一张A4纸的问题对他来说肯定不算什么,只希望他听完问题之后不会觉得她太蠢。 “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她按捺着激动,“是关于行政审批流程上的问题,孙老师可能在忙,我找不到她,如果您有时间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 她等着杨秀成的回应,一边反复掂量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否得体。会有哪里不合适吗?会显得太冒犯吗?毕竟站点副主管这种级别的人物大概时间都挺宝贵的,而杨秀成此时确实是一副正在为什么事忧心的样子。 “您想问什么?”杨秀成轻轻捏了捏鼻梁,“抱歉,我得下电梯了,您介意边走边说吗?” “保证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电梯停在地下十层,电梯门无声无息地滑开,电梯内的光勾勒出一座黑暗的走廊,只有安全出口标识牌冷幽幽地散发着绿光。杨秀成拍了一下巴掌,声控灯以电梯口为起点依次亮起,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走廊拐角。 “您要是没有别的安排,”杨秀成跨出电梯,指指前方的走廊,“咱们边走边说。” B10的走廊似乎比其他楼层冷一些,摄像头也更密集,走廊两侧隔十几米才有一扇双开防火门,门上没有气窗,门锁的位置是一面待机状态的屏幕和一面指纹锁,隐隐有某种大型设备运作的稳定嗡鸣声从门后传来,似乎是排风系统。杨秀成一路紧贴着墙,走得很快,白大褂在身后飞扬,高岭红只能小跑着跟上,犹豫着觉得现在可能不是请教问题的场合。 “杨老师,我……” “一会儿说,”杨秀成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嘟哝着,“安保换班只有这么点时间。” 他说什么?高岭红愣了一下,只见杨秀成奔到一扇比其他房门更加厚重的防火门前,从袖口中掏出一张门卡快速刷了一下,门锁滴了一声,他猛扑过去,用力把门撞开。 “进来,快。” 高岭红别无选择。防火门在身后轻轻落锁,感应灯渐次亮起,照亮了装修风格与外面别无二致的走廊,广播里响起了站点AIC平板无波的声音。 “欢迎,杨秀成教授。” “打开再生训练室。”杨秀成说。 “抱歉,您所持有的权限不足。” 高岭红眨巴眨巴眼睛。站点副主管的权限也会不足吗? “那打开培育室,”杨秀成似乎才意识到高岭红在旁边,“这是站点新来的博士后老师,我带她参观一下。” “明白。” 离大门最远的一扇门弹了一下,杨秀成快步走过去。 “您刚才想问什么问题来着?” 高岭红这才反应过来:“哦,呃,是一些行政流程上的问题,孙老师让我审各站点报送的D级人员申请……” 杨秀成挑起一边眉毛:“工作量很大吧?” “还行……” “我猜问题出在自由裁量权上,她肯定只跟你说要审核实验需求与D级申请信息是否匹配,但需要D级的实验五花八门,肯定有不少超过了你的专业范围。” “是的,”高岭红只觉得自己感动得要哭了,连周围陌生的环境和诡异的处境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比如CN-1032,我不知道跟一个想自杀或让别人自杀的实体对话是否跟学历有关……” “如果是1032的话,申请方想测试的应该是受试者的认知水平,尤其是情感认知水平与互动的相关性,那他们的需求写得就不准确了,你可以驳回,让他们重新确认受试者限定条件是学历还是情感认知能力。” “那1328…” “1328的互动实验申请已经关闭了,你可以用项目编号搜一下已办事项和办结事项,参考一下过往的审批意见。总有人想钻漏洞重启已经关闭的测试。” “还有一个一口气申请了150个人的…?” “这个其实是他们私下里的惯例,因为每个实验都打申请太麻烦了,所以有的站点会借着一个实验的申请把一年份的D级人员用量都申请下来。你可以在介绍页里看一下申请站点的容纳能力、D级人员存量和伦理信誉指数,伦理信誉指数高的站点就酌情一下。” 高岭红一路问,杨秀成一路答,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最里面那间实验室门口。里面的灯已经开好了,杨秀成拉开防火门,闪身进去。 “其实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站点AIC,”杨秀成说,“虽然它没有审批权限,但可以帮你搜既往案例供参考。” “线上系统那个AI页面好像进不去……” “你可以用电脑访问这个网址,”杨秀成从白大褂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沓便签,写了个IP地址,“这个是咱们站点的内网AIC助手,注意保密。” “谢谢,谢谢您,”高岭红接过杨秀成递来的便签,只觉得鼻子一酸,“太感谢您了,您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站点主管……” “这话可别乱说,”杨秀成笑了笑,似乎有点勉强,“我只是副主管,主管开会去,猴子当大王罢了。” 高岭红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假装对实验室周围的环境突然产生了兴趣。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处于数不清的圆柱形金属罐包围之中,每个金属罐上都连着几根看不出用途的管子,其中一些连接到地上的钢瓶、一些连接到装着不明液体的输液袋,其中有一根管子特别粗壮,一头接着金属罐的侧面,另一头连接到墙壁里。 “杨老师,”她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 “你觉得呢?”杨秀成反问。 “这里…像是实验室,克隆人实验室?” “这里是子宫,”杨秀成低声说道,“也是工厂。” 高岭红屏住呼吸,小心地凑近其中一个金属罐,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金属罐上浮现了一个线条简洁的胚胎图案,绿色光圈旁显示着一系列参数,似乎表示胚胎的发育一切正常。 “这些都是初级人造子宫,”杨秀成说,“克隆胚胎们经过筛选之后就在这里长大,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就会通过分娩管运送到隔壁的次级人造子宫去,在那里继续发育到指定年龄。” “大概…要多久?” “从受精卵开始算的话,三个多月吧,”杨秀成说,“那些各项指标比较平均的克隆人适用范围比较广,我们会在胚胎时期就多生产一些。” 备用库存。一个词跳到高岭红脑子里。 “所以…这里都是未来的D级人员吗?” 她好像又说错话了。杨秀成忽然做了个深呼吸,将颤抖的手指藏进衣兜里。 “不全是,”他慢慢说道,“也有一部分克隆人是要在这个站点工作的。人手总是不够。” “噢……这个设计…很天才……” “什么天才?” 杨秀成猛地转过身,眼镜片的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高岭红后退了半步。 “抱歉……我是想说,让克隆人在这里工作是很棒的设计…克隆人应该会喜欢这个安排……” “同样的出生地,就因为基因来自不同的人,命运就如此不同,”杨秀成冲密密麻麻的金属罐随意挥了挥手,“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公平,你觉得呢?” 一阵寒气从头皮窜到脚底。高岭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必要之恶,”杨秀成喃喃道,“当然,你一定经常听人这么说。但是这些孩子们刚出生,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噢不,杨秀成教授好像正在进入员工伦理培训里说过的那个状态。高岭红吞了口口水。总是有基金会员工因为对D级人员的过度同情耽误工作,伦理委员会已经就此发布过很多次警告了。当发现同事中有人出现这种问题时,每个基金会员工都有责任向现场监查员汇报,以免出现挽回不了的悲剧事件。 但是好像没人说过,自己的上级变成这样的话该怎么做。 “你是什么专业的?”杨秀成突然问道。 “我?呃,脑工程……” “那你关注一下克隆人的脑部发育,”杨秀成飞快地说道,一边大步向她走过来,“尤其是社会关系对脑部发育的影响,看看怎么界定克隆人算不算人。” “呃,好的,感谢,我能走了吗…” 杨秀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吓了她一跳。