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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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次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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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是冬奇亚的一颗种子
从厚厚的雪层向外望去
灰白的太阳正在升起
蓝色的云混在天空里
三个男人用手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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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考过山麓的距离
体验过三月的风
带着忧愁，相当微弱
让松动的雪落进云里
不论出于何种考量
不论怀揣何种信仰
从冬奇亚的雪山顶部向远处眺望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很简单，可以听见这次的太阳
灰白色，像雪一样
一点点地，割开岩层和冻结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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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八岁时就离开了故乡
和今天相似的清晨里
我背着母亲整理的行囊
穿着父亲借来的冲锋衣
和其他几万名青年同胞
离开了故乡
我们要去那里，去这里
在冬奇亚的衣角
漫长的边境线上
呼吸，成为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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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这一天
太阳落进雪山的这一天
白色的雪花正在呼吸
在我的肩上，我的冲锋衣上
苟延残喘
像我受伤的手臂和脊梁
像缠满我身体的绷带
它在呼吸
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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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越过冬奇亚的雪山
向故乡的方向望去
我看见三个男人用手攀登
抓住我的身体
大口呼吸，灰白的空气
像太阳下融化的新苗
迎接我们最后一天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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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次漫步，P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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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未曾有过
一次水边的漫步
从日出的地方出发
绕过这座无人的城市
街巷
孤零零的路灯
未晚，未明
一点点地探索
略带腥咸气味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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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潮湿的雾
暗绿的环湖绿化带
几只乌鸦
几只不怀好意的猫
几片叶子
广告牌，失真的影像
从水边走过
从湖面走过
一些缓慢移动的波浪
打湿了我的裤脚
就像同样漫步着的日光
一点点，打湿了这里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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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两三辆轿车
在后视镜里看见男人的脸
粗粝，未刮的胡须
背负着三十二块石头
迈着沉重的腿
走过两三辆轿车的后视镜
他幻想过这里
幻想过不属于这里的未来
随着他走过这里
幻想们也不再呼吸
沿着排气的管道
一点点，离开了这条水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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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座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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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呼唤你？
沉默的中年男人
襁褓里的赤儿
白桦木顶端的鸟巢
睁着眼睛，闭着嘴巴
谁在呼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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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的躯体，一种野兽
蛰伏着，一座铁的山
你若是从不开口，谁人知道
你又在呼唤谁？
遗失了那座城
遗失了那个年代
血和汗凝固在腔体和管道
沉默堵塞你的毛孔
你只剩下遗失的记忆
彷徨，无助，多像一个
中年男人，赤儿，或者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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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抚摸你
曾经骄傲的躯体
在日出时分，薄雾时分
它开始生出裂隙
像早春的芽，生长
蔓延到这里的每处
日出的每处，雾的每处
我会感觉到
我会感觉到，你的心跳
遗失的心跳
我会感觉到，你的血和汗
凝固在腔体和管道里的血和汗
我会知道，你在呼唤谁
呼唤的他的名字
呼唤的他的你
呼唤的，或者被呼唤的一座废墟
不需要过多言语、思考，或者记忆
当我抚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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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一次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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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近你
伸出手来
五根手指
贴上你的脸庞
静脉像地图上的河流
皮肤薄得像一层雾
你在呼吸，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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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来自哪里
冬奇亚，没错，冬的土地
可你从未提及这段往事
就像它从未发生
冬奇亚，冬的土地，从未发生的土地
你只是静静地坐着
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
任由我的五指，贴上你的脸庞
你的睫毛在抖动
落下冬的雪花
这好不真实，就像梦一样
听不见，也看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也许我不该走近你
也许我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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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我已经不在意”
你已经不在意
于是握住我的手
握住我正在抚摸你的脸庞的手
像病人握住医生的手
带着轻微的颤抖
希望，恐惧
于是我知道
你依然在意
你只是不说，从不提及
就当它们从未发生
或者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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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近你，这一切