他拽着她穿过一排排金属罐,向实验室深处走去。 “杨老师,你想干什……” “我记得这里有个门……”杨秀成完全不理会高岭红的小幅度挣扎,“我记得是在这里…啊哈。” 他停在培育室深处的一扇门前,但还不等他刷卡,门就自己打开了,两个身着防弹衣、拿着警用武器的蒙面安保人员走了进来,手中的泰瑟枪松弛地指向地面。 “您不该来这里的。”其中一个安保用轻柔的女声说道。 “我的权限完全有资格随时来这里进行检查,”杨秀成的脸色有些苍白,“你们无权阻拦我。” “就算您有权限,这位也……” “我是新来的,抱歉,”高岭红甩开杨秀成的手,心有余悸地喊道,“如果走错了的话,我会马上离开。” 那个女声保安瞅了高岭红一眼。 “我们当然相信您,”她温和地说道,“但是…我们必须防备敌对势力的可能渗透。” 高岭红来回看了看,发现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保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了过来,挡在她和杨秀成之间,对杨秀成形成包夹之势。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小声嗫嚅道。 “你们太无礼了。”杨秀成厉声道。 “抱歉,我们只是照章办事,”女声保安说,“这间实验室里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得保护他们免受打扰。” “兄弟姐妹?” 高岭红左右看了看,被当前情况搞得有点发懵。杨秀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兄弟姐妹,”他重复道,“你们不觉得讽刺吗?” “不觉得,”女声保安坦然地说道,“这没什么好羞耻的,都是为了基金会。” “时间不早了,”男声保安说,“我们会护送二位回宿舍休息。” “我们尚未参观完毕,不需要护送。”杨秀成语气僵硬地说道。 “我们可以陪二位一起参观。”女声保安说道。 高岭红倒是真的有点想走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卷入了某种阴谋,或许是站点政治斗争之类的,而自己已经一无所知地站到了舞台中央。她溜了一眼紧闭的培育室大门,尝试一毫米一毫米地挪过去,但那个男保安正好堵住了去路。 我不想这样。她在内心哀嚎。我只想和平地做科研,为什么跟异常战斗的组织还要内斗啊? “杨老师!” 走廊另一头响起了皮跟凉鞋哒哒接近的响声,孙云紫的身影像一阵风一样地刮了进来。她扶着门框喘息,乱发垂在肩膀上,手里死死捏着手机,满脸是近乎愤怒的恐惧。 “您在这里,”她大步走过来,“带着高博士一起?您是特意的吗?” “偶遇,”杨秀成面色森然,连孙云紫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毕竟现在整个站点都在忙,甚至没有人跟高博士解释一些最基本的流程,我不得不说,这真是让人震惊且失望的冷暴力。” 孙云紫嗫嚅了几句什么,表情闪过一丝委屈:“好吧……是我的错,但是……”她用力晃晃头,重新坚定了起来,“我会尽到我的义务,希望您也能尽到您的义务。” 她把“义务”二字咬得很重,仿佛在试图暗示什么,但杨秀成的表情依旧冰冷,丝毫不为所动。高岭红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孙云紫猛地甩过来一个尖锐的眼神,她只好赶快闭嘴。 “如果您想参观的话,可以提前至少一个工作日申请,”女声保安轻柔地说道,这时她的同伴已经沉默地回到了她身边,“高博士,我们欢迎您在工作时间来参观。” 杨秀成扫了高岭红一眼,似乎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眼中的对抗与寒冷退去了。 “是我的疏忽,”他他摘下眼镜,搓了搓脸,“抱歉,高博士,让您见笑了……我们回去吧。” 高岭红只感觉疑问已经堆到了嗓子眼,但当前的气氛明显不允许她说任何话。孙云紫走到杨秀成旁边,像是押送犯人一般紧紧盯着他,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打字,似乎在微信群里发了什么信息。高岭红蹑手蹑脚地跟上,努力跟杨秀成保持着足够礼貌的距离,尝试把注意力放在地板缝上。地板缝与地板缝之间的距离是十公分…… “杨老师。” 女声保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秀成猛一转身,瞪着那两个蒙面安保人员。 “我们并不认为您是错的。”女声保安轻柔地说道。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男声保安低沉地开口,“我们都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为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您也是。” 杨秀成的嘴唇颤抖着,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转身大步走回电梯口,最终跟孙云紫一起在办公室所在的B4下了电梯。高岭红一直坐到宿舍所在的地下一层,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放在大办公室的电脑尚未关机。那些待办大概还在积累,但她已经不觉得它们是问题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杨秀成写给她的便签纸,接着翻到背面,看到了一串像是乱码的十二位符号。 ------ 高岭红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床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脑子里仍然转悠着前一天的事情,仿佛经历了一场徘徊不去的超现实梦境。这间站点里正在发生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即将扮演什么角色。 她洗了把脸,把凌乱的头发梳顺,看着镜子中自己萎靡的神情。昨晚的情景仍在脑中回荡。她很确定杨秀成有事情想传达给她,就藏在培育室里面的那扇门后,保安和孙云紫则在遮掩。杨秀成的便签纸还藏在她带来的书里,上面的十二位乱码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中浮沉。她按照凯撒密码的思路解了一下那十二位数字,又尝试按照十六进制代码的思路解了一下,发现都说不通。 她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孙云紫给她发了十来条微信,问她怎么不在办公室。 如果放在往常,她肯定会大吼一声“糟糕”,然后不顾一切地跑去给孙云紫道歉,但如今她只是坐在书桌旁盯着手机,用铅笔一下下敲打被写满的演算纸。杨秀成的纸条静静地躺在演算纸上,像一只剧毒昆虫的死尸。 她把纸条折好揣兜,坐电梯下到B4,回到自己的工位前。 线上办公系统里的申请毫不意外地积累到了一个让人看着绝望的数字,但这些已经不值得她关心。她将申请一条条喂给AIC,根据AIC查询到的过往类似申请机械地通过或拒绝,仿佛那些申请背后不是一条条人命。兜里的纸条和昨晚发生的一切像闷燃的火炭,细声低语着其可能的隐藏含义。那12位乱码会是什么?某种计算机代码?某种暗号的开头?某本书的页码和行号? …或者只是开启某个系统的密码? 她越过电脑屏幕悄悄看着大办公室里的同事,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偶尔与她视线交汇也无人停留。但她总觉得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要是自己现在敢做什么的话,整个办公室的眼睛都会立刻转向自己。 她就这样一直挨到了中午十二点,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大多去吃午饭了,离开时低声谈论着春游赏花活动之类的事,仅有两个人在工位上吃冰冷的面包。她假装仍然继续忙着审批(其实只是在看着屏幕发呆),用余光瞧着同事们的动作。终于,其中一个同事伸了个懒腰,将面包包装纸揉成一团,起身跟另一个同事说了两句什么,接着转向她,像是才发现她在这里似的。 “高博士,你一会儿还在办公室吧?” “我一直在。”她说。 “一会儿要是出门的话别锁门哈。” “好。”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立刻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配好简易无痕浏览器,登入基金会站点数据库,找到Site-CN-81的站点内部数据库。 “请输入账号密码。” 她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职工账号输进去。网页底端的加载图标转了一会儿。 “请输入目标区域访问码。” 网页末端的光标沉默地闪烁着。高岭红找出那张便签纸,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了进去。 “访问码正确。” Site-CN-81的站点内部数据库页面展示在眼前,这个访问码似乎带她进入了数据库的文献分区,列表上绝大多数都是站点内部人员曾发表的论文。高岭红心跳有些加速,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接近杨秀成试图向她传达的信息——但这只是站点的文献数据库而已,按道理说这个站点内部的所有人都能访问,只要录入过访问码就行,这里面会藏什么东西吗? 接着她发现,几乎所有论文的作者栏中都有杨秀成的名字——这似乎是杨秀成的个人论文数据库,里面的论文有些标注了发表日期和期刊名,有一些待投,有一些则没有投稿标记,似乎只是暂存未删的底稿。 杨秀成不愧是站点科研工作的分管领导,在克隆人胚胎发育方面堪称著作等身,还跟不少人合作发表过神经发育与记忆移植方向的论文。高岭红粗略看了一遍标题,发现杨秀成三年前的研究就已经覆盖了自己对未来新课题的多数想法,不由得有些汗颜。 那他让我访问数据库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点开一篇最新的研究,是去年发表的,讨论了克隆人发育过程中的一支非关键蛋白通路,通篇都是生物化学方面的实验,她只能看懂一个大概。接着她点开第二篇,是关于克隆人神经发育与记忆移植时机的,实验结论是应该在克隆人脑泡分叶时就进行少量电刺激。这篇文章跟她的研究方向有点关系,但仍然不像是杨秀成可能试图传达的东西。 她点开第三篇,是一篇底稿,标题里写着如何促进克隆人D级心智成熟之类的话。摘要很长,她眼睛有点酸痛,于是闭了一下眼皮,才继续阅读屏幕上的小字: [[div class="blockquote"]] ……实践经验表明,当前克隆人普遍存在心智不够成熟、人格不够完整的问题,在诸多实验中难以替代自然人的地位。为进一步提高克隆人的泛用性,减轻使用自然人D级人员的伦理负担,本研究提出一种社会性训练方法…… [[/div]] [[=]] **屏幕突然黑了。** [[/=]] 高岭红盯着屏幕,搞不懂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划了划鼠标,让屏幕重新亮起,发现数据库网页退回到了最开始的访问码界面。页面底端的光标一闪一闪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刚才太久没操作页面,系统自动退登录了? 她之前投稿的时候倒是在期刊平台上碰到过这种事,但还是止不住背后有些发毛。她拿出那张纸条,再次一个数字一个字母地将上面的密码输进去。 [[=]] **访问码不存在。您还有 4 次机会** [[/=]] 她又输了一遍,这次速度更慢,确定自己每一个数字和字母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输入进去了。 [[=]] **访问码不存在。您还有 3 次机会** [[/=]] 她坐在电脑前,办公室里万籁俱寂,但在走廊之外、地下深处,似乎一直有一颗心脏在嗡嗡跳动。那颗心脏驱动着万千冷漠的眼睛,就在刚刚转向了她。 手机响了一声。 “你在办公室吗?”孙云紫在微信里说道。 她的心脏仿佛要爆开了,僵硬的手指怎么也无法落在键盘上。孙云紫似乎还在打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工会最近有活动,过两天要不要去看花?” 高岭红盯着手机屏幕,感到血液凝固了。 “后天下午两点,在大办公室见,我们一起过去,”过了一会儿,微信上又发来另一句话,“无论你正在做什么,别多想,好好休息。” 她无法确认孙云紫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行为,但大概率她知道了,也许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她关上电脑。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 一整个下午,她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坐在工位上绝望地等待保密委员会来把她拎走,但一直到晚饭时也什么都没发生。最后她被腹中绞痛般的饥饿感叫醒,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火炭。同事们已经去吃晚饭了,有几个顺便把背包也一并拿走,看样子已经进入了下班状态。她缓缓站起身,撑着办公桌移动发麻的双腿,慢慢挪进走廊,艰难地回想食堂的位置,内心深处却更想逃跑。这座地下基地仿佛正在逐渐变成墓穴,天花板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许她应该先确认到地面的出路,至少给自己留一点安慰…… 二十分钟后,她迷路了。 7416确实说过食堂在B3,但他带路时没说过这个位置只有西侧的电梯才能到达,而东侧电梯和西侧电梯对应的位置是互不相通的。高岭红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在东侧转了三圈,只能看到一些疑似库房的黑暗房间,全都锁着,走廊里也没有开灯,只有走廊两侧自带电池的小应急灯散发着不安的冷光。而当她终于意识到食堂不在这里、打算从电梯原路返回时,却见电梯屏幕上闪烁着一行猩红的“检修中”——有通知说过东侧电梯会检修吗?应该没有。 高岭红拿出手机,拼命告诉自己别多想,这不是一个致命陷阱,却意识到自己没有人可以求助。发微信找孙云紫请教逃生楼梯的位置或许是个好主意,但首先孙云紫不一定会回复,其次她现在不敢跟孙云紫说任何事。于是她只能使出穷举法,将每个看起来像是楼梯间的门都摸了一遍,寻找能走进楼梯间的方法。 要是不小心解锁什么SCP-087类似物可就有意思了。她麻木地想。 “呃,嗨,你在找什么吗?” 高岭红猛地跳起来,后背紧靠着墙壁,左右找不到声音的确切来源。走廊里的灯闪了闪,仿佛恐怖之物即将出没的前兆。 “我在你右上方,有个检修通道。” 高岭红依言往右上角看去,发现那里的天花板被卸除了一小块,一张沾了点机油的脸从缺口中看着她,冲她挥了挥小螺丝刀。 “我是来检修电路的电工,”那张脸说道,“刚才看你在这边绕了五次了……是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高岭红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那张苍白的脸像幽灵一样,第一眼见到时吓了她一跳,但仔细看去,只是个神情柔和又有点紧张的年轻人而已。那人把头收回去,似乎跟另一边的同伴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一把伸缩梯从天花板的缺口放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在检查中央空调的布线,这个楼层暂时断电了,”那人打开手电筒,照亮高岭红身后的走廊,“您是有什么东西丢了吗?这里太暗,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找找?” “我本来是想找食堂的,但可能来错地方了,电梯坏了回不去,你知道哪有往上走的楼梯吗?” 高岭红保持着平和和礼貌的表象,双腿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电工温和的脸在手电筒的光芒中仿佛有些不怀好意。那个电工眨眨眼睛,流露出一丝担忧。 “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他说,“而且……找食堂为什么要来B3?食堂不是在一楼吗?” “一楼?” “厂子的职工食堂……啊,您是研究员吧?