从未发生的一切
正在流动，缓慢，但实际存在
我该怎样欺骗你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谎言
从那五指，流淌着的静脉，或者
雾一样的脸庞里
我早就知道，这一次走近，走近以后
可我依然伸出手来
可我依然向你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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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次漫步，P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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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今天的最后一个路口
来到昨天的凌晨
两点一十四分
没有黎明前的不安
没有等待熄灭的路灯
这里依然是空荡荡的
只有我一个人
漫步向更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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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水边
它映出我的脸
一个诚实的年轻人
打量着带雪的睫毛
雾般的脸庞
和脆弱而坚定的信仰
他伸出了手
五指贴着水面
就像抚摸自己的脸
悄悄地，没有人发现
他打碎了这一切
从此他不再有完整的容颜
自由，或者呼吸的权利
他只剩下
广告牌里失真的影像
不怀好意的猫
和底噪
于是我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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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年轻人的身边
脚下的路绕过这段水边
一点点地，延伸向山的那边
那边会有什么？
边境线，雪山，还是又一次相同的日出？
我有些希望，又有些恐惧
我希望见证这一切
又恐惧它们不再出现
昨天，前天，更早以前
这一次漫步开始时，或者上一次结束以前
我希望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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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次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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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知道的
迁徙的真相
人不是候鸟
自然没有自然的主张
所谓迁徙
只是一个借口
一场大欺骗下的小小借口
所有人怀揣着不安
实行的一场盛大欺骗下的
不堪一击的小小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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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男人的指导下狩猎
三个同样的男人
红色的血从伤口流出
染红了冬奇亚的土地
染红了雪，白色的土地
这时正是日出时分
微弱的清晨正在呻吟
像一只雏鸟
失去它的巢穴，亲眷
像我
失去他的父亲，母亲
失去他的自由，呼吸，生命
这时正是我记忆里的日出时分
雾一样的，不堪回忆的日出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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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万名相同模样的青年
就这样离开故乡
就这样来到这里
就这样成为种子
迁徙，重新扎根
然后重新塑造这片土地
重新期望一个新的
不会消融在三月的风里的
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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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期望吗？
这场骗局
蒙上一层
脸庞般的薄雾
一次迁徙
虚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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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一次漫步，P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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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漫步
我走到了边境线上
沿着它，这可怜人的躯体
绕过一整座城市，就像河流那样
绕过一整座废墟，就像赤儿那样
不带特别的情感
不穿特别的衣裳
不拥有特别的想法
不知道特别的事情
沿着这条不特别的线
绕过这一切
就像在冬奇亚的那天日出
绕过这一切
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
绕过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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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习过他们的语言
我模仿过他们的足迹
可我始终知道
我不是他们，永远不是
当我抚摸自己的身体时
我十分清楚
这清楚甚至胜过了那脆弱的信仰
我不是他们，永远不是
所以当我开始漫步
当我沿着这条边境线
当我走在这里的水边
当我走过这一切
我不会回头
不会怀疑，不会选择离开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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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日出时分的漫步
走过不明不白的记忆和时间
走过，走过
走过我，自己，别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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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终点喘息
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城市的人们到处都是
争吵，鸣叫，野性的猫
雾早就散干净
心砰砰跳着
汗流浃背
这明明只是一次边境线上的漫步
走得却远比跑得艰难和痛苦
消耗我的耐力，意志，精神
换来一场盛大的不堪的作戏
我多想就这样
大张着口，呼吸
可我深深地知道
自己从未有过，从未离开过
自己从未真正地走出过
也从未真正去思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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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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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去了便利店一趟
买了一盏台灯，放到床边
灯挺亮的，能借光看书了
今天我又花了十几块钱
整了几束小花
插在花瓶里，不知道它们能活几天
窗外一如既往
六七点的时候堵了车
喇叭声响个不停
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之间发生了争吵
太阳刚好有一半落进了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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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很晚了
差不多凌晨三四点
我还没睡，缩在被子里
点着那盏台灯，看了会儿书
又写了点什么东西
窗外有蝉鸣
其实挺奇怪的
已经十月多了
我想，这种虫鸣，理应早该结束了
为什么还有呢
我想，我不知道了
我想，该睡觉了
我想，我想，我想……
我想，该结束了。