研究员食堂在B3西半楼来着。” “那真的不好意思,我昨天刚来,”她努力笑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尴尬,“能麻烦您带我去一楼吗?” “不去西半楼吗?” “那边食堂……这个点没饭了,所以我才想找别的食堂来着。” “呃……没问题。” 电工欲言又止,但还是带着她转到走廊另一边,打开一扇狭窄的、她之前以为是变电箱的小门。 “这个是往上走的楼梯,”他说,“确实挺不好找的,您找不到也正常。我带您去食堂吧。” “呃,谢谢您,不过我……想先去一下外面。” “外面?” “我想先出去透口气……” “食堂就有个进货用的出入口……不过现在外面有点冷,您穿这身可能有点薄吧?” “没事,我只是想透口气……谢谢了。” 电工似乎仍然有点担心,但也只能关切地冲她点点头,率先走进狭窄的逃生楼梯道内。高岭红跟他保持着距离,沿着楼梯一直向上,爬得膝盖骨都有些刺痛。最后他们终于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来到一个有点昏暗的走廊里。 “这里就是一楼,”电工说,“沿着这个走廊往左走是车间区,得要门禁才能进去,往右是生活区,食堂应该比较好找,是唯一一扇双开门,进食堂之后,正对着双开门的就是往外走的门。这个时间食堂应该还有面条可以点,您拿着我的卡吧。” 高岭红愣住了:“这个不用……” “职工食堂和研究员食堂的饭卡不一样。您先拿着吧,吃点热乎东西,感觉没准能好点。” “这不行……” “没关系,拿着吧,”他将一张深蓝色的小卡片递给她,“抱歉我还得回去看电路,回头放在食堂失物招领处就行。” 没等高岭红再作推辞,他便跑回了逃生楼梯内,像是羞于面对高岭红的感谢。高岭红低头看着那张沾了点机油的卡片,上面印着“石菖蒲原生态食品有限公司”的标志,标签位置上印着7449四个数字。 她将饭卡放进兜里。电工所言非虚,她沿着走廊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食堂敞开的大门。六个窗口中有五个都已关闭,只有一个做汤面和炒面的窗口还亮着灯,站在柜台后的厨师似乎正在便签纸上自己跟自己玩井字棋游戏。她在食堂门口站了一会儿,食物在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勾得胃中的绞痛愈发强烈,但她还是大步走向正对着食堂大门的那扇小门,扭开把手,看着眼前的夜幕。 冷冽清新的风扑到脸上,带着机油味和隐约的草木香味,群山模糊地匍匐在夜幕中,像沉睡巨兽的黑影。高岭红慢慢走到一盏路灯下,沿着路灯标识出的路线寻找自己前一天进入站点园区的路线。她也许已经触犯了不可触碰的秘密,也许趁后果还没落到脸上之前赶快逃走才是正确的选择。虽然这样做非常丢脸,但至少安全…… 如果自己想要的只是安全的话,也许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应该来基金会。 她靠着路灯缓缓蹲下,徒劳地抱住自己。外面的确很冷,让她忍不住想起长江以南的家乡,和那个在和煦春风中畅想未来的自己。曾经的她自以为已经理解了基金会的全部黑暗面,并自以为能够接受甚至改变。曾经的她以为既然是为了拯救人类,那么不管什么代价她都能接受。 “高博士?” 她抬起头,7416在旁边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难看到7416都犹豫了一下才敢跟她说话。 “在这干啥?”他指指食堂的小门,“外面冷,快回去。” 她缓缓站起身,全身发软,不知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别的什么。7416跟着她回到食堂里,有些犹豫。 “先吃点东西,”他说,“这会儿有汤面。” 高岭红坐在桌旁,庞大的秘密、恐怖与耻辱感几乎将她淹没。饿死自己根本不解决任何问题,但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7416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去而复返。 “吃过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于是7416立刻再次回到面条窗口,她没来得及阻止他。 “我点了两碗汤面,还有卤菜,汤面淡了点,卤菜还行,”他回到她对面,皱着眉头盯着她,“到底咋了?跑外面去干啥?” “一个人不能出去透口气吗?” “你也没穿外套,想感冒吗。” 没准感冒了之后我就有充分理由再也不想这一摊子事了。高岭红闷闷地想。 “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他们沉默了很久,直到面条窗口叫7416去取餐。 她想起昨天晚上杨秀成绝望的眼神,和骤然黑屏的屏幕。即使在基金会内部,也还是有第二层乃至第三层“帷幕”,区分开知情者与被蒙在鼓里的不知情者。不知情算是保护还是蒙着眼睛走向绞刑架?高岭红不知道。 7416端着托盘回到桌旁,将一碗汤面和一碗卤菜放在她面前。 “吃,”他命令般地说道,“会好的。” “我该给你转多少钱?” “别说那个,”他听起来有点恼火,“快吃。” 她机械地拿起筷子,挑了一口面条放进嘴里。面条汤底的确有点清淡,但鲜香扑鼻。她又夹了一口卤菜,咸香可口,调味适宜。 “好吃吗?”7416问。 高岭红搁下筷子,点点头。汤面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7416有些不知所措。 “师傅,”她慢慢说道,“你觉得这里的工作好吗?” 7416似乎有点被问懵了:“挺好的啊,怎么了?” “有多好?” “什么玩意……到底咋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我可能呆不下去了。” “什么呆不下去……有人欺负你了?” 他皱紧眉头,拳头捏了又捏。高岭红摆摆手。 “没有人,”她说,看着汤面里漂起的油花,“我就是……有点害怕。” “谁还能不害怕。” “想逃跑也是正常的吗?” 7416沉默了一会儿。 “正常,”他说,“你想辞职的话,也正常。” “这正常吗?” “我听好多研究员说过想辞职来着。” “他们不是都没走吗?” “你不是也没走吗。” 高岭红擦擦眼镜,把眼镜戴回鼻梁上,吸了吸鼻子。 “你想走吗?”7416问。 “我能走吗?” “能吧。如果你觉得只能这样的话。” “我不想走,”高岭红从餐桌的纸盒里扯了张面巾纸,“但我总感觉…好像我不应该留下。” “你要是不想走的话…也行,”7416慢慢说道,“至少我觉得挺好的……” 高岭红擦了擦鼻子,愣愣地望着7416。 “你……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才会被杨老师招过来,”7416语速很慢,仿佛磨过嘴边的不是话语而是沙砾和鹅卵石,“我有好多事不懂…但是你们懂,你们都是来做大事的,而且是好事,对全人类都有好处的好事。我不太懂…但肯定很辛苦,比我们辛苦多了……尤其是你们会知道一些我们不能知道的事…我知道你们都很累…… “但是你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我知道一定有。” 他的脸涨得通红,刚才的一大串话仿佛夺走了他的呼吸节律。他把头埋向碗里,像恶狼一样飞快地吸溜干净自己的那碗面条,逃跑一样地端着碗奔向残食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 “有意义吗?”高岭红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她拿起筷子,低头将碗里的面条一口口吃光。热汤落进胃里,舒缓了纠结成一团的平滑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饿了,饥饿感吞噬了太多感觉和理智,于是把面汤也喝了个干净。7416慢慢走回桌旁,耳朵还有点红。 “把卤菜也吃完,别浪费。”他生硬地说道。 卤菜空口有点咸,但高岭红还是把所有卤菜都吃下了肚。饱足感渐渐驱散了恐惧和自我厌恶。她收拾好碗筷,剩下的一点卤菜汤倒进残食桶里。 “我送你回去,”7416说,“回去好好睡一宿,就都好了。” “没事,”高岭红说,“跟我说一下怎么回办公区吧,我还有点活没干完。” “有点晚了吧。” “没事。” “熬夜不好。” “真没事。” 7416看起来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但最终他也没能再劝说什么。他们一起回到东侧电梯所在的走廊,7416只送她到电梯口,看着她走进电梯。他没有和她一起上电梯,也没有告别。 ----- 高岭红在办公室里过了通宵,清理了所有待办,又看了几篇公共数据库里的论文,终于才把之前的所有情绪都抛在脑后。当第一个来办公室上班的同事走进屋时,她还佝偻在电脑前,保持着与十几分钟前一样的姿势,感觉不到腰椎酸痛,只是疑惑于脑袋为何越来越沉重,心跳为何重如擂鼓。同事有点惊慌地劝她回宿舍去睡觉,她能理解其意思,却好像听不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的宿舍。和衣睡了一宿后,她终于感到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情绪纷纷隐匿到幕后,留给她一片平静到茫然的疲惫。 她试图起床,大脑却像是被钉在了枕头里,一阵眩晕恶心将她压回床上。她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痛,关节和内脏仿佛被文火慢炖过,由内而外散发着丝丝热气,连呼吸都是干涩的。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前一天晚上的作死行为终于还是让她感冒了。 时至下午两点,孙云紫给她打来电话,她挣扎了一番才接起,有气无力地说明情况。孙云紫让她好好休息,并询问需不需要让食堂做病号餐。她本想拒绝,但孙云紫没等她回复就挂了电话。一小时后,宿舍门被敲响,孙云紫冷着脸站在门口,提着一个水壶、一个饭盒和几盒感冒药,硬是逼着她按点按数吃完。 “有个电工在宿舍附近找过你,”孙云紫问她,“你什么时候跟电工这么熟了?” “哪个电工?”高岭红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青菜肉粥。 “7416。” “噢,”高岭红有点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或许已经过去两天了?)发生的事,但7416大概确实非常担心她,“他帮过我…几次。” “最好别跟他们太熟。”孙云紫说。 “阶级隔离?” 孙云紫欲言又止,像是在掂量要不要公布某个东西的死讯:“好多人刚入职的时候都接受不了事实……没想到你适应得还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后勤工人的事。” “他们是克隆人这件事?” “杨老师跟你说的吗?” “不难猜。” “哦。”孙云紫有些神经质地抠着手机壳接缝,“他们看着人是挺好的,但我个人还是建议你不要跟他们混太熟,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社会关系制度……” 这个话题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高岭红看着她回避的眼神,忽然有些冒火。 “赏花是什么意思?”她气冲冲地问。 孙云紫一愣,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被叫醒:“什么?” “你说要我一起去赏花,还说无论我在做什么事都别多想,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违反了保密条例,那为什么不跟我说明白?” “赏花就是赏花啊,工会组织的活动。而且你这身体状况还赏什么花,工会的团早都出发了。” “那昨天晚上杨老师又是什么意思?你说别多想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像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 “昨天晚上?”孙云紫警觉起来,“你不是前天晚上遇见的杨老师吗?” “就是前天晚上,”高岭红泄了气,“我躺糊涂了。” “杨老师不应该在那个时候碰到你的,”孙云紫揉揉眉心,“虽然其实不算什么保密事项,你早晚也会知道,但……属于杨老师的个人隐私。所以很抱歉,现在你最好不要知道。” “因为他同情克隆D级人员吗?” “真的非常对不起。”孙云紫郑重地说道。 高岭红一时语塞。孙云紫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乎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不过这么一道歉,高岭红实在也没法再怪她了。 “等你正式入职之后肯定都告诉你。”孙云紫把空饭盒收拾起来,站起身说道。 “我还没正式入职?” “也没耽误你啥。” 孙云紫走后,高岭红又回床上躺了一会儿,等着感冒药起效。纷繁思绪在她脑子里回响,搅得她胃里翻涌却又呕不出来。她很晕,却不困,也没法睡着,灼热的眼皮不管睁还是闭都不好受,只能耷拉着。似乎有人敲了敲她的宿舍门,但或许只是她梦里的声音。 她睡了可能有一个世纪,醒来时整个站点异样地宁静。宿舍黑着灯,分不清日夜。烧似乎退了,但酸胀仍残留在关节和内脏附近。她缓缓滑下床,想收拾一下之前换下的衣服。 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她掏出一张蓝色的卡片,标签上写着7449四个数字。 她换好衣服,揣着那张卡片来到走廊里,思索着如何找到去一层食堂的路。走廊里一片漆黑,门后用胶带贴着一束用报纸卷着的杜鹃花枝,粉红色的花瓣在冷幽幽的应急灯光下色彩暗淡。她将花枝从门上拆下,一张卡片掉了出来,上面写着“祝早日康复”和“饭卡不用还了”。 她有点脸红,好在整个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许7449在她发烧的时候来过,也许是7416代他来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没做过什么和技工增进友谊的事,但这种没有前提的善意还是让她心头痒痒的。她回屋把杜鹃花插进水瓶里,有点遗憾自己还在鼻塞。 她回到走廊,想着怎么也得对7449道谢再道个歉,找7416应该也行。技工们都在地上设施里活动,她只要去一楼,应该也不难找到他们。 设施里一片死寂。她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萦绕在大楼中的中央空调声消失了,空气也有些窒闷。电梯停着,除应急灯外全无亮光。整个站点不知为何似乎遭遇了断电,但没有应急警报声、没有安保人员和快速反应小组在走廊里紧急调动。宿舍区所在的楼层只有平和到有点诡异的死寂。 她回忆着7449带过的路,在电梯附近找到那个活像变电箱的楼梯道小门。楼梯里也是一片昏暗,紧急出口的绿箭头像悬浮在黑暗中的鬼火,指引她一步步向上。 最后她终于来到了一楼,来到走廊里,沐浴在顺窗落来的日光下。原来此时是白天,外面的天空被灰白色的云层铺满,空气有些湿湿的,仿佛刚下过雨。 她沿着7449指过的路线找到技工食堂,向唯一还有人的窗口询问应该如何找到7449号饭卡的主人。 “他们那批已经不在了。”窗口后面的人说。 高岭红没听懂。 “不在了?”她重复了一遍。 “就是不在这个站点了,”窗口后面的人心不在焉地说道,“上面有需求,他们被调走了。” “调去哪里了?” “你是研究员吧?你应该知道啊。” 高岭红转身离开,心脏突突狂跳,像某种瓣膜炎的前兆似的。她走到外面,顶着料峭的春风,拦住每一个她碰见的工人询问。 “人员调动?确实有。” “一百来个人吧。” “肯定有一天会调走的啊,这里的工作不是暂时的吗。” “去哪里?别的站点吧,这种调动不都是你们弄的吗?” 高岭红回到走廊,沿着楼梯一路往下,直奔杨秀成的办公室。一个让人无法面对的结论在脑中逐渐成型。她不愿再想下去,却又无法不想。她必须找到杨秀成,听杨秀成亲口跟她说那不是真的。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没注意到办公楼层走廊里同样行色匆匆的安保,没留心偶尔飘进耳中的话语,关于某人的反叛和来自内部的破坏。她最后在杨秀成办公室门前停下,看着门上的封条和门口拿着泰瑟枪的安保。 “博士,这里暂时封闭了,请回到您的办公室,等待指令。”安保礼貌地说道。 “杨教授呢?”高岭红问。 “这里已经封闭了。”依旧是没有实质内容的回答。 “好,”高岭红转过身,“我回办公室。” 她转身离开,并不打算回办公室。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应急灯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向下、向下,她从地下三层走到地下五层、六层、七层,手上身上沾满白灰。她并不确定自己具体要去哪,但身体和直觉正步履清晰地带她走向B10。 楼梯间突然亮了,荧光灯刺得她一阵眩晕。中央空调的嗡嗡声缓慢响起,墙角的摄像头转了个角度凝视她。电力恢复,81站这个庞大的机器从昏迷中缓慢醒来。 她从B10的楼梯间里钻出来,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走廊。那一晚杨秀成带着她从这个走廊里穿过,深入站点最难以启齿的秘密。那时候走廊里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但现在每两个实验室门前都有一名拿着泰瑟枪的安保值守。她不知道那些会不会也是克隆人。 她缓缓退回楼梯间里,靠着墙滑到地上。她的膝盖一阵阵刺痛,小腿发抖,但不完全是剧烈运动的原因。7449的饭卡一直被她捏在手里,硌着手掌。她无法想象7449此刻在哪,7416又在哪。前些天被她随手批准的150人D级需求像幽灵一样缠上她,在她耳边低声嘲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她抬起头,杨秀成站在B11楼梯转角处,抬着头凝望她。他看起来疲惫而倦怠,领带胡乱挂在脖子上,白大衣没有系扣。高岭红快步走下楼梯,难以压抑话语中的质问。 “技工们怎么了?”她说,“被调走的技工去哪了?” “您为何确信我会知道呢?”杨秀成说,“因为‘我’是副站长?为何您会觉得我能真正改变什么?” 她没能注意到杨秀成说到“我”时奇怪的停顿,也没能注意到杨秀成的眼镜框颜色变成了深蓝色。杨秀成向下走了两步,示意她跟上。 “跟我来。”他说。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到地下12层,这一层的天花板异常低矮,几乎擦着杨秀成的头顶,走廊侧壁也简陋得多,只刷了一层白灰,隔几米就有一只电表箱一样的小铁盒挂在墙上,屏幕上全是高岭红看不懂的图标和读数。嗡嗡声在这一层更加洪亮,仿佛有一头巨兽在墙壁内低沉咕噜着,低鸣声几乎让人类的骨骼也共振起来。他们沿着走廊一路疾行,最后来到一扇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小门前。杨秀成狠狠撞开小门,走上里面狭窄陡峭的楼梯。 “你可以不用跟来。”他冷冷地说道。 高岭红冲进小门,跟他一起爬上台阶,来到一扇稍大的铁门前。 “这是检修通道的楼梯,”杨秀成压低声音,“接下来除非我允许,不要发出声音。” 高岭红点点头,手心有点出汗。杨秀成缓慢打开门锁,对她比了一个“嘘”,凑近门缝看了看,冲她勾勾手指。 他们尽可能无声地溜进走廊,贴着墙一路向前,途经一面似乎是单向玻璃的透明墙壁。墙壁后是一座大厅,数不清的铁箱一层叠一层,像一摞摞棺材。每个箱子上都接着气瓶、管道和导线,连接方式让她想起那一晚也是随杨秀成看到的初级人造子宫。 他们走进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人,只有数以百计的屏幕闪烁着寒光。 “这里是监控室,”杨秀成说,“次级人造子宫区一般不需要人亲自做什么操作,除非有新的克隆人被‘孵化’出来。要是有什么东西想看,从这里看就可以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克隆人生产的整个流程。包括再生训练室。” “再生训练室?”高岭红意识到是那天杨秀成想进却没能进的地方。 “那里是机密,但对这个站点的员工来说,是不宣于口的常识,”杨秀成坐在积了灰尘的椅子里,摘下眼镜,“找找你的技工朋友吧,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高岭红望着那些屏幕,每个屏幕似乎都是一座房间的某几个角度。大部分画面上都是初级人造子宫或次级人造子宫的内部影像,一张张苍白的面容漂浮在微光中,年龄从几个星期到三十几岁不等,其中偶有几张熟悉的脸,但右下角的身份编号显然是另一批次的克隆人。她向上看去,脖子和眼睛都有些发酸,胸闷得几乎无法呼吸。靠近天花板的几块屏幕上显示着一间礼堂各个角度的影像,礼堂不算很大,数排柔软宽大的椅子阶梯排列,刚好能装下一两百个人。画面中每张椅子上都歪倒着一个穿着灰色或蓝色工作服的人,双眼紧闭,神情平静。一种雾气让摄像头的画面略微浑浊,让她差一点没能认清靠在第四排其中一张软椅上的,7449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 “没有人跟你解释吗?”杨秀成冷淡地说,“想想你提的课题为什么会创新性不足吧。你上过那个人的论文沙盒,应该记得‘社会化训练’这个词吧。通过让克隆人们过一段时间正常人类的社会生活,让他们形成正常人类的认知,之后再抹去具体细节并植入新的记忆,这样生产出的克隆人D级在心智上会更接近经过记忆编辑的普通人类。” 高岭红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她猛然跪倒在操作台前,手指抠着操作台边缘。“不……这个怎么停下来?” “降级、记忆删除、调去管Keter,”杨秀成说道,“你想被处分吗?” “但是……” 画面上出现了变化。一队穿着防化服的人走了进来,熟练地将昏迷的技工们抬上担架车,逐个运走,推到另一个充满一排排怪异机器的房间里。其中一个防化服径直走向昏迷的7449,在他面前伫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高岭红本不应该认出被防毒面具遮掩的脸。 “你们用克隆人……”头痛让高岭红的视线有些模糊。她试图按控制台上看起来像是停止的按钮,但杨秀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住她的肩膀。 “用克隆人处理克隆人,对,”他的眼睛反射着屏幕的冷光,仿佛带着水迹,“而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当然是错的,但又有什么是对的呢?一切都是必要之恶,为了更大的利益,不是吗?” 高岭红隔着朦胧泪眼看见万千屏幕一齐剧烈闪烁,仿佛造就了这一切的系统本身开始无声嘶吼。监控室的门被撞开了,军靴沉重的脚步声与金属塑料磕碰声凌乱逼近,将杨秀成从她身上拽开。杨秀成的剪影出现在门口,被安保保护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几乎完全躺在地上的高岭红和杨秀成。 屏幕啪地一声全黑了,高岭红再也忍不住头颅的胀痛和恶心。昏过去之前,她只记得自己当着两个杨秀成的面吐了一地。 ----- 高岭红在医务室里醒来时,孙云紫仍坐在她身旁。 “你好点了吗?”孙云紫问。高岭红点点头。 “你不要干傻事,”孙云紫说,眼睛有些红肿,语气仿佛哀求,“这一切流程都已经经过伦理委员会的严格考察和批准,被用作D级人员的克隆人技工并未遭受任何折磨……那些事情你本不应该知道的,都是机密……” “但是我知道了,”高岭红说,“杨老师带我看的。” 孙云紫抠着裙子上的花纹,痉挛的手指几乎要把裙子抠出一个洞:“杨老师在B1小会议室等你……可能要处理一下这件事。会没事的,杨老师人很好……” “人很好,”高岭红从床上爬起来,“噢。” “我说真的!他……我们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本来……” “本来我不应该知道克隆人D级是怎么‘毕业’的是吗?”高岭红平静地说。孙云紫不吭声了,看起来几乎要哭出来。 “赏花是什么意思?”高岭红低头找着自己的鞋子,“被‘调走’的技工们也去了,对吧?” “是工会活动……本来工会的活动都会带上他们的……” “去过赏花活动的技工们之后有多少被‘调走’了?” 孙云紫低下头,手指揪紧裙摆。这显然是一个无法说出口的事实,即使是对她而言。 “是自愿报名的……但即将调走的,一般都会组织他们去……”她小声说,“他们……总得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你说呢?” “哦,”高岭红点点头,“社会化训练?临终关怀?或者你比较想听我说伪善?” 孙云紫张了张嘴,但高岭红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杨秀成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他为所有事道歉,并希望她醒后来B1小会议室,他会解答她的一切问题。 她扯开帘幕走出医务室,将孙云紫扔在背后,出门看见7416靠墙站在门口,仍然穿着惯常的蓝色工作服,只是鼻梁上多了一道防毒面具压出的浅痕。 她不想回应他的任何话语,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一如第一次认识时给高岭红指引食堂的路一样。高岭红不敢看他的背影,生怕他走路的姿势与那个穿着防化服的身影重合。他们来到地下一层,小会议室门口站着一个安保,不用确认也知道来对了地方。7416沉默地站到安保身边,低着头。安保拍拍他的肩膀,对高岭红点点头: “请进,高博士。” 高岭红推门进去,四个杨秀成一齐转过头看向她。她又有点想晕倒了。 “您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坐在最里面的那个杨秀成说道,他戴着黑框眼镜,面前的桌签上写着“杨秀成”,“很抱歉瞒着您,我们真心不想让您受到惊吓。” “但结果来看还是让您受到惊吓了,”坐在他左侧的杨秀成推了推玳瑁色眼镜框,他面前的桌签上写着一个字母“A”,“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原以为迟点再对您讲明,您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你们就是一厢情愿地觉得拉起帷幕就等于保护,从上到下都是。基金会的历史就是帷幕的历史。”面前桌签上写着一个“C”的杨秀成冷漠地说道,他看起来比之前高岭红见过的更加疲惫,深蓝色的眼镜有点歪,但他似乎懒得去推。 “我们不是集体投票过了吗,你为什么突然反悔?”杨秀成A责备地看着C。 “反正她已经很接近真相了,”C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创造的系统那么完美吗?我该叫你什么来着,哦,原型?” 高岭红望向桌签上没写字母的杨秀成,与他视线相接。杨秀成叹了口气。 “我会解释。”他说。 “请。”高岭红说。 她冷静了下来,仿佛所有情绪一瞬间抽离了身体,所有震惊与恐惧全都消失了。她拉开椅子,坐在四个杨秀成对面。 “您应该知道,81站的主要职能是向其他站点和项目提供克隆人作为D级人员。”杨秀成说。 “知道。” “一般来说,制备克隆人的生物样本和原型信息来自于一些罪犯,”杨秀成慢慢说道,“但有一些课题需要比较特殊的受试者,在罪犯中很难找到,比如具有高等教育背景、并在某一领域有权威性的科研工作者。” 高岭红木然地扫了一眼四个杨秀成,点点头:“我可能偶然见过这个申请。是四个月之前发的吗?” “是的,时间很紧张,”杨秀成说,“那是一个特急申请,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地让我的克隆人们接受足够的社会化训练,好能接受全面记忆移植,当然,他们在正式步入岗位前会忘记跟81站有关的细节。” “我们每个人的指纹、虹膜和基因标签均与原型不同。同时我们对自己的身份有明确认知,绝无与原型混淆的风险,”杨秀成A说,“至于伦理问题,我们从诞生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和所有技术细节,对这一过程没有异议,您可以放心。” “是啊,毕竟我们已经让那么多无辜的克隆人们去死了,让自己的克隆人去死又算什么呢?”杨秀成C说道。 杨秀成A欲言又止,不满地瞪着C。高岭红没管他们两个,只是望着始终没说过话的杨秀成B——他面前的桌签上如是写着——他一直低着头,两手放在桌下,坐在离另外三个杨秀成最远的地方。两个荷枪实弹的安保站在他身边,像两尊铁塔。 “那天晚上带我闯进培育室的是哪位杨老师?”高岭红轻声问。 不出她所料,所有杨秀成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杨秀成B身上。杨秀成B叹了口气,将双手拿到桌面上——那双手骨节有擦伤,腕上戴着手铐。 “抱歉。”B低声说道。 “我们一开始就预料到了风险,毕竟杨秀成的固有安保等级太高了,”A说,“所以我们让AIC暂时取消了杨秀成的所有权限,由孙云紫代行。克隆人社会化训练期间,原型会暂离岗位,减少与外界的接触,克隆人们则在知情研究员的陪同和监控下体验一个科学家会有的生活。” “社会化训练,”高岭红喃喃道,“让克隆人过一段时间人的日子,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人,然后再把他们……” 她摘下眼镜,按住眉心。杨秀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这是目前增加记忆移植成功率的唯一方法,”他说,“对刚出世的空壳进行记忆移植只会导致记忆混乱和精神崩溃,而经由符合人道主义的抚养产生的完整人格,能容纳更多记忆而不发生……” “人道主义?”杨秀成B说,“你们真觉得那是人道主义吗?” 杨秀成A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你这么害怕被‘出货’,以至于试图破坏记忆移植程序……” “住口。” 杨秀成B猛地抬起头,红木镜框后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烁着痛苦和愤怒。 “杨秀成,你制造了我们,给了我DNA、学识、一部分记忆和思维模式,所以我从你的记忆里知道了那些孩子们有多么想要活着,我看着他们出生,看着他们第一次走上工厂里的岗位,看着他们认识新同伴,看着他们笨拙地学习关心、信任和爱…… “他们感谢基金会!感谢基金会带他们来到这个他们如此喜爱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想要为了基金会做点什么。他们渴望帮助基金会,如同孩子渴望帮助他们的母亲……但从始至终,基金会都只把他们当成预制耗材。” “他们的确在保护这个世界。”杨秀成低声说。 B猛一锤桌子,两名保安立刻分别按住了他的左右肩膀。 “我忍不了,”他的声音近乎嘶鸣,“你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终极命运吗?知道他们将会被抹掉所有爱与希望?将会被植入犯罪记忆打扮成死刑犯的样子,好让之后拿他们做实验的人心安理得?你甚至让其中的一部分人对同胞进行这种精神屠杀,只因为‘人手不够’?你亲手教会他们感受阳光与快乐,只为了让他们在黑暗中死去时能多产出些‘价值’。你让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参与这一切,甚至连高博士你都不放过……这是屠杀,杨秀成,从上至下的精神屠杀!” “这已经是痛苦最小的解决方案,”杨秀成低声说,“对D级人员的需求一直在膨胀,而符合人道主义代价的重罪犯是不可再生的……比起其他方法,使用克隆人是伦理争议最小、最可控,也是痛苦最小的。赋予他们人性的体验,也是为了减少错误率和因移植错误而产生的痛苦。这是81站存在的意义,也是保护更多人类的唯一方式。” “克隆人不是人吗?”高岭红低声说道。 没有人回答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他们是,”杨秀成说,“痛苦始终存在,我们只能想办法让代价更小。所以是的,他们是人类,是为了保护人类而诞生的人类。” “我说过我不觉得您有错,”B身旁的安保说道,清脆的女声听起来十分熟悉,“我们为了保护人类这一目的诞生,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他用模因刻在你大脑里的理念?”B悄声说道。 “有区别吗?”安保耸耸肩,“我又不介意。” “7449呢?”高岭红问。 杨秀成凝视着她,缓缓叹了口气。 “我想您已经听够解释了,”他说,“按照保密规定,我本应让您接受记忆删除治疗。但81站缺乏人手已经很久了,尤其缺少脑科学基础的科研人员,所以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什么意见?” “您可以接受记忆删除,我会将您安排到另一个站点继续深造,您接下来的学术生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杨秀成说,“或者您也可以留下来。” 基金会有一套完善的记忆处置流程,安全无痛。她会忘记整件关于克隆人D级的事,带着无伤大雅的实习参观经历离开81站。这种事在基金会中不算罕见,她甚至没必要为此感到害怕或羞耻。她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像过去一样无知无觉地使用D级人员,并坚信着那一套D级都来自于罪犯的、令人安心的谎言。就像基金会拉起帷幕的谎言。 “经过这一切之后,您觉得我还会留在81站?” “看您的意见。” 仿佛回到了博士期间第一次面对帷幕时。那时导师也是给了她两个选项。接受记忆删除、返回常态世界,或是接受风险、进入基金会的世界。比起风险,那时的她更无法忍受知晓真相却将其遗忘。那时的她何其天真,竟自以为理解了基金会的全部黑暗。 “我能考虑考虑吗?” “可以,但由于保密规定,您的通讯工具需要暂时放在这里。” 高岭红想自己还能把消息发到哪去呢?她把手机扔在桌上,推门离开会议室。7416还站在门口,门口的安保似乎正在跟他低声说什么,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见她出来,两人都闭上了嘴,没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不知道能去哪里,也不想回会议室,于是走到门的另一边,靠着墙慢慢滑下去,闭上眼睛。7449的饭卡还在她的裤兜里,刺着她的心。没有人再问过7449和她的关系,也许对他们来说,7449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事没有任何价值。 她睁开眼睛,发现7416蹲在面前,沉默地凝视着她。 “是你搬走7449吗?”她问。7416点点头。 “你一直负责做这种事吗?” 点头。 “你不觉得……”她把话咽了回去。她没有资格指责7416。他生来如此,被模因、记忆移植和训练设定如此。造就这一切的是杨秀成,是基金会,是她自己。 “7416,”她最后抹干了眼泪,“你…难过吗?” 7416咬紧嘴唇,垂下双眼。 “你还好吗?”他说。 高岭红点点头,将7449的饭卡递给他。7416接过,凝视着上面手写的标签。 “7449跟我是同一个基因型。”他声音沙哑,语速缓慢,“我已经送走过他三次了。流程总是一样,我只负责把麻醉后的准D级送进那些机器,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知道7449会变成什么样吗?”她问。7416点点头。 “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高岭红本想问7416是否知道7449会被安上一个死刑犯的身份,好让之后“使用”他的人良心上更能过得去。或许他们的基因原型真的是死刑犯,但她怎么也想象不了7449被当成罪犯对待的样子。这个念头只是一动,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 “我们从出生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7416说道,“我们就是为了基金会而生的,所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再说了,真到有事的时候,你们自然人该顶的不也都会顶上去吗?要是我们能减少一点你们的牺牲……不也挺好的吗?” “你想再见见7449吗?”她问。 “这怎么…”7416怔住了,“真的可以吗?我……当然……我一直都想……至少在他出发前……” “可以的。” 高岭红站起身,擦干眼泪,转身回到会议室里。杨秀成们似乎一直在等着她。 “我会留下来,”她说,“我会尽一切努力留在81站。” “我猜您有其他附带想法。”杨秀成说。 “是的,我想申请一个暂时性的权限……” 杨秀成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而后露出了高岭红入站以来见过的,最由衷而欣慰的笑容。 ----- 他们站在停车场里,等着安保带完成所有记忆重置、再植入和再教育的D级人员下电梯。蛴螬般挤挤挨挨的橙色身影由两个安保领着,拖着脚步走向靠近停车场中央的卡车,另外两个安保人员抱着枪紧随其后。所有人脚步都很慢,仿佛一列送葬队伍。负责押送的安保也不急着催促,只在队尾的D级人员几乎挪不动步时,才用步枪威胁性地轻轻碰碰他们的后背,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 高岭红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迷茫恐惧的脸,想象他们的恐惧、绝望抑或是麻木,想象他们会如何想象自己的命运。她找到了那张与7416相似的脸,冲负责押送的安保点点头。队伍于是停住了。 “给我一点时间。”她说。 “有权限吗?”安保说。 “杨老师许可了。”她展示杨秀成手写签名的便条。 7416慢慢走上前,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裤缝线头。人群中的7449缩起肩膀,看向7416的目光空洞无神。7416犹豫着靠近他,他低下头,躲避7416的视线。 7416试探着抬起一只手,碰碰7449的肩膀,一边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安保。安保点点头,转过头去。于是他将手掌落在7449肩上。 高岭红在余光中看见7416笨拙地收紧怀抱。她闭上眼睛。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权限仅限于此:一个送别。 “多谢了。”7416从她身边走过,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她不确定。 卡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高岭红睁开眼睛,目送着最后一个橙色人影被安保赶上车,卡车尾部的挡板缓缓升起,将所有人掩盖在外壳下。一道光从出口射进昏暗的地下车库,卡车不紧不慢地爬上缓坡,碾过车道上的灰尘与干枯花朵,消失不见。 [[collapsible show="+ 尾声" hide="- "]] [[div class="blockquote"]] “我就出去开了个会,看看你们都搞了些什么?”靳璇说。 这位4级人员、长聘研究员、Site-CN-81总负责人轻快地绕过会议桌,猛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膀。 “反正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这事我罩了,”她眼里盈满笑意,仿佛之前的风波是什么十分有趣的事,“回头例会上念检讨吧,秀成,检讨一下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用我当克隆原型。” “我真的管不了三个你……”杨秀成苦笑一声,“我连自己的克隆体都差点没管住。” “我其实早都想到会有点问题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这批需求没有现成的训练方案,所以你肯定得给你的克隆体先移植一部分记忆,才能在出生后快点进入社会化训练的状态。你用的方法是优先移植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记忆,我说的对吧?” “对…” “你也知道这个方法稳定性不高,因为每次移植时作为蓝本被唤起、检测和收集的记忆内容都是不完全一样的,因为印象深刻的事不止一个。” “确实。” “他们继承了你不同时期的记忆,”靳璇喝了一口纸杯里的杜鹃花茶,调皮地眨眨眼睛,“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是你。” 杨秀成慢慢往后倾斜,靠在椅背上。 “别告诉我你没考虑到这个。” “这个肯定…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其中有一个的表现那么极端……” “他也是你啊,秀成,”靳璇长叹一口气,“你的工作理性,你的愤怒,你对现状的无能为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哪里是什么好管的人呢?” “那我确实应该好好检讨一下。”杨秀成喃喃道。 “他们几个已经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记忆消除和再移植程序肯定没问题,我自己反复核对过,”杨秀成说,“他们会忘记自己是克隆人这件事,就像其他孩子们一样。至少对于B和C而言,痛苦的事也消失了。” “送自己的克隆体当D级可不能算是惩罚自己的方式。” “当然,这怎么可能呢?” “你最好没有。” 杨秀成沉默了一会儿。 “我会在检讨里加上这一条的。”他最后说。 [[/div]] [[/collapsi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